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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烽火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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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无隅开着那辆大卡车在路上颠簸了整整八个月,没撞到树,没摔进哪个坑洞,也算方家祖坟冒青烟,不止如此,还让他的开车技术在颠簸中突飞猛进。
第一次把过路的难民救上卡车来的时候,其实方无隅是不愿意的。
同情心和共情力这东西是天生的,有人天生多,有人天生便少,方无隅属于后者。
所以看到难民从一旁的树林里跳出来拦路时,方无隅也只是吓得赶紧踩下了刹车,挥手呵斥,叫他们走开。
对方拍打着卡车车头,试图让方无隅载他们一程,给他们一口水喝,他们已经累得走不动了,即将在林子里死去。
方无隅很清楚这例是不能开的,带一个上车被其他难民看见,便有十个想上来,带十个,便有一百个想上来。他自己的口粮都有限,哪里来的余力去救济别人,尤其在困境里人性本恶,谁知道救他们上来他们会不会恩将仇报,抢了他的口粮,把他给弄死。
他见那几个人不肯走,作势发动引擎,把车开过去,总算把人吓跑。
那时候长沙会战刚结束,难民成堆,方无隅一路走遍官道山道,路过城镇的时候打听那支八路军的行军路线,再继续上路。
直到那天有个七八岁的孩子拦路,方无隅躲开了他,开着车继续上路,那孩子倒是锲而不舍,追着他的车跑了好一阵。方无隅故意缓下了车速,在后视镜里看到这孩子面黄肌瘦,也不哭也不闹,就是一味地追着他的车跑。方无隅伸出手朝后挥舞,意思是让他快滚。谁想手腕上的金链子突然断开,被他挥了出去,他连忙停车,满地寻找,最后看到这孩子把金链子抓在手里不放,要方无隅载他一程他才肯还给他。
方无隅差点没把这熊孩子摁进土地打,在那孩子作势要扔进河里时才不得不赔上了笑脸,请这小魔头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这孩子的父母都死了,没个依靠,看方无隅有车又有粮,决定赖上方无隅。方无隅横行霸道地当了这么多年的纨绔,就这伎俩哪能跟他比。这熊孩子总要睡觉的,睡熟之后他便偷偷把金链子夺回来,推这孩子下车。
男孩摔在地上竟还是不哭,只瞪着一双泛了红的眼睛看着方无隅。
方无隅启动了车,贴着手腕的金链子在夜色里发亮。方无隅开了没多久,把车停下,盯着那金链子看了会儿,想到孟希声。
良久,他骂了一句,调转车头。
那孩子还是站在那儿,待看到重新回来的卡车向他射出两道白色大灯时,他终于笑了起来。
这便成了方无隅救的第一个人,后来陆陆续续地又上来几个。
这得怪那熊孩子,每次看到和自己差不多的人拦路请求帮助时,他就拿那双无辜又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方无隅,方无隅不理他,他便开始盯着方无隅那条金链子,还伸手来摸它。古怪的是方无隅没受到良心的煎熬,倒受到这金链子的煎熬,每每总会气馁地停下车,让拦路的人滚上来。
一个上海的知识分子,一对长沙逃难而来的母女,两个受伤的中国士兵。
方无隅挑人很讲究,乍看之下不像好人的他决不让上。
除了那个孩子有最好的待遇可以坐副驾驶的位置可以随便喝方无隅的水囊外,其他人都被安置在后车厢里,那里一度是盛放肉和蔬菜的。这让方无隅觉得自己拖了一车的货物,自己成了个人贩子,可惜这是桩赔本买卖,他有出无入,纯粹是在当傻子。
方无隅当然不会一直当傻子,每次到城镇之后,他便赶这些人下车,让他们自己去想办法。实在哭诉自己无依无靠的,方无隅便找当地的红十字会收容他们,没红十字会的,便去找当地市政厅,总而言之,他不能一直让这些人无偿地占用他的资源。
方无隅从军队出来的时候没带行李,只把钱和枪带在了身上,可惜了安德烈的那瓶白兰地。靠着那些钱,其实他自己也是勉强度日。他这打小的纨绔,钱经不住手,仿佛十指漏缝,到手便花光,如今终于懂得省着花。不过方无隅觉得这不是“懂得”,而是“无可奈何”。是人到困境,不得不为而已。
方无隅为了生存,还学会了扒死人的东西。这一路来,除了见到难民,便见到死人。那些死人偶然会有些钱财在身上,是运气好,还没被其他人扒掉的,方无隅搜刮完,面对车上那几人的目光,他跳上车,继续发动引擎。
实在捉襟见肘时,方无隅又成了个偷瓜贼。
几乎所有能看到的庄稼田园都被方无隅下了毒手,那个熊孩子成了他的最佳搭档,一大一小配合默契,总算让方无隅觉得没救错人。
很快他的车厢里就多出了许多粮食,西瓜,土豆,稻谷,不仅能填饱肚腹,还能卖了换钱。
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遇到过劫匪和日军。被劫匪抢掉了一车偷来的成果,索性没有杀人。等他重新把车厢装满,非常倒霉地又遇上了两个日军。
方无隅在那两个日军叽里呱啦的鸟语里比划半天,让人家以为他是个运菜的农户,而车上的人都是他的帮工。
趁着他们不注意,方无隅悄悄做了几个动作,说了几句话,大家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两分钟后他们便把这两个日本兵给扑杀了。
方无隅抢过他们手里的枪,对准脑袋一人来了一发,缴获枪械两支。
这轻而易举便解决了敌军的速度让大家都有些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方无隅对此非常骄傲自满,他把自己当做这场扑杀的指挥官。
其实这和方无隅的关系不大,和那些人的关系也不大。一来那两个日本兵早就饿坏了,看到车后的食物便忘乎所以。二来便是因为中日语言交流障碍的问题,人家劫匪是地道的中国人,不受方无隅油嘴滑舌的诓骗,不止搜掉了他身上那把左轮,还拿方无隅的枪顶着方无隅的脑袋,冷酷地让方无隅那张嘚嘚嘚的嘴闭上,不然他会在没脑袋前先没了舌头。而那两个日本兵失策于没有看出方无隅是个油头滑脑的人,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败于轻敌,以及饿坏了的肚肠,和对他们来说那几位叽里呱啦的鸟语。
他们不止杀了这两个日本兵,还在林子里看到被这两个人俘虏了的一个中国士兵。对方身受重伤,还被砍掉了一只手。那两个日本兵已经被掉队和穷途末日的困境弄疯了,方无隅不是太想知道这人的手究竟得到了怎样的下场。
这个中国士兵给了方无隅一个重要讯息,他知道那支八路军的准确去向,方无隅终于不用道听途说,而在他嘴巴里听到了一个准确的目的地。
他在方无隅的车上挨了一天,方无隅没有药物,只能勉强给他做个包扎,没等把人送到城镇医院,他便合上了双目。
方无隅和大家围着他的尸体看了半天,最后挖个坑把他给埋了。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方无隅开着卡车,载着人,直奔目的地。在迷路、险滩,以及各种风吹雨打之下,他终于在大半个月后追上了那支八路军,并且带着一车的人和食物,震惊了对面士兵们的表情。
那些人便都交给了这支八路军处理,下车时,他们还像说好了似的,给方无隅唱了一支感谢的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这歌让方无隅惊悸,差点要脱口而出,让他们别唱了。他听这歌词,仿佛某种谶言,征兆着什么,却又不敢细想。
终究还是把歌听完,方无隅看到那些人对他感激的神色,胸怀里暖了一些,下意识便去摸那根金链子。
他挥挥手,转过头,骂道:“唱得太难听了。”
大家齐齐发笑,对着他的背影说谢谢,包括那熊孩子,眨着一双大眼睛注视方无隅的离开。
可方无隅没能在这里找到孟希声,那位姓赫连的排长告诉他,的确有一个叫孟希声的人,但之前已经回重庆去了。排长语气一转,担忧道,可他走的时候,长沙会战正好打起来,交通全面截断,我想他应该没有顺利回去,至于他现在究竟在哪里,我也不清楚。
方无隅像耗掉了一身力气,跌坐在椅子里,半晌没有出声。
直到面前有个戴眼镜的书记官,给他倒了一杯茶,同方无隅细细地将孟希声说起。
读书先生没有和孟希声一起走,他留在军中,做了排长的笔杆子。此刻,他推了推眼镜,在方无隅的注视下,对他呲牙笑了笑。
这酸儒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两三个小时能说完的话,愣是被他说了一整个长夜。那些有关孟希声的种种,从先生嘴巴里说出来,由方无隅珍重地收拢在心脏里。晨曦将现,先生终于说完,以一句话作尾“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硬脾气的人,真是和他那副面貌不相称。”
方无隅呆坐不动,直到先生出去了,他也没察觉。
他想象着孟希声受的苦,想象着他单薄的身躯绝不倾倒的模样,他紧抿薄唇,他不颓不屈,他在枪林弹雨里爬过战地……
方无隅无法平静,他在晨曦的微光里心疼得无以复加。
这天是1940年底,远方的孟希声正乘着卡车在暮色将近的天边去往新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