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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二 ...

  •   ——白首为功名

      真定县以西六十里外有一座破庙,兵荒马乱的年月,本来庙里也没人,只有几尊佛像立在里面,缺胳膊少腿的,勉勉强强看得出中间是观世音菩萨,边上却又不伦不类立了四大金刚。天黑透又下着冷雨,这破庙倒一时可作栖身之所。
      岳鹏举要回汤阴县奔丧,这一年他不过十九岁,样貌说不上多出众,只是双目黑白分明,宛若寒星,眉宇间又带了几分江南文士的儒雅之气,若不是身量高足,又手握丈八长枪,还真看不出来这少年是行武出身。他自小拜师学艺,小小年纪一杆长枪挑遍全县高手,也算一方少年英雄。前几年金人灭了辽人,大宋朝还喜滋滋跟人家商量燕云十六州的归属问题,金人二话没说就把数万大军开过来了,铁蹄踏过,民不聊生,据说比当年辽人还凶悍,凶悍得多!于是他扛起长枪就去投了军。
      哪里晓得三个多月前才投的军,尚未来得及建功立业,家里突然托人带了消息过来,老父岳和得了疾病亡故了。他禀了上司,连一匹瘦马也没有,徒步往回赶,半道上下起雨来,正想着是不是找间破庙暂时躲一躲。嘿,果然眼前就出现了一座破庙。
      只是还未进庙,就远远看见圆圆高高的窗子上似乎有明明灭灭的火光,他不是个胆小如鼠之人,虽然那火光看起来还真有点邪门,不过他硬是大着胆子跨进了高高的门槛。
      里面果然有人先一步在地当中生好了火,那人背对着自己,一袭青衣作一副书生打扮,佛像边的柱子上栓着一匹瘦骨嶙峋的稀毛老黄马,马缰绳则拖着一架破而旧连顶盖子都没有的平板小车,车上面除了一个小包袱,一架琴,其余全是书。
      岳鹏举客客气气地道:“我说,这位兄台,可否借贵地暖一暖身子?”
      书生头也不回,答道:“这地方不是我的,你爱来就来,只是这火是我生的,你要烤需得掏钱。”
      岳鹏举一愣,断没料到这书生说话如此不留情面,他原先问那一句也不过客套客套,料准了出门在外之人,恩,看上去还是一个文弱书生,断不会与人为难,哪里晓得这一下子如此叫人下不来台。虽然有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人家是秀才自己是兵,一个书生一个军爷,自己好象应该占便宜的,可岳鹏举自小家教良好,老父母和私塾先生天天介把“温良恭俭让”挂在嘴边的,他也不好拿自己的长枪去捅人家,哪怕是枪柄子也不行。于是脾气不怎么好但是修养绝对好的岳鹏举咬了咬下嘴唇,有点儿委屈地缩到角落里,靠着墙根边的柱子坐了下来。心里面不断劝说自己,人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瞧瞧那一身青衣寒酸落魄的样子,恩,时不时还咳嗽两下,说不定有肺痨,算啦算啦,不能与这样可怜的人计较是不是?再说讨老婆还分大小,占个破庙也分先来后到,自己身上除个火折子也没柴,人家生的火自然人家取暖。
      正这么想着,书生倒是回过身来,不过也不是瞧他,而是转身到马车边,他手里提了个破竹篮,从车上又装了一篮子书,然后回到火堆旁,没错,就是往那火里仍书。
      敢情他那些书装在车上是当柴火用的啊。
      岳鹏举定睛一瞧,见那些书封皮都一样,写着《七略》二字,他琢磨着以前好象没听过有这么一本书啊。这书生一篮子的书都是这本《七略》,想来是自己呕心沥血之作,只是这会子怎么都丢进火里烧掉了?岳鹏举知道每届科考之时那些考生都会誊抄了自己的诗词一本本拿出去半卖半送,以提高自己的影响力,但是一来《七略》这样的书名不像诗集册子该有的,二来兵荒马乱的年月上一届科考就取消了,最近这一两年也没听说过朝廷再要开恩科。要不是这样,自己家里日子过得紧巴紧巴地念了多年的私塾,不至于十九岁上不去科考而去投军了。
      岳鹏举眼尖,发现那书生走路时左腿似乎有点拖,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但是见他烧完了这篮子书,再要起身时,他还是很好心地上前接了篮子,道:“我帮你去拿吧。”
      书生转过身来,一双寒潭般的眸子对上他。岳鹏举不由怔了一怔,尽管刚刚就注意到他一头海藻样卷曲的长发有些打眼,清瘦颀长的身量也不似普通江南人士,但是看到那张脸时,他还是禁不住感叹,原来这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人,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细腻的皮肤看不出年纪,只有仿佛江南的烟雨朦胧了他的脸,结了一丝丝忧愁在上面。单挑那双眼睛来说,明明也不是很大,乍一看还以为是单眼皮,唔,仔细看才发现原来是内双,这样衬得那双眼睛鹰一般深邃。但是岳鹏举被这双眼睛这么一扫,顿觉一股寒气从脚下升腾起来直抵头顶,他不由分说抢过篮子,到那车上胡乱装了一些书过来。
      谁知道刚要往火里扔书,那书生却一把抢下来,喝道:“这是我娘子的书,谁让你烧的?!”
      岳鹏举一看,他手里抢下的是一本《灵枢》,果然不是刚刚烧的《七略》,顿时也觉得太毛躁了一点。他一只右手还作空举僵在那里,只好转而去挠挠自己的后脑勺,不好意思道:“小弟姓岳,字鹏举,还问兄台高姓大名?”
      “我姓瘟,单名一个神字。”
      “温……啊……啊……”这下岳鹏举还是听了出来,哪有叫瘟神的,但是瞧这书生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像在耍他。眼见着书生将篮子里几本医书一并挑了出来放在膝上小心翼翼叠起来,然后手一甩,又一本《七略》被他扔进火里。
      岳鹏举忍不住拿起一本翻了翻,却见里面写的不是什么诗词歌赋,而是布阵谋略的兵法。他生逢乱世,自幼聪敏好学,十岁上就熟读《孙子兵法》,看尽天下能看得到的兵书,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巧绝天工的好东西。这几年北地各国雄起,势异时移,古代的兵法虽则好用,到底有不少过时的。单拿布阵图来说,带兵打仗的哪一个没有看过研究过,说到底还是要看各人的本事,岳鹏举平日里也爱思索比划,可惜总觉不得要领。而这本《七略》后面列出的阵法图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精妙绝伦,且间中许多正是专对北地铁骑而设。当下越看越入迷,一页一页翻了下去,正看得起劲,一双指节分明白瘦得有点过头的手伸过来,一把抓起他手里的书就往火堆里扔。岳鹏举一个猛扑,抢上去从火里将书救下,气愤道:“如此好书,你怎么就将它烧了!”
      书生愣了愣,随即唇边扯起了一个冷冷的笑:“怎么,你竟然觉得这是一本好书吗?这写书的人,个个都说他是疯子呢!”
      岳鹏举道:“这书不是你写的吗?”
      书生又是愣了愣,一双眼睛黯淡下来,“写书的人姓顾,已经死了。”说着手又伸过来要夺岳鹏举手里的书。
      岳鹏举反手一掐,卷起书如同泥鳅一样要挣脱钳制,哪里知道那书生竟是个练家子,变掌为爪,铁一样利的五指扣住岳鹏举的手腕子。这一下子手上功夫内力不深,用劲却极之巧妙,岳鹏举大骇之下,另一手也切出去,两个人瞬时已过了十招不止。
      “嘭”地一声,那一爪扣在岳鹏举胸口,他往后跌出三尺远,正想着爹爹,吾命休矣,孩儿竟是要随你一起上路了么?待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摸摸胸口,除了衣衫被扯破一点点,倒是没受什么伤,那书生出手甚是奇怪,内力时有时无,时轻时重,好象受了什么严重的伤没好透,又像长久没有练武而荒弃以至内息控制不好。
      岳鹏举眼看他又要将那书扔进火里,终于忍无可忍,怒道:“写书之人既然把他的书一并传给你了,你非但不好好珍藏,将之发扬光大也罢了,竟然在这荒郊野外的破庙里将这好书付之一炬!他真是瞎了眼错托了你!”
      书生将那几本书一并丢入火中,最后只余一本抓在手上,回头笑盈盈看着岳鹏举,道:“哦,你当真觉得这是本好书?”
      “那是当然,你说个数,我身上但凡有多少钱,统统给你了,若还是不够,我回家悉数给你,决不诳你!”他看了看那本命悬一线的书,皱了皱眉,道:“可惜写书的顾先生已经不在了,他生前一定遍寻知音而不得,最后抑郁而终。这世上有才之人,并非人人能得遇伯乐,我只恨自己生得太晚了,竟未能得见顾先生真颜。”
      书生一时间有点失神,喃喃道:“这本兵书,也曾有人读懂过,姓顾的疯子并非没有知音,只可惜……那知音最后成了他的仇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他低头看着那一堆火发了会呆,漆黑的眼眸中两点亮光犹如幽冥的鬼火瑟瑟发抖着,眼见着一堆书快要烧成灰烬,他扬起了手。
      “温公子,别……”
      书生转过脸来看着他,脸上竟有些哭笑不得。
      书终于被抛了出去,在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啪”一声落在岳鹏举怀里。
      岳鹏举如获至宝,一下子怕他反悔,也不急着看了,赶紧收进胸口放好。“多少钱?”
      “一本破书,反正我也看不懂,你喜欢就送你吧。”
      火光渐渐熄灭,书生拢拢袖子,抱着膝上几本医书回到马车旁,黑暗中只听到衣服悉悉簌簌的声音,纵是烤了好一阵火,当他经过身边时,少年宋兵岳鹏举还是感到一阵彻骨寒意抚过面颊,一瞬间头皮都有点发麻了,脊背上似乎也起了鸡皮疙瘩。他想,莫非我遇到了一只鬼?若不是鬼,哪有这样年轻好看又自称瘟神的书生在这荒野之外的破庙里烧书,烧到最后又送他这唯一一本侥幸残存的绝世奇书呢?
      本来还想再跟这书生打听一下写书的顾先生,想来定是久经沙场又怀才不遇的老兵,或者体弱多病阅尽沧桑的世外高人,竟不知怎的把这些书托付给眼前的瘟神书生糊涂虫。如今正当乱世,是一本兵书在手方救万民于水火,还是学富五车医书能解苍生之疾痛?
      黑暗中偶尔传来书生低低的几声咳嗽。岳鹏举被吵得睡不着,忍不住道:“温公子的娘子空有这一车书,竟然治不好自家相公的顽疾吗?”
      “医者而不能自医,你懂个屁!”姓温的书生这下子一点也不温和,提高嗓门骂了一声。
      话音刚落,一个什么东西从破庙高处的圆窗口里扔了进来,当啷啷滚落在地当中。岳鹏举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可是直觉告诉他不详,他只来得及抓起手边的长枪飞扑到门外。
      只听得身后一声巨响,一座小小破庙轰然倒塌,顿成瓦砾。
      外面下了一夜的雨,岳鹏举自然摔了个狗啃泥,身上衣衫沾满泥浆不说,带着盘缠的小包袱还落在里面。庙外头站了十几个人,个个虎视眈眈看着他,待看清了,又个个肩膀一垮,松了口气。
      有人跑上去查看碎瓦砾。
      “找到没有?”
      “没。”
      “肯定炸成碎片了,这下还不死透,哼哼!”
      岳鹏举知道他们定然是在找那书生,他心道,果然是瘟神没错,这才一照面就被牵连进去,差点害得自己也丢了小命。他刚刚还在内疚逃出来的时候也不搭把手救人一命,转念想想还是自己比较无辜一点。
      “喂,你们要杀他,却连我也要一起杀吗?我冤枉不冤枉?”岳鹏举不满道。
      来人冷笑:“谁让你跟那个魔头称兄道弟的?死了活该!”
      岳鹏举郁闷了一下,委屈地想我也没跟人家称兄道弟啊。“他不过是一介书生,难不成跟你们结下了血海深仇?”
      来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小兄弟,念你不知情,现在就滚吧,我不怕告诉你,里面的魔头欠下我雷家庄几十条人命,连我们庄主都死在他手里。这两年里有个厉害的高手一直护着他,藏着他,我们找了两年多,好不容易等他不要命地偷跑出来,这才寻了机会下手。只可惜他只有一条命赔给我们,否则定然多杀他几遍。就这么炸死,委实便宜了他!”他往前面的碎瓦砾里啐了一口,喝道,“我们走!”
      “慢着!”瓦砾堆下突然有人漫声喝道,“你们炸死了我的马,烧毁了我的书,焚坏了我的琴,就想这样走了?”
      十几个人立时跳了起来。
      “你的马,你的书,你的琴,哈哈哈哈……”有人狂笑起来,笑声在夜色里甚是凄厉,“这些抵得上我们雷家庄灭门之痛吗?”
      “的确抵不上。”仿佛地狱里传来的冷笑,“罢了,我今天不想大开杀戒,你们走吧。”
      十几个人立时又跳了几跳。
      “顾惜朝,你受死吧!”
      人群围了上去。
      黑暗中一个人影长身而立,在明明灭灭的残火和冷雨中,在冤魂般飘荡的浓烟和尘土里,他缓缓地,优雅地,踱了出来。一席青衫已破败得辨不清原色,发簪失落,满头青丝在风里招摇,使少年岳鹏举吃惊的是,明明该当一个人最狼狈的时刻,那人却从容不迫,气度非凡。一个世家公子若锦衣华服站在扬州十里飞花月色如洗的河堤上,而被称之为玉树临风,那并不稀罕。一个落魄书生衣衫不整劫后余生站在一片废墟之上,灰未飞尽烟未灭绝,仍能当得起玉树临风四个字,那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物罢。
      反正他觉得他这辈子也只能得见这一回了。
      没有剑。
      手一扬,银练如洗,鬼哭神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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