《度莲》卞时雨

1、神汉

　　碧水村村口有间半塌不塌的破草屋，严重影响村容村貌，村长何贵生想拆这间破屋很久了。奈何这屋子里住的是方圆七八里唯一一个神汉，谷四。虽然何贵生自己对这种装神弄鬼的东西不屑一顾，但不少村民笃信这老家伙，何贵生也只得捏着鼻子客客气气供着这间破草屋。
　　“妹子啊，是哥哥对不住你……你走得早……你别恨哥哥啊……”破草屋里时不时会传出鬼哭狼嚎的喊叫，路过的村民听到时脸上都会露出既怜悯又嫌弃的神色。
　　人就是这样，遇到事情的时候哭哭啼啼喊着“谷大师、谷神仙”求上门，平日无事的时候听到点声音都觉得晦气。
　　陈穗背着一筐枯树枝慢慢悠悠地下山回村。村口几个玩泥巴的小孩看见了，嬉皮笑脸地冲她喊道：“小神婆，你师父又在做法啦！”
　　陈穗懒得理这些撒完尿连裤子都不记得提的小屁孩，绕开前两天下雨积起的水坑，往谷四住的破草屋走。
　　“喂！小神婆，我们在跟你讲话呢！”离陈穗最近的小男孩捏了团泥巴从地上站起来，不高兴地瞪着陈穗，“你听到王阿六在那鬼哭狼嚎吗？你师父别把人给搞疯喽！到时候你俩可要被村长赶出村子！”
　　陈穗假装听不见，自顾自往回走。被忽视的小男孩觉得脸上无光，啪地一下就把泥巴团往陈穗身上砸。砸当然是没有砸中，但这团烂污泥却落到了陈穗身后的积水坑里，臭哄哄的脏水全都飞溅到了陈穗背后的柴筐上。
　　陈穗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抑制住想把男孩脑袋摁到水坑里的冲动，慢慢转过身。男孩为自己挑衅成功感到得意，刚想再说些什么打击讽刺的话，却见陈穗脸上突然流露出惊恐的神色。陈穗颤抖着抬起手指向男孩背后，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是谁……别、别害他……他、他虽然很讨厌，但、但不是坏人……”
　　男孩愣了一下，飞快地转过身，却什么也没看到。他想起村里关于陈穗的传闻，终于感到了恐惧。男孩尖叫了一声，一边哭喊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跑，一不小心踩了积水，脚下一滑，整个人结结实实摔到了臭水坑里。
　　其他男孩也以为陈穗真的看到了鬼，也开始恐慌地往家里跑，手里的泥巴四处乱丢，每个人都一身烂污，好不狼狈。
　　陈穗终于报了仇，解了气，背着柴筐往回走。
　　回到破草屋，王阿六还没走，一个大男人委屈巴巴地在那抹眼泪，“谷大师，我那阿妹在……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谷四一脸高深莫测，捋了捋那把稀疏的山羊胡子，点了点头，道：“你且放心，贫道已经做法与那鬼差叮嘱过了，定会让你阿妹投个好胎。”
　　陈穗正在清点没受潮的枯树枝，听到这话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何贵生说谷四就是一个老骗子可真没说错。谷四连跟亡魂交流都不行，还胡说什么叮嘱鬼差呢！谷四能做的也就是吓跑下山偷鸡的黄鼠狼。
　　王阿六可不知道陈穗在想什么，感激涕零地向谷四道谢，“真的是全亏您了谷大师！谢谢您啊！我们家也穷，实在没什么东西孝敬您。这是去年过年我媳妇酱的猪肉，虽然时间有点长，但这肉是好肉啊。谷大师，您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谷四假意推辞了一下，最终还是一脸为难地收下了这一斤酱肉。
　　送走感激涕零的王阿六，谷四也不装什么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了，兴奋地指使陈穗去烧柴，“去去去，穗子，把火烧旺些，今天晚上咱们开荤喽！”
　　陈穗把还能用的枯树枝全塞进灶台，一边点火一边说：“师父可真当厉害。您连王阿六阿妹亡魂的影子都没见到吧，就连她往哪投胎都安排好了。嘿嘿，这一斤酱肉可算是骗到手喽。”
　　“这怎么能叫骗呢。”谷四卷起袖子亲自下厨切肉，得意地说，“我可是帮王阿六解了心结啊！他以后不用再整天提心吊胆、疑神疑鬼了，说不定寿命都可以多活几岁。收他一斤酱肉毫不过分吧。”
　　陈穗笑嘻嘻地看了谷四一眼，“我算知道啦，做神汉最重要的是脸皮厚。”
　　谷四闻言瞪了陈穗一眼，菜刀在砧板上狠狠一剁，“你这个小伢儿，哪有你这样跟师父说话的。我这样努力骗……呸呸呸，都给你带跑了！我这样努力工作，可还不是想赚点钱、换点肉，给你吃点好的。要不是寻思着你还在长个儿，我自己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家伙了，哪要吃什么酱肉。你还在那里说风凉话！”
　　听了谷四的话，陈穗也觉得自己说过头了，吐了吐舌头，不敢顶嘴。谷四虽然装神弄鬼，大多数时候都是连蒙带骗，但对自己的好也是真的。要不是谷四把她捡回来，陈穗三岁那年早就冻死了，哪还能稳稳当当活到九岁。陈穗心里感激，嘴巴上却不好意思说好话，只能掩饰性地大声对谷四喊道：“火烧好啦！酱肉好放上来了。”
　　谷四抠抠嗖嗖地切了一块两指宽的酱肉，每片肉都薄得透光。每隔几分钟，两人都要掀开锅盖瞄一眼。咸香的热气袅袅娜娜地从锅盖缝里逸出来，谷四和陈穗就像两个抽大烟的混混，脸上露出迷醉的神色。
　　“你别说，王阿六家的酱肉真不错，放了大半年了，还这么香。”
　　“光闻着香没用，得吃过才知道，说不定很柴。”
　　“你个小伢儿要求怎么这么多？你上次吃酱肉都不知道是几岁的时候。”
　　“我记性比你好。”
　　“你就爱跟我抬杠……”
　　谷四和陈穗还在那拌嘴，草屋的破板门突然被拍得哐哐响。
　　“谷大师谷大师！出事啦！快出来快出来！出大事啦！”
　　谷四和陈穗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不情愿。
　　“真是的，忙活了一天就想吃个晚饭。”谷四不情不愿地扑灭灶火，一边起身一边吩咐陈穗，“把锅盖盖紧，别让香气跑掉了。”
　　谷四打开门，来人竟是村长何贵生家的长孙何金辉，谷四有些意外。何贵生一向对他的“小把戏”嗤之以鼻，怎么会让自己的长孙来找他？
　　“哎，何大郎怎么来了？出什么事啦？晚饭吃了没？要不要在寒舍用个便饭呀？”谷四客客气气地想把何贵生迎进来，却被何金辉焦急地一把挥开。
　　“哪有空吃饭呀！谷大师，您快来看看吧，我爷爷他……”提起何贵生，何金辉脸上就露出担忧的神色，隐隐还透着几分恐惧，“他老人家好、好像被什么脏东西上、上身了……”
　　谷四愣了一下，转头看陈穗，微不可查地向陈穗点了点头，回过头来立刻换上一副严肃凝重的神情，“可别乱说，何村长为人坦荡仁厚，哪里会沾染上那些脏东西。你们莫慌乱，待老夫准备一下，立刻去看看。”
　　谷四把何金辉请出屋子，让他且在门口等一等。门一阖上，谷四赶紧压低嗓音叮嘱陈穗，“一会儿你跟我一起去，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先跟我说，别一股脑儿把东西都说出来。”
　　陈穗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这种事他俩已经干过好多次，早就摸出了套路。谷四和陈穗都能看见亡魂，谷四说这叫“开天眼”。但谷四不能和亡魂交流，陈穗可以。每次遇到“鬼上身”，都是陈穗和亡魂交流，再转告谷四，谷四想办法满足亡魂要求，让他们离开。谷四自己穷得叮当响还愿意把陈穗拉扯大，也正是看中陈穗能和亡魂交流这一点。谷四领着她到处帮人做法，也算是打出了“半仙”的招牌。
　　谷四从柜子里取了些朱砂和黑狗血，外加一把做工粗糙的桃木剑，小心翼翼地放进包袱里裹好，又掏出一件皱皱巴巴的道袍套上，整了整衣摆，人模人样地领着陈穗出去。
　　两人跟着何金辉匆匆赶到何家，只见大门紧闭。何金辉贴着门轻声拍了拍，里头的人小声询问：“谁？”
　　“二叔，是我，辉子。”何金辉也压低嗓门轻声回答，“我请谷大师回来了。”
　　听到何金辉的声音，何家老二何仲民小心地开了一道门缝，确认来者后，这才谨慎地将门开大了些，让三人进去。
　　谷四皱了皱眉，意识到此事可能有些严重。何贵生的状态一定非常糟糕，何家的人不敢让外面知道。谷四向陈穗递了个眼色，再一次提醒她一会儿务必谨言慎行。
　　陈穗第一次帮谷四跟亡魂沟通的时候，遇到的是一个为情自杀的女鬼，那个女鬼附在辜负她的负心汉身上。陈穗当时还不懂事，当着那负心汉和他老婆的面，一股脑儿把女鬼和负心汉的缠绵往事全说了出来。虽然负心汉的老婆知道他的腌臜本性后毅然与之和离，但这位泼辣的娘子每次见到谷四都会中气十足地骂上一刻钟。从此谷四再没敢踏进那村子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