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晚山微岚

2、比海深

　　连轴转了好几天，余子畅终于得到一个完整的休息日。洗好澡敷了个面膜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刷手机，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再醒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面膜已经整个干掉了，皮肤绷绷的，她艰难地爬起来去卫生间洗脸。

　　镜子里的是一张还算年轻的脸。余子畅仔细盯着自己的脸看，努力回想着18岁自己的样子。

　　那时她应该要更婴儿肥一些，还没有剪刘海烫头发，多数时候简单束一个马尾，戴框架眼镜，连口红都不会涂。不能说难看，但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吧。

　　可即使现在学会了化妆，也跟那时的样子分别不大吧。

　　时隔几日，她又开始分析那天面试时温玦认不出这张脸的可能性。

　　原因无他，她刚才小睡时梦见了温玦。

　　这在以前，是一件顶让她习惯的事儿。

　　*
　　余子畅喜欢温玦，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凡温玦是个正常人，就不可能无所察觉。而温玦对余子畅明目张胆的示好不反感也不拒绝，十次邀约里也总会同意个三四次，一度连组织里的师兄师姐都觉得他俩很有戏，余子畅更以为万里长征只剩最后一程，她不介意由自己继续来走，只想着怎么再加把劲儿把这把火烧得更旺些。

　　如果她没有亲眼见到温玦拉着别的女孩的手看电影的话。

　　那是大一的下学期，余子畅当时从室友处得了两张z大小剧场的电影票，第一时间想去找温玦一起看。但隔了好久，温玦在微信上回复说那天有事儿，余子畅本来想再磨一磨他的，毕竟几个室友的社团里都有事，不好找人一起，后来想到自己最近确实缠他缠得紧了些，她的狗头军师齐文亮教她追男人要有紧有松，一直穷追猛打反而不美，惹人厌倦就前功尽弃了，她深以为然，于是赶紧懂事地跟温玦说没关系那你去忙吧。

　　最终这张电影票便宜了她的狗头军师。

　　放的是个早前的日本电影，名字叫《比海更深》。余子畅和她的军师显然都不是很吃这种日式小清新调调的人，一度余子畅还睡过去了一会儿，印象深刻的只有一句台词，里面的老奶奶说：“我从来没爱过一个人比海更深”。

　　当时刚入夏，杭城已经迫不及待地成为了火炉，只是日间温差还算大，早晚还能有几分凉意。走出小剧场，夜风夹杂着启真湖的湿润拂到脸上来，余子畅整个人顿时清醒了不少。

　　她顺着台阶一跳一跳地，一面笑一面回头看齐文亮：“幸好没跟温玦一起来。我刚才睡着没流口水吧？”

　　齐文亮却突然拍上了她的肩膀，疑惑地顺着齐文亮指的地方看过去，只听见他说：“你前几天指给我看的‘温玦’是他吗？”

　　余子畅愣住了。

　　电影刚散场，小剧场门口聚集的人还很多，余子畅还站在台阶上，往下看是一颗颗黑色的脑袋和大半截身体，挨得近的，挨得远的，光线其实没有那么好的，但她还是认出了那确确实实就是他前几天穿的衣服，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是没有。

　　齐文亮见她不讲话，又拍了拍她示意她跟上去。等她走到了平地上，那个身影已经给小龟（z大的电瓶车）开了锁，双脚撑着地，女生正往后座上跨。

　　她记得很清楚，就是那辆小龟，她去年圣诞的时候还亲手给它装了防风罩，当时温玦可能是嫌丑，一脸黑线非常无语地站在一旁，她怕他想拆下来，挡在小龟前护住绳结说：“虽然是不太好看，但好歹能挡风挡雨，我知道骑小龟很冷的，你不要仗着自己身体好就一味耍酷啊。”

　　现在天气这么热，防风罩早都不再需要了。

　　那两个身影连同小龟一起，在她的视野里倏地一下就不见了。

　　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完了。夜风似乎是更凉了些，只有右臂齐文亮按住的地方源源不断传来热气。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刚才电影里的那句台词：“我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比海更深。”

　　从来没有。是不能呢？还是不敢呢？

　　她走在那条爱的道路上，以为自己足够强大而无畏，但现在，那爱被他生生截断了。

　　她一直愚钝，这才懂得原来聪明人任何时候都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他没对她有过任何承诺。是她自己弄错了，忘记了他的选择一向有很多。

　　以为参赛人员只有自己一个人才是最可笑的。在为终于看见目的地欢喜的时候，原来早已有人到达了罗马。

　　只是，你为什么要骗我说有事情呢？

　　*
　　余子畅现在回忆起站在小剧场外的那一刻仍是胸口发闷。感谢齐文亮的洞察力和视力，她还算较早了解到了温玦的辜负。能够及时止损，大概也是不幸中的万幸。那天回寝的路上，她心里转了n种情绪。先是悲伤，然后是委屈，后来是愤怒。有一个瞬间她想质问温玦，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明明她察觉出他对她并不是没有意，但他现在用亲身行动将它推翻了，告诉她入戏太深真的容易产生错觉。可他不喜欢她，或者他喜欢上别人，尽可以大大方方告诉她，又何须骗她说有事不能看电影呢？不过，也许他所谓的事情，就是需要陪别的妹子一起看电影。

　　这点儿文字游戏，可真鸡贼啊。

　　最终让她的愤怒达到峰值的，是校内论坛上的一个帖子。

　　这天论坛上被顶上来的热帖，是一个同学匿名曝光了一学长公然在□□群里分享“养鱼”经验的聊天记录。

　　该聊天记录语气里的油腻程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详细描述了自己如何在校园里钓鱼、在池子里养鱼、情人节无缝连接和两条“鱼”的约会的事情。语气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洋洋得意令人喷饭，最后还总结陈词：z大难得是个男女比例1:1的综合类大学，文科学院更是妹子众多，大好的机会不把握住是有多蠢啊？

　　帖子里有同学爆料称，该学长是cs专业的，明目张胆地在他们一个专业群里发表了这样一番高见。

　　“cs”两个字母无疑给余子畅心底的火浇了把油。

　　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敢情这手段还是有“师传”的啊？原来他没有痛痛快快地给她答案，只因为她只是其中一条“鱼”。一条“鱼”怎么配知道“有事”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没有次次答应邀约是因为要把时间排开，能给你排上时间都是给你脸了。

　　火越烧越旺，余子畅把温玦所有的联系方式翻出来拉黑了。同时删除的还有那些她在手机里记录的关于他的“小确幸”。只要几秒，那些都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
　　回忆到这里，余子畅突然去角落里的小书架上找大一时的笔记本。她自小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后来虽不再日日记，时不时想起也会提笔写几句。手机里关于他的文字都删去了，但本子上的还留着。

　　随手翻开一页，只见顶首有一行小字：

　　“我的血为你燃烧过也凉过，都是过去时。”

　　最后两个字有些氤氲，似曾经有水迹经过。

　　真中二啊。她想笑来着，但最终嘴角也只是轻轻起了个势，马上又收了回去。

　　当初在她的血狠狠凉过一通之后，冷静下来她想也许她把他想得过于无耻了。他应该并不是那个学长那般有目的地养鱼的恶臭的人。也许他对另一个女孩的明确喜欢和他对她的放弃恰好同时发生，他只是没来得及通知她，而她又从没给他解释的机会。毕竟除却感情，他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一个品质优良的人。他积极参与不认识的校友重病时的筹款，他为校园里的弱势群体发声，他从不假借事情多而趁机在组织里摸鱼……那些曾经组成她喜欢他的理由，后来又变成她帮他开解的借口。

　　刘瑜在《送你一颗子弹》里讲过女友被男生主动分手的事，说男生给出的分手理由是：“你所能想到的全部理由，都是对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理由，多么残酷的一句话。她虽然没被温玦分过手，因为从来就没有在一起过，但读到这句话还是想起他，她想，也许她曾和另一个女生一起被放上温玦的天平，可最终她还是被高高地抛起。因为她没有她好看。没有她聪明。因为她自以为对他的好其实并不是他想要的。她在脑海里构筑了无数个温玦放弃她的理由，又因为删了联系方式无法去找他证实，最终当然也不能被证伪。那些理由只是顽固地生长着。

　　她到底是对这个人保有爱的余温的，不然怎么解释，她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自我折磨；她一直不敢再看一遍《比海更深》；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读什么伤感的句子都能联想到温玦。温玦温玦。这个名字里在她的世界里从甜葡萄变成酸葡萄，然后再从酸葡萄变成甜葡萄，反复又反复，没个停歇似的。

　　*
　　最终她纠结了好几天的“温玦到底有没有认出她”的问题有了答案。

　　因为她再次碰到他的时候，他叫住了她。

　　“余子畅。”

　　“你之前是把我删了吗？”

　　“以后可能就是同事了，可以把我的好友申请通过了吗？”

　　是他的声音。

　　没有采摘到，所以甜葡萄变成酸葡萄，酸葡萄变成甜葡萄。

　　不过是因为没有得到过罢了。她想。

　　有没有比海深的爱不好说。但执妄绝对比海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