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奇耻大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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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
“珍先生，珍先生……你还好吗？”
“戴维斯先生，我很好。恕我直言，‘Jenny’应当是女子用名吧？”陆保箴努力不着痕迹地将紧紧攥1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从袖子上推了下去，他不是很习惯和陌生人如此亲近。
“抱歉，我之前听到有人喊你甚么‘zhen’的，还以为你们不解其意，起错了名字呢。”手的主人好像完全没注意到陆保箴的冷淡，反而神采奕奕地笑了起来，翡翠似的一双碧眼也愉悦地眯着，生气盎然。“那么‘珍先生’，你要喝点水吗？”
陆保箴很想告诉面前这个死死拦住自己触柱后就一直喋喋不休的美国大夫，他不是那等对西方一无所知的愚人，朝廷上下便是再对幼童留美一事争论不休，也不会随意派遣使节奔赴异国。当然，同样叫他始料未及的是，朝廷对此行是何等慎重，美利坚竟敢如此羞辱大清的使节。
□□君临万国，抚有四海，西国觊觎中原久矣，陆保箴对美使自然是抱有防备之心的，此行亦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陆氏子弟可为国慷慨赴死，却绝不接受不明不白受人侮辱。
他陆仲规出身会稽望族，陆氏以诗书传家，累世功名，七代三公。第十六代嫡脉长房中，他与兄长陆伯善受教家塾，少年即以诗文名噪江南。长兄体弱，以荫举官；他便游学东南，广结雅士，遍谒名师大儒。此后下场科考，连中三元，蟾宫折桂，除翰林院编修、南书房行走。习英法德三国语言，被誉为朝野“外文第一人”。另授总署总办章京，西国来人，形色林总，也堪应付裕如。纵见官场污垢，感国势衰颓，惟奋搏生机，又何曾受过此等轻慢？
实在是奇耻大辱！
他愤而触柱，欲保人臣颜面，士子风骨，未料冲到半途便被一人拦腰抱住。虽然冲撞的力道径直卸了大半，但还是依着惯性撞到了一旁的柱子上，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晕了过去。
如今转醒，仍觉颅中剧痛无比，心神震荡，这个莫名其妙的年青大夫还在他耳边聒噪不休，着实叫人心烦意乱。陆保箴揉了揉方才撞到柱子的地方，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卧房床榻上，不觉暗暗松了口气，冷声道：“鄙姓陆，名保箴，戴维斯先生可以认清‘Jenny’这个误会了。”
西奥多面上还在扩大的笑容终于停滞了一秒，他说了声抱歉，讪讪地转身去给床1上的人倒水，权作赔礼。陆保箴这才稍微平复心情，一把掀开被子，下床整理仪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此时和对方计较称呼。方站定，他想起先前洋员勒令随行各员赤身裸1体接受检查之事，顿时神色扭曲。
“你的脸怎么抽筋了？”西奥多见了大惊，“撞到的明明是脑袋，我方才看过了，只是淤青而已，按理来说应该是没有损伤到神经，不会影响到面部表情控制的啊……”
见西奥多·戴维斯已经陷入喃喃自语当中，陆保箴不得不收拾心情，恢复他青年才俊，出洋使臣那温文有礼、持躬谦抑的神色来，打算去和美廷官员讨个说法。
既然西人亦有好生之德，上天留他，他更不能让不怀好意的洋员轻易地羞辱了本朝。
“戴维斯先生，陆某万分感激您方才出手相拦的不忍之心，只是我朝遵圣人之道，守祀孔之礼，‘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大皇帝与贵国伯理玺天德签署条约，遣本使与梅副使率留学生赴美，乃为两国友善计。贵国之员，竟借诊断之名，行折辱之实，无礼至极！”陆保箴正色道，“先行别过，此事断无接受之理，亦不可轻忽而过。”
“诶请留步请留步！”西奥多费了老大劲儿才听懂这段夹杂着奇怪发音的英语，大意应当与这位中国使者在自残之前所说的话接近，赶忙出声留他，“陆先生，此事是个误会！是个误会！我正是来与您解释这件事的。”
“又是误会？”陆保箴并不想给面前的年轻人难堪，只是兹事体大，涉及清廷颜面与两国邦交，他作为大清首任留学生监督，驻美利坚、日斯巴尼亚（Espana，西班牙，时古巴为西班牙殖民地）、秘鲁公使，身负朝野厚望，自然当同美廷官员商论，而非对着一个咋咋呼呼，连医官都不是的大夫。
西奥多挠挠头，一头闪亮如太阳的金发好像都黯淡了一些，但很快他又振作精神，说道：“陆先生，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西奥多·金·戴维斯，华盛顿圣约翰医院的外科医生，受合众国联邦政府的聘请带领医师小组为贵国大使和留学生进行体检。由于奥克兰医疗设备的限制，我们不得不请各位脱去衣物，以便检查，并非有意折辱来自东方的贵客。”
陆保箴和缓神色，话却寸步不让：“自日国横滨往屋仑埠（Oakland）一路，多有晕船者，幸得贵国所遣医者救助，我朝上下亦感念恩德。然必要之检查可行，而额外之检查大可不必。我朝以孝治天下，圣人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诚哉斯言！人之躯体，何等贵重。今若不着寸缕，与众曝于人前，为医者仆役嬉笑，败国家孝治文化，此其灭绝人性，与豺獭何异。昔闻近年我华人移民贵国，被迫赤1裸1身体受检，满汉绅民皆以为好事者以讹传讹，不意今日本使竟亲眼得见。况此行悉我朝要员，留美1幼童亦出身清白人家，岂可以一般小民视之？”
听了陆保箴佶屈聱牙的一番话，本就与华人甚少交集的年轻大夫觉得脑袋晕乎乎的，要明白东方人的意思，可比他当年在苏格兰的圣安德鲁斯学习免疫学要难得多哩！
他不知道怎么回应中国使者，那张总是容光焕发的英俊的脸庞如今皱成了一团。
正当两人在沉默中陷入尴尬之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房门口，马上响起了短促的敲门声。
“请进。”
进来的是加利福尼亚州一位负责接待中国来人的议员，名唤爱德华·布莱克，祖上是威尔士有头有脸的贵族。虽然只接触了两三天，陆保箴已经察觉到布莱克议员对自己英吉利血统的骄傲。当然，这从他依然恪守大不列颠绅士的装束也可以看出来。
他身侧是一袭长衫的梅霦。
身后跟着的是一应随员，还有陆英。
双方分别问候后，坐在一方圆桌上言笑晏晏，一扫方才尴尬的气氛，仿佛先前引起远客勃然大怒，乃至正使触柱的体检事件也不曾发生。
布莱克委婉而坚决地表示东方客人的体检还是要如期进行，不过可以在船上各自的房间中分开检查，毋需集中。
陆保箴没有接话，示意陆英去取他的云雾茶来，“陆某初至贵州，行程紧张，议员也有要务在身，几次碰面都没有机会请您品一品我国的名茶，今天真是赶巧了。庐山云雾，出发前我大皇帝赐下的新茶。”
茶叶舒展如剪，翠似新叶，愈衬得汤色明亮。
“诸位请用。”
“的确是好茶。”布莱克抿了一口茶，赞道，“我的祖父生前用下午茶时，必要中国的茶叶。”
西奥多新鲜地打量着清亮的茶液中茵茵攒动的簇簇茶花，无比陶醉地沉浸在甘醇的茶香中，将他那杯茶一饮而尽，兴冲冲地说道：“陆先生，不仅茶好喝，这茶杯也当真精巧，怪道说中国是‘瓷器之国’呢。”
待客的茶杯是大清世宗皇帝年间造的白地青花瓷，清雅朴质，纯净润泽，当然是好瓷。
布莱克觉得自己额上的青筋止不住的抽1搐。
陆英已经在西奥多不再把1玩茶杯后给他续上了水。
“没错，正是如此。”陆保箴颔首笑道。
“陆使，体检一事不容拖延。”布莱克将手中的白地青花瓷往桌上重重地一放，肃声说。
瓷杯着陆的轻脆声响好像没有人听到似的，顶着一头熠熠生辉的金发大夫还沉醉在云雾茶的清甜中，梅霦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自顾自给自个儿还有四分之一余量的茶水续杯。
“议员先生，体检自然应当继续，只是，依本使所见，除尽衣物实在没有必要。”陆保箴收敛了笑意，拿出了在朝堂上面对那些新派人士的气势，沉声说道，“梅副使乃我朝首位留美学士，其时赴美可从来没有过这般要求！”
“不错。”梅霦附和。
“纵使时过境迁，律令更化，我国前往欧罗巴洲各国的朝野人士甚众，亦不曾有赤1裸1身体接受检查的骇闻。难不成贵国有何特殊之处，比之英吉利与法兰西等国更加显贵吗？”陆保箴摩挲着手里的白地青花，一双狭长的凤眼饶有兴致地盯着杯壁上的鱼藻纹，像是反倒对谈话兴味缺缺。
陆保箴生得极好，长身玉立，更是端正清隽，又继承了母亲的丹凤眼，较之长兄多了几分艳色。陆二夫人是老夫人的侄女儿，却没得了那双凤眼，总觉得自家的杏眼不如姑姑和二表哥的好看，曾酸溜溜地取笑丈夫容貌太盛，恐有掷果盈车之患。不过陆保箴孤身游学数载，又仕宦通达，容色不显，倒是周身那股子少年时就养出来的傲气和君子之风更招人些。
眼下这通身的傲气和不客气的话自然是激怒了布莱克。
且不说合众国近年盛行的排华之风，便是他们一贯以文明人自居的傲慢，也不允许自己眼中这出自愚昧之地的人拿话来刺自个儿。更何况，陆保箴话中的意味，就差明晃晃地说亚美利加洲的蕞尔小邦岂敢与英法两国相提并论了。
布莱克冷笑一声，他为自己承袭的大不列颠贵族血脉骄傲，而追随前贤的步伐在应许之地建设人类的山巅之城才是他、才是加利福尼亚的布莱克毕生唯一的信仰，也是老布莱克踏上这片新大陆时满腔热血为之沸腾的理想。
他眷恋1母国的尊贵，却更重视合众国的尊严——他以绅士的名誉为赌注，誓死捍卫她的尊严。
“加利福尼亚州不日会向国会提请以合众国的名义建议欧罗巴洲对清国移民、商旅与使节设立严密的体检与准入政策。”布莱克面无表情地说道，他瞧不起远方走向衰退的东方古国，并且认为毋需掩饰或者收敛他们对她的轻蔑。
既然如此，必要的威胁就如必要的体检手段一样不可缺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奇耻大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