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那些花》山住一君

1、第 1 章

　　坐在这家新开的咖啡屋，安妮透过玻璃墙看着街对面那家卖盆栽的店铺门口外那些被午后太阳晒得无精打采的花花草草，再看到玻璃上映照出来的自己那张说不清楚的脸，或许只是疲倦，或许夹杂些烦恼，或许还有迷茫。九月的太阳依然蒸烤着这座靠近热带的城市，被铁皮围起来的建筑工地上大型机械此刻也沉寂了下来，路面上也看不到几个人影，这城市在正午过后似乎陷入了暂停。

　　公司处于转型期，人员的工作进行了重新安排，新来的主管安排本来是做采购的安妮到商场推广公司新开发的APP软件。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而她完成的下载量才区区100次都不到。安妮对于新来的主管没有丝毫好的评价，刻薄，冷酷，斤斤计较，她一天天地思考着，自己到底还能在公司坚持多久才离开。但是，离开了，自己又要开始新的一轮生活的循环：找工作，辞职，找工作，辞职。她对于频繁地换工作已经有些厌倦，这份工作她已经做了两年，是她来深圳后坚持最久的，可如今也到了要考虑是去是留的问题了。

　　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坚持要来深圳这座城市到底是对是错。当初丈夫要来深圳创业时，说深圳的生活节奏快，压力大，劝她留在老家随便找份轻松点的工作，哪怕钱少都行；或者她也可以不工作，在老家专门带小孩。安妮当时只是说“不放心”，丈夫心里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就让她一起来到深圳。

　　昨晚，丈夫应酬客户到凌晨2点才到家，刚回到他们在坪洲地铁站附近租住的小屋里，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安妮早已习惯了他身上浓烈的红酒味，曾短暂做过红酒销售员的她知道这种酒价格不菲，也知道这种酒对于人有多大的摧残力。她再仔细闻着丈夫身上的味道，似乎闻到了些许香水味，或许只是她自己身上的。她不想再多想，以前的大部分争吵都是因为她的多想，每次争吵都以丈夫借着酒劲说出的那句“我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而结束。她从这句话里听到了丈夫的疲惫，也听到了自己的软弱，为自己无能为力的软弱而深深自责，然后不再去想，也许睡一觉就能把所有烦恼都忘掉。

　　她爱她丈夫，她很确信这件事，虽然这种爱有些被动，包含了一种出于感激的缘故在里面。安妮跟她丈夫是在她在南方读大学时认识的，丈夫来自南方江西的某个农村，身材偏瘦小，皮肤也比较黑，家在东北农村的的安妮从小认识的男人都是人高马大的东北大汉，对于他这种型一开始没有太多感觉。面对他的表白，她没有答应做他女朋友，但也没有拒绝做朋友，就一直平淡地处着。偶尔他会送她一些小礼物，她也会欣然接受，但当他要更进一步的亲近时，她又会有所抵触。在她内心里，她认为自己不是一个随随便便能谈恋爱的人，因为她的家人不会允许。
　　有一个冬天，从小身体瘦弱的安妮在学校得了严重的感冒，安妮给家里打电话说身体不舒服，但家里人对于她的病情似乎也不是太挂在心上。在她十五岁那年，妈妈如愿以偿地生了一个男孩，弟弟的出世夺走了几乎全部的家庭温暖。爸妈跟她说，家里离学校相隔上千里，他们赶过去照顾也颇为不易，要她自己按照医生的嘱咐按时吃药，身体会很快好起来的。安妮也能体会家里的难处，只能怪自己身子骨不争气。

　　这个时候，他再次来到了她的身边，给了她最让她难忘的关怀，也改变了她对他的态度。他为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房间以便于照顾，安妮一开始以为他有什么非分之想，拒绝了她的好意。但考虑到病毒有可能传染到室友，安妮觉得暂时搬出去住也不是不可，而且她从与他的往日交往中认为他也不像是另有居心的人。在出租屋休养的短短几天里，他为她打理着生活中的几乎一切事情，特别是他给她端来热水泡脚时，每次他用手在热水中握着她的双脚，安妮都感到一股内心的温暖。这种感觉像亲情，但又不止于亲情。她想，或许这就是爱情最初和最终的样子。她也转变了她的看法，爱情不应该受理智的束缚，她应该回应他的爱，不能让他的爱因继续等待而冷却。

　　安妮回想起丈夫第一次去她家的情形，那是让他多么尴尬的时候啊。她大学毕业那一年，他终于跟她提起了结婚的事，而安妮也认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父母的看法会是怎样，她心里很没底。她带他去老家拜见父母，像预料的那样，爸妈强烈反对结婚，理由是去江西太远，回娘家一趟很不容易。他给她那边的亲人发烟，居然没有一个人接，当时站在那些东北人中矮一大截的他是多么窘迫。不过，这反而更加增强了安妮的决心，从小就受父母严厉控制的她认为这一次她应该为自己的幸福而选择反抗，但她也知道她成功的希望很小。面对安妮的一再坚持，父母有所让步，给出的条件是结婚以后在东北这边安家。安妮渐渐地明白了父母的想法，他们也并不是多想控制她，只是不希望女儿嫁到太远而遭罪。虽然她还不懂为什么他们认为嫁到远方就一定会遭罪，但她觉得父母的考虑说到底是自私的，是出于亲情的自私，这种自私让她为自己的反抗而羞愧。对于幸福的看法，她跟父母的看法开始分裂。

　　有一天，安妮发现自己已经怀有身孕，她丝毫没有即将做母亲的激动，而是隐约觉得这是他的一个阴谋，一个所谓生米煮成熟饭的阴谋。她告诉了他这个消息，他显得有些激动，不知道是即将做人父的喜悦还是阴谋得逞的得意，安妮有些不安。他看出来她内心的不安，握住她的手说，就依照她爸妈的意思，结婚后到东北安家。婚后，她丈夫在县城找到一份LED灯销售员的工作。第二年，他们的女儿出生了。第四年，他们在小县城按揭了一套房子，这花费了他跟她几乎所有的积蓄。

　　婚后第五年，丈夫跟她商量，他在深圳的同学叫他过去一起创业，项目是地铁照明系统。安妮觉得虽然还欠着房贷，但目前的日子也还过得去，如今女儿已交给她爸妈带，她跟他两个都有工作，小县城的房贷也还不算太大压力。丈夫则不同看法，他认为人要看以后，在小城市里选择安逸只能庸庸碌碌地过一生，趁着自己还算年轻还可以去大城市闯一闯，凭着自己的能力即使无法有大作为，也会比呆在小县城要有成就得多。如果将来在深圳确实混不个名堂出来，回到老家还可以干老本行，也不会丢掉饭碗。安妮觉得丈夫的想法像是深思熟虑过，她一个女人家就不用再想太多了，于是听从丈夫的，只是她觉得自己应该陪他一起去深圳，怕放不下心。丈夫明白她的小心思，也听从了她的。

　　安妮用手指触碰着脖子上的那串项链，那是丈夫用来深圳后做的第一个单赚的钱买给她的，他说结婚的时候欠她一串珍珠项链，现在算是了却了心愿。随后，第二单，第三单...越来越多的订单，丈夫也越来越频繁地早出晚归。年初的时候，丈夫带着她去4S店提了一台雷克萨斯，丈夫跟她说，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在深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了。安妮在车中一边听着丈夫给她构想的美好未来，一边想着自己的生活，一切很真实，也很虚幻。

　　安妮越来越不习惯深圳快节奏的生活，每次在坪洲地铁站入口，站在人群中跟随者长长的队伍缓慢移动，通过安检，她感到自己要窒息了。她环视一番周围的人，看到的都是疲惫和焦虑的面孔，自己应该也早就被这些情绪感染了。她做过销售，因为忍受不了顾客挑剔的要求而放弃；她做过文员，但因为日复一日的重复而选择离开。她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能够做什么，而在家乡的时候她丝毫不需要为这些问题犯愁。深圳这座城市像给生活在这里的人注射了兴奋剂，使人们终日躁动不安地忙着，却又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忙着。在这里成功的诱惑如此强烈，出租屋窗户外面就是一个别墅区，还可以看到前海湾那一带大厦上明亮的灯火；而四处失败的味道也那么明显，安妮下班回出租屋经过小巷子时经常会看到喝得烂醉的人被人搀扶着在胡言乱语。那些吃不完的小餐馆，排不完的人群长队，看不完的灯火辉煌的城市夜色，构成了安妮关于深圳最强烈的印象。而如今，安妮越来越觉得厌烦这种感觉。好几次晚上，安妮跟丈夫提起回老家的想法，虽然老家工资低一些，但她觉得很幸福。丈夫看出了她内心里的困扰，安慰她说，一切的困扰都来源于在深圳没有房子，等他年底前再做完几笔大单，攒够首付，就到光明新区那边按揭套房子，然后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把女儿也接到深圳来上幼儿园。安妮看着丈夫重重的黑眼圈说，她其实并没有想过一定要在大城市安家，平平安安的小日子过着挺踏实就好。丈夫只是点点头，点起一支烟，然后开始给客户打电话谈第二天签单的事情。安妮明白，丈夫需要一些缓冲的空间，每天业务上的事情已经很让他烦心了，再整天用这种事烦着他，只怕他迟早会情绪失控而爆发。安妮打开手机上的微信，与女儿开启视频聊天，这是她感觉最顺心的时刻。

　　公司主管在群里发消息，要各个推广小组汇报当天的成绩。安妮统计了一下，今天的下载量还只是停留在个位数。随后，丈夫发来微信消息，说要出差去一趟广州，晚上约了一个很重要的客户，当天赶不回来了。铁皮围墙内工地上的轰鸣声又开始响了起来，对面盆栽店的店员在给摆在外面的花草洒水，洒水车在《梦中的水乡》的音乐声中冲洗着路面。安妮走出咖啡屋，向着商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