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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翻覆 ...

  •   锦觅屏退仙侍进门时,看到地上碎裂开的冰晶,和一地被震成齑粉看不出原貌的物件。坐在屏风后、床榻边的少年仍旧一袭白衣,但放眼望去,却与这白衣极不相称——

      他神情阴郁得像是暴风雨前铺山盖顶的密云。那双往日纯澈天真的眼,弥漫着难测的雾色。

      锦觅自行拉开一张椅,侧身坐下。这殿内的一切陈设,皆是天界一贯明亮大气的风格,她的手扶在椅边儿上,多年未着的粉衣与象牙白的色泽顺理成章地融在了一起。

      往日的棠樾,应该恭敬谦和地起身唤她“母亲”。但现在拼死破封的苍鸾,只剩下一许扫视而来的、阴翳的眸光。

      这双眼眸中,泛着凛冽的寒意。

      锦觅并不在意他是否恭敬。知子莫若母,她了解棠樾,就如棠樾了解她一样。

      她此生唯一的孩子哑着嗓子,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声音道:“墨鲤是你引回来的。”

      锦觅抬眼望他,觉得对方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失心的狼狈来,一袭似雪白衣,不显出尘,反衬颓唐。

      “助你破封,助你取出缠情淬神丹,助你受尽润玉仙的怜爱——不好么,还有什么不满意”锦觅轻轻地敲着桌面,露出一点儿微含讥诮的笑。“小鹭,你这些年最会的一招,就是将计就计。初化的黑龙虽比受封苍鸾强,但也不至于能杀你……这一步,走得险了。”

      棠樾注视着她,看着昔日平淡布衣的母亲换上近似花神的装束侧坐于对面,支颔露笑,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艳羡,和这短暂艳羡之后寂如尘烟的同情。

      “像母亲这样享过珍爱的人,不会明白有的人为一个拥抱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锦觅抚着椅边儿的手缓缓收紧,从骨节中泛出青白的颜色。她仍抬着头,仍旧风华正盛,仍旧是脱去了一身的凡尘气。但棠樾还是能从这好得不能再好的境况下,窥见锦觅心间迸裂开的细密伤疤。

      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

      棠樾收回目光,道:“若不是母亲那一封信上的灵力封泥,我还不必行第一步险招。母亲料定我对伯父有所图谋,不会安分守己,刻意以此告诉伯父……我所做之事与你无关。但血缘之亲,难道如此就能撇干净么

      “姻缘劫是假,缠情丹却是真。我是封印之身,没有母亲与父亲的援手,又如何设计这样的骗局。您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锦觅轻轻摩挲着袖口的粉纱,启唇道:“我借由协助分魂一事将你送到天界,是让你展现自己的价值,为润玉仙所用的。或是待花界回归,也可作为我的臂助。但你——”她顿了顿,声音微微加重一些,“顺势把小鱼仙倌拖进了莫须有的姻缘劫中,小鹭……”她笑了一声,“这能不能算是一种,要挟”

      “要挟么”棠樾眼也不眨,直直地看着她道:“伯父垂爱众生,我早就说过。因为他不在意,才有你我动作的余地。无论是母亲今日能重返天界,以花主之身站在这,还是我能以前魔尊之子的身份,住在天界最靠近帝宫之处,都是因为,伯父他根本不关心旧事,不关心之前的恩怨。”

      他这番话说得平淡,却好似一把淬血之刀一般。锦觅的神情逐渐地冰冷下来,天地至寒的霜花散出深浓的凉意。

      “小鹭,”她说,“你的将计就计,向来用的滴水不漏。可你骗得是谁你以为,他凭什么不追究你用姻缘劫这三个字设计他”

      随着宫门的开启,光芒如浪潮般从新任花主的身后涌现出来,将她侧脸的轮廓镀上雪白的光晕。她微微抬头,居高临下道:“只因为他宽容吗”

      她的笑意里带着嘲讽的寒气,声音却轻得好似一股一触即散的薄烟。

      “小鹭,别傻了。”

      随着这一声的悠然下落,才刚刚站立到门前的仙侍恰好出声通报。

      “陛下请棠樾公子到璇玑宫。”

      棠樾没有看传旨的仙侍,而是注视着他的母亲。久被封印的苍鸾得见天日,宛若从最黑暗处裂出一道血色的光,前路渺渺,一眼望去,依旧艰辛而漫长。

      他起身向锦觅行礼,脊背挺拔的少年如一块质地冷而坚的翡翠,静无声息地、沉如磐石地折下腰,低下颈项。

      “多谢母亲教诲。”

      若当年,年幼的白鹭未曾触过天帝陛下银白的袖摆,未曾眷过他眼角的一寸温柔。或许他真的可以甘心做一只潭中水鸟,一世平庸,甘心只追随着伯父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奔跑下去。

      可惜。没有那些空无一物的假设。他不能畅快地笑,不能把所爱肆意地拥入怀抱,不敢出言吐露爱意,更不敢展露独占的欲望。棠樾一生只这一次动心,这一次动心,赔进去漫漫一生。

      就算这些一厢情愿的痴恋,只是一场几千年不醒的、遍布痛楚的梦境。可如果对方不是润玉,他连痛楚也感受不到。

      棠樾步出宫门,走向已在梦中行过无数遍的璇玑宫。他神情如故,脸上是一派纯净如赤子的面具,但他自己知道,这颗藏在白衣下的心脏,是如何被占有欲拥抱扎根,被卑微不堪的痴望涂满黑色。

      棠樾闭了闭眼,屈指敲响了璇玑宫的门。

      与此同时,酆都。

      一道燃烧着火焰的身影猛然坠入万鬼行刑之所,坠入烹炸恶鬼的油锅之中。瑞兽凤凰一声鸣叫,伤痕累累的双翼在泥犁地狱溢满沉重鬼气的油锅中扬起,勉力低飞而起。原本流光溢彩的凤羽被一层层血液浸透、干涸、再浸满新血。

      血液滴答。浇进沸腾的热潭中。

      凤凰之翼已皮毛骨骼连筋断,刚刚低飞而起后稍稍一滞,又猛然重新坠入热潭油锅。凤凰一声悲鸣,在万鬼同哭、四野哀嚎之中挣脱出来。

      二十七次。

      二十七次坠落,流干鲜血的羽翼泛起麻木。他已感受不到痛。当凤凰真身终于穿过这片散发着幽幽鬼气的热潭时,他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彻底拔干。

      旭凤躺在泥犁地狱第九层与第十层的间隙中,抬眼望着已爬过的刀山、趟过的火海。他看到无数恶鬼在刑罚中化为灰烬,想到五千年前,往事种种。

      黑发发梢燃起一丝焦糊的味道,他没有去管,而是偏过头看向地藏王菩萨驻在第九层的化身莲台,旭凤嗓音低哑地问道:“还有多远”

      “行程过半。”

      旭凤不再说话,只是仰望着第十层的惨象。他浑身衣衫破碎,遍布伤疤,新血随处涌出。但他毫不在意,而是抬起手,探向更高远处——或许是更深冷处。

      无间地狱,无尽血海,万道苦刑,滚滚而来。

      昔日的火神二殿,炽若烈焰、宛如骄阳,何时有过如此残破不堪的模样实在是太狼狈了……旭凤的手背慢慢落下,遮住了眼眸,挡住了视线。

      不能让兄长知道。他想。

      听说,越过地狱,踏遍酆都。就可以取到酆都至宝,积累了大功德的地藏本愿珠。

      挡一切劫数,避一切灾难,渡一切苦厄。

      旭凤从这条狭窄缝隙中爬起来,他的目光望向更远的地方,身后是地藏王菩萨的一尊身外化身。

      “我正在还不能回答你。”旭凤道,“我也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围寂寂无声。

      “但我知道,我不这么做就会后悔。我这一生,悔过的事情数不胜数。现在,我不想再后悔了。”

      话音未落,一道火红身影冲破阻碍,奔向无边无际的苦难。凤凰身上已被血迹冲刷得看不出原貌,若非这是泥犁地狱,他早该死了——地狱不同,这是受苦的地方,死才是解脱。

      往事翻覆,他不能解脱。

      瑞兽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酆都三千里,地狱十八层,又有何处是他容身之地

      无处可栖。

      无枝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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