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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赵斯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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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经断断续续地下了两天。
赵斯年在廊下收起雨伞,扭转两下,空水过后,望着雨发呆。
远处的刺槐林印在他漆黑的眼球里,目光和这雨一样清冷。
蛙声成片,伴着木头霉味的雾气,像迷魂阵一样蔓延交叠开来。
“祖宗,你可来了!”李星禾贴着门缝谨慎地嘟囔起来。
“哦。”赵斯年简单地回应一声。
“唰——”
李星禾探身瞧瞧厢房,这才小心翼翼地拉开了门。
“这雨下的怪异,师傅说恐怕要裁一件杂裾垂髾女服,久等你不来,等着揍你呢。”李星禾话讲得得意,粗黑的眉毛挑一阵,言语里占尽赵斯年的便宜。
“这就来。”赵斯年点点头,表示感谢,抬眼再瞧了一眼林子,这才转身开始换门口那双米色灯芯绒做得帆船鞋。
李星禾和赵斯年一样,都是成衣局的学徒,李星禾要长赵斯年三岁,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又瘦削些,蛮清秀,嘴角活泛,做事更稳重懂事,所以人缘要比赵斯年强很多。
赵斯年虽说是天生不表悲不露喜的,但李星禾却不在乎他给自己的冷漠,凡是赵斯年的事都当做自己事来做,赵斯年的错也都当做自己的错来扛。
旁人都讲,这李星禾对他的师弟比同胞的弟弟还要腻。
“要开剪,别迟了!”李星禾又催促一遍。
语气虽然蛮横些,却瞧不出一点责备训斥的意思,倒有些央求的口吻了。
赵斯年提鞋之际,又忍不住瞟一眼刺槐林中的树神。
树神的枝干干总是最高的。
就那么细小的一根,从树林中央伸展出来,一副抬手的模样,来回应着众生参拜。
这枝干虽然柔软纤细,但是无论多大风雨从未断过,甚至飘不下一片叶子。
至于凛冬时节,整片槐树林也只有这一根独青。
不料,只是一瞥,赵斯年却忽然心底一沉,眉头微微抖几下,顿住了。
还未等李星禾明白究竟,赵斯年便早穿着那帆船鞋踏进了泥水里。
冒着雨匆匆朝林子里奔过去。
“喂!”李星禾喊着,也忙慌着跟着换雨靴。
这时,门兀的就被拉开了,出来一圆脸丰腴的少女,浓眉细眼,点绛红唇浅浅含笑。
这便是走线成衣局的掌柜了。
她姓白,名花钿,是赵斯年的远亲。也是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的,所以格外亲近些。
花钿的胆子是很小的,特别是惧怕黑暗,不过倒也是个善良温婉的女子。
习惯穿凫绿的丝光棉百褶长裙,常年都挽着头发。
“哎呀,他这又是怎么了?”花钿扶着门框,语气软绵却又急切,像这绵绵的细雨一样,这急切里莫不是又有担心跟慌张掺杂着。
“问老天吧。”李星禾没顾上抬头,只管匆匆追了过去。
浅红的血草齐刷刷地朝着林子深处躺去,几个不服输的又弹坐起来,迅速地凝上水珠,晶莹剔透地红,甚是妖艳。
那屈服的索性就直勾勾躺下,把汁液涂抹在鞋边裤脚,像是涂鸦又像是泼墨似的,深浅不一,总归暗地里作梗。
不只是何时,雨悄么声地停了。
只有槐树叶上滴滴答答落下几串积着的水,打在疾行的赵斯年的头发和肩上。
另外,喜鹊呕哑嘲哳,把林子叫得深邃。
有水滴索性就顺着赵斯年的头发直流到脸颊。
睫毛上突然积上晶莹的一滴,随着颤动炸裂开来,迷住了赵斯年的眼睛。
他这才停下脚步,搓眼睛后,手撑着大腿喘粗气。
只稍缓片刻,脚不停歇。
鞋子几近染成了粉色,却依旧在血草之间滑行,悉悉索索的,迟缓却透露着急躁。
李星禾开蒙后就去学了拳,身上是有功夫的,又有疾行如箭的本领,所以即便雨靴笨重也轻而易举地追上了赵斯年。
“你又犯病!”李星禾扑上去,左手紧紧锁住赵斯年的胸。
赵斯年没有反抗,只抬头看着天,看着那树神新断出的木茬,在灰黑的树干间分外显眼。
李星禾迟疑地瞥向高处,心头一惊,猛地松开手,“断......断.....”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树神枯,劫不复,一脉从今断,天机从此束高阁。”赵斯年讲得很平静,“关于......”
“百密一疏,师婆,也许会断错。”李星禾打断他,言语之间莫不流露着恍惚跟紧张,讲到“师婆”时,李星禾又不自觉的负阴抱阳。
师婆,是天民国灵力的掌权者,这一代正是赵斯年的母亲担任,地位尊贵,李星禾不敢不敬。
师婆行卜卦问命之术几十年从未有过错漏,这次他也并未怀疑,只是瞧着赵斯年一副坦然生死、满不在乎的表情叫自己心头发恨。
“自己都不信的话,说出来连安慰的作用都起不到呢。”赵斯年不屑道。
“你看着我。”李星禾转过身去,死死盯着赵斯年的眼睛,斩钉截铁地重复一遍,“我说,师婆,也会瞧错!”
赵斯年跟他对视几秒钟,左边眼角竟微微抖动几下,他是揣测不出那抖动缘由的,也揣测不出自己为何不敢再去看李星禾的眼睛,只抬头望天道,“我母亲从未出过错,所以,我是要死了么李星禾?”
“我还活着呢,谁敢让你死!”李星禾骂咧咧地笑,听到这话,心头像是被猛击了一拳般,涨涨的很是难受,他言语发着狠,继而又拧起眉头来瞪着赵斯年。
见赵斯年没了言语,李星禾火气瞬间大起来,质问道,“是命?是它么?”
他指着树神,又攥起拳头。
不等赵斯年有所反应,李星禾气冲冲地朝着树神冲了过去,叫嚣道,“是它我就灭了它!”
赵斯年拦他不住,眼瞅着李星禾朝树神挥了一拳后,被一阵气浪冲倒在地。
“李星禾。”赵斯年心里是着急的,但也只能发出稀松平常的语气来。
“李星禾?”赵斯年再叫第二声,李星禾才缓缓睁开眼睛。
天已经放晴,树的间隙上空浮动着一朵硕大的白云,迟缓的变幻。
阳光把树叶上的露水照得精光闪亮,血草的叶子被雨水洗刷的愈发红艳,藏了心事一样的,要铺天盖地的弥漫出血色,炽烈,浓郁,嚣张。
间或有残余的雨滴落到赵斯年的头发上,衣领里,惊得他颤抖。
“捡了那树枝回去吧,说不定师婆有办法。”李星禾晃晃脖子,单手撑地起身道。
继而再活动活动他那仍在发麻的手指。
不料,李星禾只往前走出去两步,忽然听见树下传出细碎地摩擦声。
嘈嘈切切地,像是藏了叶子底下的莽,又像是匍匐在丛中的猛兽!
因周围树木茂盛繁多,本就辨不清方向,现下只觉这簌簌声打着圈的唬人,叫人心底发憷。
赵斯年转身一瞧,只见血草中倏忽闪过一截白光。
“那是什么!”赵斯年疑惑。
李星禾也有察觉,立在原地警惕地瞧着,屏息侧耳,脑门上直冒出冷汗来。
“老实呆着!”李星禾左手一抬,示意赵斯年别过去。
赵斯年自是个胆大的犟种,哪管李星禾阻拦,不管不顾径直走过去。
扒开草丛后,赵斯年一怔,竟抱出一只白色奶狗。
长嘴尖耳,瞳孔椭圆发亮,尾巴蓬松着。
“树神?”赵斯年凝视李星禾疑惑道。
李星禾只瞧一阵那白狗又盯着赵斯年并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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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本就单薄,现下都沾了水,风一吹就格外的凉。
两人穿着白烟色的亚麻衣裤,一前一后行着。
皆沉默着不发一语。
待回到成衣局跟前,才发现师傅点着烟已经在等了。
成衣局的师傅姓姚名梅臣,眉毛粗竖,颧骨横凸,一脸的严厉相。
“跪下。”姚师傅并没有去瞧李星禾禾赵斯年二人,只道这一句便转身进了屋。
“他向来是这样的,姚师傅何苦气坏了自己的身子......瞧见李星禾好像是受伤了,两人衣服单薄又淋雨的,我去喊他们进来换身衣服吧。”花钿讲得很慢,试探地问着。
姚师傅哪肯搭理她,只管装聋作哑地进了东厢房。
这成衣局虽不比深宅大院,却也样样皆备着,上了陡板进正门便是大堂,入门的右手边是一水曲柳木做的柜台,并不太大,五尺长的样子。
再正前是一黑檀砌刻的五尺长宽屏风,边角都镂空着火焰纹饰,正中挂着吴道子的《钟馗捉鬼图》又书“施张有严,既增门户之贵;动用协吉,常为掌握之珍”。
铺子东西都配者厢房,从西厢通出去便又是一个院子,这里从来都是寸草不生,只一味的都是褐色河沙和深灰的鹅卵石。
正对大堂的是一紧锁的黑漆木门,这便是成衣局的后门了,再往西才是西角门,常年开着,昼夜不关。
正堂里是“还奉”和记档的地方。
这记档者是花钿的姐姐——花清洛。
她长花钿三岁,柳眉杏眼,长得清瘦干练,留一头齐耳短发,一向喜欢穿深蓝的衣服,且一针一线都要自己动手才行。
她偏爱民族风多一些,所以衣服的款式中褂子百褶长裙居多,只袖口、裙摆上又留出青、白、黄的三块细条来绣上牡丹。
她脾气倒完全逆着这沉静的颜色,风风火火的行事爽快泼辣。
花清洛是不怎么用正眼看人的,多是睨眸斜视,这倒叫她不亲人。但唠家常又是她极擅长的,所以她又比敦厚的花钿得人心些。
成衣局是专门给神灵做衣服的,来者都是些善魂精灵。
当然也会有被指错路的,或者从吴姖天门下逃回,硬着头皮强取豪夺的游魂恶灵。
但这衣服不是你逼迫强求便可得的。
在成衣局,向来是衣服选魂,所以即便硬闯了,也会被拒于吴姖天门外,至于是溺毙忘川河、分尸恶狗岭、还是暴尸金鸡山,不得而知。
什么人穿什么衣服,价值几何都是有记档的。
待那些个精灵善魂穿了衣装进日月山下的吴姖天门后,他们在世的家人便在次日捧着檀木做的托盘来裁缝铺还奉。只把金钱换成了金子,压成一张薄纸裹在红布里就是。
天民国有专门的兑换铺,所以获取并不繁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