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折 ...
-
一支队伍在大漠上缓缓行进，已经数十日了，他们依然没有走出这片谜一样的荒芜之地。
在这寸草不长的异国他乡，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姑且剩下的人也都知道能够掌握在手中的时日屈指可数——这个到处充斥着死寂的地方终日酷炎当空，他们在方圆数十里之内都未有找到水源，只在附近找到一个即将面临干涸的湖泊，但里面的水却似海水一样苦涩，每个人只要接近那湖边片刻便会出现头脑晕眩，甚至谵妄的状态——那是个会吸人魂魄的湖泊，任何没有垂死挣扎和对生命热切渴求的人都不能避开它的召唤。
队伍的带头人叫孟倏，今年还未过三十岁，但已历尽了百岁老人尚且不曾经历过的苦难，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了，两边颧骨则异常地突出，皮肤被沙漠的日头晒得黝黑而充满皱褶，他过早地衰老了。
他半年前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曾经是中原天子身边最受器重且意气风发的臣子，他原本可以拥有锦绣前程，并确保这一世平安到老，但爱情拖累了他——他竟爱上了天子的女人，他知那个女人也深爱着他，然而爱情在强权面前不及鸿毛，他很快就遭到了厄运。
他被中原天子放逐，以出使西域作借口，实则妄图置他于死地——天子令他带着两百名随从，每日朝着西方行进，去寻找《山海经》里那个也许并不存在的女子国。
天子带着戏谑的口吻向他承诺，如果他能寻得那个女子国并将其收复，凯旋归来，便可免他一切罪责，并把自己心爱的女人赐给他作妻子。
他想到这不免冷笑出声，天子明摆着就是要他客死异乡，更是借此践踏他那丝不值分毫的尊严，他异常清醒，在这期间颤颤巍巍地握着手中那根飘忽无定的生命线，每日看着落日的方向背后蜿蜒曲折的道路，有时未免想到日薄西山，也不知自己何日便会死去——他大概有千万种死法，他幻想过，中原天子也幻想过，或死于船难，或死于兽口，或是饥渴，或是瘟疫，或是酷暑……天子不杀他，便让造物者置他于死地！要他死是何等容易，又何须他九五至尊去动一根指头？他紧握拳头，过久不曾修剪而扭曲变形的指甲刺入了手心，痛楚直逼心肺，但他瞬间想到即使那个人贵为天子，却也是与他一样地要受造物者摆布的，他一时又有些释然。
他不知道当初是谁替他求情免去了死罪，但他心里希望是那个女人，虽然他现在也与死没多大区别，他也从未曾后悔过与她，他甚至因为这份爱带给他的无尽的苦难而爱得更深沉了，仿佛这样才能让眼下的苦难更值得些。
他也不轻易死去，如今依然活着，只带着一身的伤痕，他想着造物者既然不愿让他轻易地死掉，自然是想着让他成就一番功绩的。
“孟统领，救命！”队伍中又发出揪心的叫声，所有人在风沙中凌乱了。
他勒转马头，向后一看，只见远远地有个人半截身体已陷进了沙漠里，像是有一半的生命已进入了地狱，那人被死亡的恐惧折磨着，整张脸早已扭曲难辨……
他大约还未曾思索好要不要去拉那个人一把，就那样一瞬的迟疑，那个人就已经湮没在沙漠之中了。
若是在旅途的开端，他大约还要闭一闭眼，为他超度一番，又或责怪自己的无能，但现在他已见惯了死亡，自然心如铁石，他眼也不眨一下，更无哀戚，脸上只剩一片漠然。
他们继续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着，每日跟随其后的人数都在减少，顺着他们的脚印往后看，那是累累的白骨与荒漠的幽灵。
他随身携带的旧书掉到了地上，那书破烂不堪，几乎未有一页是全的，风沙阵阵袭来，那书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翻阅着，发出了只有在中原才会听到的落叶飘旋的声音。
风停了，他揉了揉眼睛，看着那一页上的字句：
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门中。
那仿佛是个玩笑，他叹了口气，把那书踢到了远处。
一个月后，他终于绕出了沙漠，寻到了一片绿洲，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因受死亡之湖的召唤，他身边的人仅剩下一位脾气古怪的戏子。
戏子没有姓，只单名一个蜃字，人们习惯称他蜃公子。
蜃公子每天看起来都不大一样，他性情多变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他是唯一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刚开始的时候，他就如女人一般阴柔，既单薄又怯懦，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只会淌泪水，然而到了旅途中间，他竟忽然变得异常沉郁，也未有怨言，之后又每日变换一副面孔，每副面孔都在众人的苦难日子里头被淹没，让人想不起来那就是他，以为真正的他其实已经死了——他们俱以为孱弱的戏子会是死在这次旅途中的第一个人，谁知除了孟倏，现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了，除了在旅途中间被一只蝎子蜇到，他到现在还毫发无伤，仿佛有神佛庇佑。
孟倏回忆了好久才对他稍有印象，想起某一日那个光彩照人的男子是他，他穿著白衣，在沙漠中如月光般皎洁，想起某一日那个蓬头垢面的人又是他，他疯疯颠颠，言语无度，某一日那个穿着女装唱着曲儿的秀丽之人亦是他，其间还有老者、孩童……如果没有细思，他也只当这些人都在前面死了。
“你都会唱些什么角？”在确定已脱离了死神魔爪之后，孟倏开始安下心来盘问如今仅剩的同伴。
“生旦净末丑无所不能！”对方说这话时依旧带着戏腔。
“果真？那要是有分身术，岂不是能演上一整出戏了？”孟倏原是开玩笑，哪知对方神情严肃地回道：
“我确有分身术。”
孟倏只听对方在面前说着话，却不想后面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唬了一跳，猛然回头一看，却见又有一个蜃公子站在他的身后，但却又与前面的那一个不太一样。
“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本领？”孟倏张口结舌，不知要往哪个方向看，因为哪里都有蜃公子。蜃公子不答他，只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状如疯子。
孟倏渐渐消除了惊讶，在抛弃了以往对蜃公子的刻板印象之后开始重新审视此人，他竟又蓦然发现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是他从不曾见过的、世间最标致的一个男人。
“假如真有那个女子当权的国家，你肯定是个祸水。”他惊叹道。
蜃公子不回他，只又变了个面孔，兀自在那带着忧伤的神情哼着戏曲儿：
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听说贵妃很喜欢听你唱戏？”孟倏忽然想起来问道，却又深感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
蜃公子隔了大约两杯酒的时间才回过神来，又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问道：“哪个贵妃？”
孟倏这时又不愿再提起她，只越过他的话既续盘问：“你出生在哪里？父母又是何人？”
蜃公子这回又变了个人，他清冷无比，也不接孟倏话茬，只望着前方，那眼神似乎超出物外，心境更似不在凡尘，俨然世外之人。
他们往落日的方向继续行进，终于见到了一道城门。
守城的是两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着异域的服饰，皮肤被烈日晒得如同焦柴，但她们俱无困倦的神色。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未待她们询问自己，孟倏便先借问道。
两名守城女子相互对视着，片刻后右边那一个说道：“这里是女子国。”
孟倏一时错愕，只怕是自己听错，又再重复借问，然而答案总是一致。
“女子国……”他喃喃自语，不知不觉竟热泪盈眶。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那两个女子见他们长相身形衣着均与她们不同，便也有些不安。
“我是中原皇帝派来的使者！”在确定了这一切不是梦境之后，孟倏道，“我要觐见女王陛下！”
她们面面相觑，商量了一番，最后把孟倏的话传达上去，再过层层传达，最终传到了一个富丽堂煌的宫殿里头，一名贴身女官在女王耳边说了几句话。
“中原使者？”女王冷笑一声，她原本不屑一顾，但想到中原与女子国素无瓜葛，忽派使者前来，不知有何机密，心里存有疑惑，她很快请来了能未卜先知的巫医，想征求后者的意见。
“可以一见，但小心他身上带着瘟疫！”巫医给出建议。
女王道：“到时候你立我身旁，要察觉到他有疫病，立马叫人烧死！”
女王于是准了使者前来觐见。
孟倏与蜃公子停留了两日之后就被一行着装、发髻皆一致的女子引领着，去见女王。
他们走在路上，总会有女人围着他们看。
“你们看啊，他们穿的衣服多么奇怪！”那是这里的人看到他们之后都会说的话，“他们的头发是直的，和我们的不一样！”
一路上清一色都是女人，一辈子都不需要被男人品头论足的女人！
孟倏也感叹自己往后大约再也看不到潺潺的流水和隐隐的青山了，也再无法身处于车水马龙的街道——这里到处是那样的荒凉，走在路上人们的鞋底总会沾满沙子，且无论是什么事物都是干枯泛黄的，似乎没有一点生命的活力。
这里的女人个个都不涂脂抹粉，她们穿着随意，虽是弱质女流，但说话做事却是十分麻利。
他们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前停了下来，孟倏仰望着这层层高耸的塔尖，心里想像着那个掌握着至高权力、坐在这宫殿正中位置的女人，深知她绝对不会是个简单的女人。
女官往大殿通报了一声，那行人便带着他们进了大殿拜见女王。
孟倏那时非常想一睹女王风釆，但在进门之后，却又有丝胆怯，更不敢抬头，大殿两边站着两排女官，各持短剑，女王居正中位置，无人敢仰视，连相貌都不可具体描述。
孟倏行跪拜礼，旁边的蜃公子却无动于衷。
女王先开口问道：“你果真是中原使者么？”
孟倏听那声音浑厚而有力，大抵便猜测到这女王已过而立之年，他略微抬了一下眼，也不敢细看，只见女王脸上被王冠上的几串珠帘遮盖，珠帘后面的脸若隐若现，自有种朦胧的美，他回道：
“回秉女王，臣不敢有所欺瞒，臣确实是中原朝廷派来的使者，名叫孟倏！”
女王大笑起来，扶着身旁的侍女战战巍巍地站起来，下了宝座道：“我虽不曾去过中原，但看过古籍，知你们中原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怎么现如今单单派你并一随从来面见我，这算是侮辱他国，还是自取其辱？”
孟倏道：“贵国离中原几千万里，路途又凶险，差不多的都死了，臣得以幸存，也是不远万里，冒着必死之心才能见女王一面！”
女王点了点头，又惊叹道：“本国国内虽和谐太平，外围却是穷山恶水，西面沙漠荒地，东边是死亡之湖幼泽，那里寸草不生，夜夜厉鬼哀啼，苍鹰飞过都会无故陨命，你是何人？居然过了这幼泽，也毫发无伤？”
孟倏听及此，才知自己蒙受上苍眷顾，心中便无畏起来，他回道：“天也知道了臣想要面见女王的决心，所以不舍让臣死！”
“很好！”女王轻笑一声，又让侍女搀扶着至宝座前，却又回头道：“那你对女子国又了解多少？”
“《山海经》上面有提及，只说女子国在巫咸北，是只有女子居住，古书历来记载也甚少，我只心里面想着，这大概是可望而不可即之地！”孟倏回道。
“你若回去可以告诉你的天子，女子国与中原其实是一宗，都是女娲氏的后代！”
孟倏也不敢多言，只诺诺称是。
女王看了巫医一眼，道：“你来跟他说一下！”
巫医躬身应允，便对着孟倏继续解释道：“当初女娲氏炼石补天之后，在中原用黄土造人，分了阴阳，但女子国皆女子，纯阴无阳，是因当年女娲氏至此并未用黄土造人，而是用黄池之水造人，所造之人自然皆女子，那黄池就在境内，与幼泽相反，黄池是本国的生命之河。”
“原来如此，难怪《山海经》上讲，女子国人只需到黄池沐浴，就可孕育后代！”孟倏恍然大悟。
“你口中所言《山海经》究竟是何物？与《古兰经》《金刚经》又有何不同？”女王颇疑惑。
“那大不一样！”孟倏耐心回道，“《山海经》是记载先祖事迹，后两者都是宗教典籍。”
女王道：“我想起了先祖曾经说过，大唐玄奘西行取经时曾路过我国，向我国传播佛学，但也没有成，现如今也无人去参这个，我想中原大约是人多难以管制，必定要生出这许多教义来定民心，不像我国虽小，却各自和睦相处，本也不需以宗教治国，但有时为了抚慰人心，防止不必要的隐患，我也只得相信它，生来为君王，总有太多的迫不得已。”
孟倏听及此忽地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那个念头催使他说出了下面的话：
“在中原，宗教确实能感化民心，让民众有教可依，有规可循，也不至于动乱，但中原有一种宗教几乎延续了几千年也不曾衰亡，却也不是那所谓的孔孟老庄之道，也不是大乘佛教！女王陛下想不想了解一下？”
“那是何教？”女王正问，身旁巫医悄声道：“提防有诈！”
女王回道：“听他能说出什么来吧！”也不理巫医，只看着孟倏。
“只一个情字！”孟倏说出这话时，只觉全身颤抖。
“情字有什么复杂的？”女王冷笑一声道，“本王与女儿们是情，本王与本王的子民也有情，这个算什么教？”
“在下说的不是血液亲情。”孟倏解释，后又捏了把汗道，“在下说的是男女之情，是爱情！”
“女子国一直以来都没有爱情这样的词汇，这听起来倒挺新鲜，那你倒说说，何为爱情？”女王继续问道。
“那是毒药！”旁边的巫医插了一句，“不能毒身，只先毒心！”
“你只听使者说完，我不信这世界还有靠嘴说的毒药！”女王颇自信。
“这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远道而来，臣想送女王陛下一件礼物，等礼物到了女王手上，女王大约就知道情为何物了！”
“我看你两手空空，还能有什么礼物？”
“我身旁之人，便是礼物！”孟倏说完，所有人开始朝蜃公子看。
一种神奇的感觉骤然间传遍她们的身体，让她们无来由地感到想哭。
“他身上有瘟疫！”巫医指着蜃公子道。
“这真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孟倏忽然跪地辩解道，“要是有瘟疫，第一个也是过给臣，这么危险的事情，臣是绝对不会去尝试的！”
“他有什么本领，能让我高兴？”女王相信了他并问道。
“他会献给女王一出戏！”
女王似乎颇有兴趣，她让包括巫医在内的所有人都退下去：
“我且看他有多大的本领！”
孟倏心中暗自庆幸，又默默地思量着接下来的计划。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