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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明月台(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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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毓一怔,她难道要说江灵秀身旁的小奴,是前任江川君?
当然不,自是随意扯个谎便罢了。
后世之人,大都不知江萦回原本是江川身边的小奴。想必先师很是要面子,竟将此事在后世瞒天过海,她还是莫将这事儿暴露了。
幻境从本相中生。
这样强大的幻阵,想必是距本相也是八九不离十罢。
除了其中人、像皆为虚妄,旁的……应当是与现世无甚差异的。
“江萦回啊……我亦不知,我虽是江川之人,却也没有得见先主的机缘。”
钟毓这头七想八想,心中便如同吊着半桶水,晃荡个不停。
雪萦回如常问道:“你话中先主,可是前任江川君?”
在夜色中,他的音色极为突出,仿佛是有人在水墨卷上突兀地燎了一道彩。那么出挑,却又格格不入,叫人觉得他本不该出现在此。
可他又偏偏在这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模样。
那时洞窟,少年眉目隽秀无双。
现今却是一朝夕之间,便长大了,竟还试探起人来?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若非今日在这里的是钟毓,他怕是要栽了。
钟毓自认,他问这话亦是无可厚非,他问的,可不就是她随口道出的漏洞么?
确是她一时不察。
“自然不是,这关前任江川君何事?”
钟毓面色泛红,道:“我说的当是江灵秀,若是我能早出生千年,尽力去搏一搏,说不得,有这机缘去见她真身一回呢!”
她一身简装,表情是难得的生动鲜活。
“便也不必在这儿——随你取什么大机缘。只叫我做苦力,却半点儿没有带我去寻的意思。”
雪萦回正欲解释,却一眼扫到她手中正把玩着的寻灵蝶钗。
寻灵蝶钗本就光华熠熠,他所做的那只冰蝶尤为出彩,如上古最夺目的凤凰一般昂首挺立,蝶翅高扬起。
“最迟两月,我自会替你寻到。到时你将黑玉境中所得交付与我也可,随我一道去也可。”
他还欲再说。
钟毓却不客气,只同他笑道:“自是同你一道去,免得你将我那‘黑玉’白白拿去挥霍了。”
“好。”
话已尽,钟毓不知再说何,便试探着要告辞离去。
雪萦回却是欲言又止。
这一模样,却瞧得钟毓那是抓心挠肺地好奇,面上的平静与从容都堪堪要绷不住了。
“怎么了?”
钟毓好奇心未消,偷着挪动了一小步,想再凑近一点点,好去瞧他的神色。
雪萦回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不欲与钟毓对视。
他抿唇道:“我做的这只冰蝶,你不戴上瞧一瞧合不合适吗?若不合适,我亦可趁早替你改了。”
钟毓今日的发髻其实不大适合戴这样的钗子,她发上本就簪了一些旁的。若猛然戴上这么一支惊为天人的钗子,倒是不合适了。
她正欲拒绝,却见身前人眼帘微垂的模样。
那微微颤动的眼睫,似乎一下、一下地挠在她心上,而这眼帘投影在他眼下的青色,却仿佛将钟毓的眼睛也一同拢了过去。
美色撩人,她才舍不得拒绝呢。
“好啊,你觉得戴在哪里才瞧着好看呢?”钟毓笑容浅浅。
同雪萦回这一番会面,倒是连识海都平息宁静了下来。
便是不说识海,竟连眼神都清明不少,那日被雷元灼伤地眼睛,都将要奇迹般地复原了。
她大可一试——
将这人的眼睫毛一根、一根地都数清楚了!
雪萦回垂下眼眸,道:“冒犯了。”
抱都抱过了,还有什么好冒犯的呢?
他伸出手,将钟毓头上地钗环尽数取下,置于栏杆之上。
手指轻轻覆上头顶穴位正中,清透的幽蓝色灵力如同洪水一般猛地灌了进去,由于“洞穴”极小,竟还溢出不少。
幽蓝色元灵宛如夜色中自由自在的萤火虫儿,时不时在树下一闪一现。
钟毓浑身一僵。
她暗恨道美色误事、美人有毒,这厮难道想对她出手?
她忍耐住出手的打算,轻轻仰起头。
不过几息之间,却见这覆于她头顶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那双手好似微僵,骨节分明,有着明显的青筋。
“依我看,戴这里便极好。”雪萦回轻声道。
钟毓嘴角微顿,戴头顶能好看什么?
她的美貌是可以这般糟蹋的吗?
“你若是觉得好看,你不妨替我戴上?”
这话一落,钟毓全身都舒畅了,她微微扬起的嘴角,却不知和谁的影像重合了一瞬。
雪萦回以极快的速度觑她一眼,轻夺过她手中的寻灵蝶钗。
“冒犯了。”
高大的身形覆了下来。
月下,这人深黑的影子将她完完全全地遮盖住,钟毓一动也不敢动,站在原地屏息等待。
这话——
今夜,你已是第二回说了,其实可以不必再说。
雪萦回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她头顶细小而杂乱的发,将那支钗慢慢推入泼墨般的乌发之中。
“好了吗?”钟毓轻声问他。
“好了。”
这回,他却又是原先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了。这模样,却好似将全部的喜怒哀乐藏了起来,不愿叫人瞧见。
欢欣也好,难受也罢,都是自己的,与旁人无甚干系。
钟毓见不得人如此,偏偏要去问问他。
“瞧着好看么?”
“嗯。”
钟毓笑得像是儿时馋嘴,却得到了最想吃的糖葫芦;初初慕少艾之时,见到心头人那一刹的跃雀;待嫁年华之际,拥有了全天下女子都想要的、最美的那一套凤冠霞帔。
“你觉着哪儿好看?”
他道:“钗。”
那话明明是随意吐出口的,却因为说的人是他,而显得格外认真。
钟毓闻言,顿觉索然无味,忍不住盯着雪萦回细细打量起来。
呵,当真是个怪胎,没甚么品味的,问他亦是白费力气。
她舒了口气,嗤笑道:“你觉着好看,便好看罢。”
那笑却尤为轻浮肆意。
雪萦回不解地皱起眉头,道:“你怎么了?”
在这一方面,他无疑是敏锐的。
不论是从旁人话中寻找漏洞,还是从他人语气里探寻真实情感,他都是佼佼者,这无异于天赋之上的碾压。
他实在是……太会看人眼色了些。
怎么会有如此得苍天厚爱之人?
钟毓想不明白。
“无事。”她道。
雪萦回信了。
夜已深了,钟毓些微透露出想回去的意思,但雪萦回眉头一皱,明显还有话要说。
她笑道:“夜黑风高,孤男寡女,再这么谈下去……似乎不大合适。你若想寻我,不妨寻一个风清日朗的好天气。”
“你放寻灵蝶寻我来时,可不是这般说的。”
他似不解,微微沉下脸来,神情也不如先前放松――
钟毓能从他下垂的嘴角、看她时不带任何情绪的眼中看出。
不过是秘境之中临时结伴而行的道友,气性倒是挺大。
下回不同他一起闯秘境了。
好没意思。
“你说我好看时,亦没知会我――是钗好看,还是我好看。”
他长眉皱起,疑惑道:“何解?”
“你害我白高兴一场。”
钟毓与他言笑晏晏,倒叫人觉着她不过是逗他玩,而事实亦是如此。
江川殿人多眼杂,倒叫她从不会无趣,而现今境况却是大相径庭。
雪萦回分明不想理会这人的无理取闹,只道:“嗯。若无事,我便将这钗带回去,还有你说的八只蝶未曾……”
钟毓这会儿,又觉得他是真的想看看那钗效果如何,而非是她戴上如何了。
“咚——咚——咚——”
骤然响起的鼓声如擂在耳畔,顷刻之间传遍学院上下。
好在只是三响。
近至明月台,远至先生、武师们的住所,却不合时宜地生生截断了雪萦回的话语。
无数间本黯然的厢房中、长廊上,灵灯接二连三地亮起,连成一线又一线遥遥的灯火路,明澈了更深露重的寒夜。
月色亦为之震撼,悄悄躲进了漫天密布的黑云之中。
想是山雨欲来,夜才会如此沉重。
雨从不因为夜而静默无声地敛去自己的美丽,它注定要绽放出它独一无二的滂沱。
这是天降甘霖?
亦或是灾难前的警钟?
天幕之上的暗色愈深,从高处不胜寒的明月台往下望去,偏是有了几分与之相对的、无与伦比的璀璨明亮。
“咚——咚——咚——”
鼓声再次响起,这却是统共有六响了。
在这鼓声中,钟毓只能看见雪萦回张张合合的唇齿。
她想要堵上他的嘴,或是叫他闭嘴。他难不成听不见这灌斥了灵力、一响则远至千里之外的鼓声么?
他真的以为在这鼓声中——
钟毓还能听见他所言是何么?
二人都等待着这鼓声震出的灵力余波停下。
却不想——
“咚——咚——咚——”
三声鼓遥遥传来,夜雨倾盆落下,声势浩大地降临人间。
钟毓神色略惊惧,她面容煞白,在惨淡的夜色下却不甚明显。
……
“天罡鼓……缘何会响九声!”
许多大大小小的院落之中,有千万修士合衣而出,从高台望下,场面一时壮观至极。
显天罡鼓于夜中发难,同样是惊到不少人。
“不若我们且去瞧瞧?”
雪萦回侧立于浓重的夜色之下,整个人都要被其隐没。
“去瞧什么?”
她轻声道,“天罡鼓九响。雪萦回……你说这一次,天罡鼓是为何而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