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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南 ...

  •   人道是,十五月儿十六圆,总是无错的。见中天玉盘一轮,远山如黛,本就秀丽如画的江南笼上一层月色,那水,那舟,那人,便衬得更为美丽。澄江如银练横贯水乡,一小舟如草芥卧于其上,顺水而动。一阵阵微风混杂桂子馥郁之气,透着清爽,细浪簇小舟,舟上人被摇得昏昏欲睡,却不知何处飘来几声婉转低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人似惊了一下,随之哼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矣。”朦胧月下,唯见一人斜倚船首,纶巾绾发,素色襦服,袖拢清风,杯藏明月,空一手轻扣船舷,继而吟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方兄言中有误。”忽有人含笑接道,“我数了数,连水中月影,应为五人才是。”不知何时,船舱顶上多了一人,黑乎乎的,乍一见有些骇人。

      方姓男子却依然故我,仰首径直将杯中酒尽数倾入口中,满意地哼了一声:“无论五人、六人,这壶酒却已是没了。吴兄,你来晚了。”

      舱顶人轻轻一笑,一跃至船首,道:“不晚,我知方兄壶内已空,故而送酒来了。”边将手中小瓮递上。这人不同素衣男子,他衣玄着褐,此时背月而立,仿佛黑衣深沉,虽粗陋难掩逼人魅力。

      小瓮到了另一人手中,随即被揭去封口,一缕酒香扑鼻而来。素衣男子不由赞道:“好酒,香醇,绵软,堪比杏花楼的‘醉春风’。”他自顾自斟上一杯,小啜一口,又赞:“嗯,尝着却似更胜三分!”

      玄衣男子就近坐下,剑眉星目显露出来,水中月影微微一颤,碎了又圆,仿佛陶醉一般,却不知是为着酒香千里,或是为着男子唇边笑靥。他扫视一周,未寻着另一个杯子,倾身欲拿那小瓮,却被挡住。素衣男子将自个儿酒杯塞于身边人,托起小瓮,正欲牛饮一通,只听那人轻轻一句:“这便是‘醉春风’,十八年的。”他一时又放了下去,瞪圆了一双杏眼瞧那玄衣男子慢慢饮尽杯中残酒,惊道:“吴兄好本事!我求着春娘有些年头了,却是连酒糟都未触到星许。”他放下姿态,带几分讨好凑近些,“楚天,你用的甚么妙计?教教小弟,可好?”

      吴楚天轻描淡写道:“我不过路过那里,道是明日归去,不知何时能再饮一杯‘醉春风’。”他把玩已空的酒杯,只觉细瓷如玉,“她便让我等等,给了我这个。”

      “哦……”方姓男子低下头去,怕辜负美酒,要回酒杯细细斟上,“那今夜算是借花献佛,我为吴兄践行。”言毕,自饮一杯,又斟满了递于吴楚天。二人便如此,你一杯我一盏,直至小瓮空空如也。

      江南水酒虽入口淡美适宜,却后劲奇大。方姓男子原先便饮过一些,此时怕是有些醉意,他翻过空瓮,双手击之,高歌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唱罢,甩手将东西悉数掷入江中,用力之大,身子险些翻出船去。吴楚天眼疾手快,将其带了回来。许是觉着舒适,怀中人头一歪,埋得更深。吴楚天一时失笑,却也没动。几番折腾,素衣男子已是发散衣乱,哪里还有平常名士的自知?不过是个任性少年罢了。

      “越如,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怀里半天没有动静,吴楚天正欲抱他起来,却听方越如道:“我没醉……我问你,来江南这些个日子,可瞧出甚么好来?”

      吴楚天踟蹰半刻,吐出两字:“山好。”

      “人道看山不喜平,江南多小丘,我看不出甚么好了。”

      “水好。”

      “日日细雨如丝缠人,时时水声汩汩闹心,看你还叫得出好来。”

      “人好。”

      “哼!”方越如忽而往旁边翻了个身,船猛地一阵晃动,“你可是瞧上春娘了?‘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啊,人家十八年的陪嫁酒都招待了你,真好!”

      吴楚天见惯其醉后恣意,不以为忤,将他捞入怀中,三两步掠水而过,翩若惊鸿。回了岸上,方越如似清醒了些,挣扎着自个儿站起来,却捉着柳条不肯再走,歪歪斜斜地靠在枝干上,道:“你明日走,何时再回来瞧瞧?”见吴楚天不语,他索性席地而坐,不管露重沾衣,“临别在即,编瞎话骗骗我都不肯,亏我还当你是友人……”方越如两颊微红,双目却是清明,颇有些不悦地瞧着他。

      “正因如此,我不许无妄之诺。”吴楚天道,他小心护其身侧,只怕这人干出下水捞月的蠢事。方越如似已酒醒,吴楚天却知他是醉的,只有醉时他才全然一付赤子之心。但吴楚天不知,方越如只在他身边醉,醉得肆无忌惮。

      “楚天,我们义结金兰罢。”

      “好。”

      有月为证,攀折柳条两枝,分别插入土中。吴楚天拜道:“天地为证,我吴楚天与方越如结为兄弟,今后同心同德,不求同年生,但求同日死。”却闻方越如一旁吃吃发笑,不知嘀咕什么,他些许无奈:“越如,你知我文法不通,非捉弄于我……”

      方越如摆摆手,强忍了笑,重复一遍誓言,才道:“无它意,刚刚一句“同日死”,忆及我祖父母,二老便是同日而去的。”

      “哦?何故?难道是仇杀?”

      “大哥好煞风景,只知打打杀杀。”方越如觑他一眼,“这鸳鸯同命,便是殉情。”吴楚天哦了一声,不知想什么去了。二人一时皆无语了。

      不知何处飘来薄云,月似披上七彩羽衣。方越如道:“明日记得拿把伞……”终是没了声响。吴楚天低头看去,他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果然细雨如雾,吴楚天却不肯拿伞,仿佛家人从不分梨而食一般。他任雨丝缠绵面上,行至渡口,也打湿了眉眼。

      杨柳岸,有晓风无残月,亦无送客。吴楚天登上甲板,舟子一点青篙,小船离岸而去。江上雾气更胜,一时疑似进了瑶台仙境。吴楚天只觉仿佛时光回溯月圆夜,依稀远山,隐约杨柳,汩汩水声,唯独不见少年郎。他终是回了头,不带期许,却见岸上一点桃花红,心忽而一动。细瞧时,有白衣人执一把红油伞,立于垂柳下,似正遥遥相望。他想提声去唤,却堪堪叹了口气,默默将这身影记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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