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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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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清今天轮休,难得在家收拾,给江离渠把澡洗了。
“妈。”江晚照挤了个笑过去,站在卧室门口,听着里面水流声,“你怎么没上班?”
“轮休。”汪清似乎心情不错,没太冷着她,问,“你怎么回来了,不上晚自习?”
“我有点不舒服,翘了。”
汪清一向不管她,听到她翘课也只是点点头,说:“吃点药,去把碗和衣服洗了。”
江晚照听话地洗完,回来时汪清也给江离渠洗漱完,换上了干净衣服,把落在浴室的脏衣服丢江晚照手上:“还有两件。”
江晚照拿着没动,有些犹豫地开口:“有人给我发了条短信……”
“有屁快放。”
“让我还五万块钱,说是你给的联系方式。”江晚照问,“妈,是吗?”
汪清梳头发的手一顿,把梳子放下,看向江晚照:“你有多少钱?”
“我没有钱。”
“放屁。”汪清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都在干什么,你挣了不少钱是吧?不想告诉我,怕我拿你的钱?”
“我没有钱。”江晚照重复了一遍,说,“我是挣了钱,但是你给过我多少生活费?我不要吃饭的吗?不说其他的,你给过我吃饭的钱吗?”
“是,我没照顾好你,不能让你过上饭来张口的日子。”汪清阴阳怪气,“你也别念书了,读完九年义务教育就辍学吧,反正我也没钱给你交学费。”
江晚照被人栽赃的那块淤青又隐隐泛疼,堵在她胸口喘不过气,她问:“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儿?”
汪清手抖了抖,却是恶毒地说:“我宁愿你不是,我宁愿你和你爸一起死了。”
江晚照呼吸一窒,指着汪清,一字一句:“你真是活该过得这么苦。”
江晚照长这么大,头回对她妈恶语相向,以往无论汪清有多荒唐,说的话多伤害人,只要不对江离渠太过分,江晚照都默默忍受,不冲她妈发脾气。因为她觉得,只要自己忍一忍,让汪清心里舒坦了,汪清在外吃的苦就能消化掉,也就愿意去维持这个家的躯壳,尽管它疮痍满目难遮风雨,但只要有家,江晚照就不怕风雨。
而汪清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并不拿她当家人,只当一个甩不掉的累赘的态度,一击命中,将江晚照伤了个彻底。
怎么会有一个母亲这么恶毒。
十月怀胎,十六年相守,都不足以令她温柔。
江晚照缩在床上,翻一个只有几张照片的相册,照片都是江离渠拍的,他的手工,江晚照各种鬼脸的童年照,他们的全家福。只有一张是汪清拍的,江离渠坐在阳光下的躺椅上,手里握着汪清的脚,他低垂着眉眼,认真仔细地给汪清剪脚指甲,像在给一棵珍贵植株裁剪枝芽。
不光是照片里的人深情,照片外的人,没有同样的爱意又怎会抓住这一个瞬间。
江离渠是个名校毕业的工程师,父母双亡,去乡下踩点的时候遇见了汪清,西北村一枝花,两人一见钟情,不顾世俗眼光结为眷侣。
本是一桩佳人美事,奈何天公小心眼,见不得有人幸福美满,生要拆散。
江离渠接了个大项目,在施工现场失足从六楼楼顶摔下,幸而在中途被起重机给勾住了衣服,减缓了坠落速度,人没死,只是智障了。
但汪清一个农村女孩,嫁过来以后安安分分当个家庭主妇,什么都不懂,不知道怎么维权,怎么要赔偿,被企业老板安排的明明白白,等到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还要借钱给江离渠治疗的时候已经晚了,尘埃落定,无从抵抗。
七岁的江晚照一夕之间没了爹,换来了一个同龄的玩伴,和一个一夜变化极大的妈。
但在那一夜到来之前,江晚照也是有过幸福童年的。
江离渠一手绝活,泥塑、木雕、绘画……但凡能用来泡妞的,他都会。她还记得小时候江离渠捉着她的手,教她怎么在木头上雕眼睛,雕一个她哭一天,原因无他,太逼真了给吓的,后来就改教雕花了。
那时候鞍山小区的草皮还没被薅完,大片青色里还依稀可见几支玫红色的月季,江离渠就教她雕那个,教了半年,等他变傻了,他女儿才学会。
江离渠特别会画画,画人物栩栩如生,和汪清谈了半年恋爱,给她画了一百多张画像,几乎是每天一幅。等他傻了后,汪清全给撕了,江晚照哭了半天也没能留住一张。
命运怎样挥刀都能使举案齐眉的眷侣变成一道丑陋伤疤,只因岁月浅薄,护不了滚烫的血肉。
至于母爱,江晚照想了想,在出事之前,汪清对她还不错。她现在还记得排骨粉丝汤的味道,那是汪清的拿手好菜,还有一首汪清老家的山歌,在江晚照哭闹的时候,汪清都会各种改版唱给她听,逗她笑。
江晚照将相册都捂热了,终于将它珍藏回自己带锁的小匣子里,同时也锁住了满心的怨恨,重新披上那副坚不可摧的皮囊,回到汪清的卧室门口,低低地说:“妈,我错了。”
“我不该说那样没脑子的话,你别生气,我虽然没有钱,但是会努力还债的,我学习空余时间很多,你放心,我挣一点是一点,都给你,先把债还了,没钱读书的话……”江晚照面无表情,“就不读了。等以后有条件了再念个夜校,我打听过了,有些地方还是看夜校学历的。”
“你早点休息,多睡会儿,我明天起来做饭。”
“晚安。”
汪清卧室里一片寂静,仿佛已经陷入深眠。
江晚照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冰冷的被褥包裹着她,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具尸体,血管里是疲倦、不甘、绝望混杂在一起的液体,浓稠的难以流通。
算了。
江晚照心里一道卑微的声音。
有个妈妈就好,不温柔也没关系。
在江晚照看不见的黑暗里,汪清擦掉了脸上的泪痕,从床上下来,去衣柜里拿出饭店的工作服,从兜里翻出了一张纸条。
她攥着纸条,眼里仿佛要滴出血来。
崔妍转学了。
她家长和张馨柏父母沟通了整晚,最后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张家夫妻不做追究。一大早,崔妍没出现,只有她爸爸过来收拾东西,去李英诚那办理了手续,离开的时候和相熟的任课老师告了别。
一班娇滴滴的小公主从此消失在了他们的世界里,张馨柏也连着请了几天假,每个人都心情复杂,却没人在茶余饭后仔细剖析事情的起因经过,把崔妍两个字打上封条似的,谁也不提起,继续过着自己毫无影响的高中生活。
或许是因为过于沉重和惋惜,又或许是因为提起崔妍,难免要将江晚照那一滩不堪且可怜的烂肉重新放回砧板上,考虑它是不是有一丝血肉值得怜悯——快要放暑假了,没必要费这多余的功夫。
崔妍和江晚照同窗一年了也没说上几句话,她的转学对江晚照来说不痛不痒,就是匪徒欲行不轨,但是在套麻袋的时候失误,还把自己给整进局子里了。她挺气的,气完挠挠痒,也就算了。
但失眠一夜的江晚照今天的状态,比班里那些崔妍的小姐妹们还要低沉。
打游戏输了一节课的费骞,把手机扔在她跟前,上面是又灰掉的游戏界面:“我要掉段了。”
“啊?”江晚照不玩游戏,懵。
“你要不抖腿。”费骞想揍她,“我能连输三把么?”
“这也能赖我。”没人比江晚照还无辜了,她一张苦瓜脸看着费骞,把她俩挨在一块的桌子搬开条缝隙,说:“那我离你远点就是了。”
费骞更想揍她了,隔着缝隙用那双冻死人的眼盯她:“你给我搬回来。”
江晚照低沉归低沉,还是不影响她怂,半点反抗不带有的,又把两张桌子并拢,把费骞的手机捧手心递过去:“大哥,我不抖腿了。”
人物复活,页面倒是不灰了,但右上角那战绩菜的烫手机,费骞懒得接,问她:“你愁什么呢。”
“不愁。”江晚照没提糟心事,“就没睡好,抖腿提提神。”
就她一早上耷拉着脑袋散发的消沉气息,狗都懒得跟她摇尾巴,说不愁就是放了个屁,费骞皱着眉,发号施令似的:“说。”
“真的。”江晚照认真地说,“我真就没睡好,这不快放假了么,晚上琢磨联系快递收作业的事儿,做生意你不懂,太琐碎了,为了不出差错,前期准备起来就是一脑门的包。”
“你不就帮人抄作业,要准备什么?”
说起自家生意,江晚照劲头大多了,把费骞手机放桌上,掰着手指头给费骞算:“作业要寄过来不啦?写完了要寄回去不啦?要提前买好文具不啦?有些客人还有订正之类的特殊要求,要提前标记好不啦?我房间太小了,写完的作业、没写的作业和特殊的作业要放在不同地方,我要提前收拾屋子整理空地不啦?还有……”
江晚照不啦不啦满了两只手,两个拳头怼费骞鼻子前,“看见这两只铁拳了吗?这是对不良产业领导的腐朽经济文化的革命重击啊!”
“……”
下了课,江晚照就被遭到重击的不良产业富二代提溜出了教室门,她被揪着校服帽,镇定地保持着革命前驱的风范:“错了哥,我再也不跟你嚷嚷了,你要干嘛啊这是?”
“埋了。”
“……埋哪啊?”
“你想被埋哪?”
“我挑啊?”江晚照跟不上费骞的长腿,为了不让帽子从衣服上消失,一路小跑着,“埋厕所边上吧,施个几年肥说不定我又长出来了。”
费骞被她逗乐了,松开她帽子,冲她后脑拍了一下:“恶不恶心,你愿意躺我还不愿意刨。”
“那别埋了,随便找地儿给我烧了,完了撒海里,退潮的时候我的骨灰就能和沙子混成一团了,来世还做一个沙雕。”江晚照满嘴跑着火车,都不需要过脑子,“……你把我拐来篮球场干什么?不行,这地方青春的气息太浓了,我要窒息了。”
“蠢货。”费骞笑着骂了她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