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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连城.独自彼岸 Star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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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t。
夜色苍茫。
迷雾席卷整个城市。
钢筋水泥模糊成从灰到黑不同色差的斑纹,仿佛暗夜孤岛。
高楼大厦都看不出轮廓,只有偶尔的灯光在飘过的瞬间忽然显现出来。
点点滴滴恍如人心顿悟。
有不知名的古老吟唱在空间里回荡,象在做一场佛家的法事。
隐隐地,心跳随着那吟唱跳动得急促起来。
一股强大的吸力漫延而至。
他知道,那是和尚们在念往生咒来超渡孤魂野鬼。
就象。
他这种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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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迷雾里飘飘荡荡,身体也如雾气般恍惚。
他渐渐经过不同风格的大厦,不同形状的窗子。
一幕幕灯光里,是一出出故事。
尘世里有人在加班工作,有人在办公室里偷情;有灯红酒绿,有悲叹凄凉;有良宵苦短,有相逢陌路;有人生,有鬼哭。
只是这些与他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他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记不住,大脑一片空白。
只有心脏的痛楚越来越烈,一如孤舟狂潮,满是悲情与绝望。
于是他忍受着那些撕裂身体的力量,凭着本能顺风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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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深处,中央公园里的那一树樱花已近荼靡。
树下的路灯柔柔地泛着橙黄的光晕,一圈一圈将记忆曝光。
昏黄的光线里,白色的花瓣反射着诡异的流光。
一丝一缕,仿佛时间的砂。
往事,就是这样磨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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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藕荷色长裙的女子,左手捧着一束玫瑰站在灯下,远眺着整个城市。
有风轻轻掠过,带起长发飘扬。
他驽风而至,脸色苍白,冷汗滚滚而下,身体不住颤抖,勉强在她身后现身出来,扑倒在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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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慢慢睁开,依然在华丽而又诡异的樱花树下。
看着他醒过来,她略有些担心的眉头稍稍舒展,撇了撇嘴。
“你又救了我?”
“关我什么事?是你自己不想死。”
他揶揄地笑起来,“我不是早就死了。”
她闻言一滞,没好气地说:“是啊是啊,死鬼死鬼那就是说你呢。”
他直直盯着她,她便感觉脸有些微红,就在心里越来越慌的时候,他忽然吁了一口气。
她看着他疲惫的神情,满腔柔情一时尽化伤心,“你每周这样去飘一次,快乐么?”
“谈不上快乐,只是自由吧。当你在天地间没有牵挂地来去,看着那些勾心斗角、喜怒哀乐,看着那些欲望与悲伤、忘记与背叛,总会觉得轻松。”
“自由……”沉默了半响,她忽然问:“你在文华酒店24楼上跳下来时也是为了自由么?”
他有些惊讶,坐起来,“你知道我……”
她猛地转过身,打断他,“我什么也不知道。”
看着橙黄光线里那个瘦弱的背影,他苦笑一声,站起身,拾起她放在地上的玫瑰,然后与她并排面对整个城市,“你每天只卖九十九朵玫瑰,余下的那一朵是给自己的么?”
她有些诧异,然而神色里大约更多是欣喜,抢过他怀里艳丽的花朵,“你这鬼家伙……”
他笑笑,“不用再强调了吧?本来就是鬼嘛。”顿了顿,又学着她的语气,用很无辜的表情说:“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讨厌。”她转过身,平淡地说:“看你这么活蹦乱跳,估计是没事了,我要去卖花了。”
“嘿,你私留下的那朵花送给我吧?”他对着她的背影喊。
“想得美,要就来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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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在她的后面,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将她送到灯光明亮的大街,然后再看着她远远消失在霓虹灯闪烁的地方。
在那里,整个城市弥漫着欲望,置身其中,恍如怒海孤舟,只余绝望。
一如那些撕碎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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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一条街金壁辉煌,待客的出租车在街外排起长队。
街内所有的车位都已经停满,奔驰、卡迪拉克、玛沙拉蒂等一辆辆名车沉默地互相炫耀。
花枝招展的女子温言软语,高高的高跟鞋踩出扭动的腰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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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买朵花吧,才五块钱一朵,祝你们两情相悦。”
“先生,买朵花吧,您看花娇人更艳,与您朋友多般配啊。”
“先生……”
穿梭在人流中,她的花转眼就卖出大半。
有相识的保安看到她,便问她,“连城,今天怎么这么晚啊?”
他的伙伴便说:“女人嘛,貌似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话没说完,几个人就一起大笑起来。
连城“啐”了一口,“滚,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你们懂什么?”
一个穿白西服的秃顶男人搂着个妖艳女子挡住她的路,“小妞,他们不懂,我懂。”他挤眉弄眼猥琐地笑起来,“花怎么卖,人怎么卖啊?”
他一出声,几个保安就都不敢说话了。
“不好意思啊,先生,我只卖花。”
“一样的,在我眼里,你不就是花么?”说着秃顶男人伸出手去掐她的脸蛋,那个妖艳女子则捂着嘴哧哧地笑。
连城用花挡开他的手,“不买就算了,别动手动脚的。”她转身要走,却被周边那男人的手下拦住。
“哟,还来劲了。”秃顶男人觉得失了颜面,将妖艳女子推到一边,再次伸出手,“我就动你又怎么了?”
连城左臂架开他的手,将花劈头盖脸地砸他一身,秃顶男人虽然将手臂抬起来去挡,却依然满身的残花败叶,白色西服上更是紫色青色什么颜色都有。
这一下,让周边所有人都看直了眼。秃顶男人更是一脸酱紫,青筋暴突,怒吼着向连城扑过去。
他只扑到一半便被一个男子架住,“有话好商量。”那男子眉清目秀,仪表堂堂,到真应了英雄救美的说法。
“商量个屁。”秃顶男人不依不饶地冲上去,打出两拳,却被那男子一招就打翻出去。
他的几个手下也都不济事,被男子三五招轻描淡写地就打得倒的倒歪的歪。
“有种你别走,今天这个公道我王化成一定会讨回来!”秃顶男人交待一句场面话就跑了。
男子没有理她,只是搂住连城的肩膀,轻声问:“你没事吧?”
连城摇摇头,“谢谢你救我。”
“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谢。连城,你别卖花了,我们结婚吧。我不想让你再过这种日子了。结婚以后,也不用你工作,你种种花养养草啊,想做什么就做些什么。你这样我不放心,我总不会天天都这么凑巧。”
“结婚……”连城幽幽地看着远处的中央公园,那里隐藏在光线之外,有着不尽的忧伤。
“是啊。结婚,我看过黄历,三月二十号那天就不错,我们不如就选那天……”
那就是十天之后了,连城想,原来你都计划好了。一时心中有些黯然,忽然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每天卖多少花吗?”
“卖多少都一样,咱家又不差那些钱。再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后不许卖了。”大约是觉得自己语气重了些,男子又柔声说:“你知道我都是为你好。”
“我知道,你怎么说就怎么定好了。”连城慢慢笑起来,心中有隐隐地疼,原来伤心恰似罂粟花,成瘾了,便戒不掉。
你在风里掠过的时候,是不是看到我也象是在看一出戏?
我终究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子。
终究不过是……
平凡的……
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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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曙光从地平线微微探出。
头顶的云彩却依然颜色恍惚。
城市里人来人往。
有风,继续在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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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连城将花砸向王化成的刹那,他正坐在沙发透过茶水袅袅上升的雾气,看着旁边那株植物。
那植物的茎上长着褐绿色的线形叶子,叶子中间则有淡绿色的条纹。
低低的梵唱萦绕在屋子中间,他的脸色也渐渐有些苍白。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走向窗口,关上窗户,将迷雾和吟唱一起封在屋外,就象封住自己曾经的青春。
窗户被设了结界,一关上就再不受吟唱的影响,心脏也不再抽痛,于是他就望着那灯火繁盛的深处发呆。
一个瘦削的中年人推门进来,他没有回头,只是感慨地说:“做人和做鬼其实真的没什么区别。活着有警察,死了有和尚。”
中年人听了大笑,将一个暂住证递给他,拍拍他的肩膀,“有这些和尚才有我们的生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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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顾生,是他的朋友,也是专司发放暂住证的人。
当年他们其实没什么交情,只是在顾生交通意外身亡后,他千里扶棂将他送回家,让他魂归故土。
顾生从此自认欠他个天大的人情,两人才在死后成了最好的朋友。
顾生所在的公司与和尚们达成协议,只要发了暂住证,就可以不被超渡到六道轮回里。
这个暂住证一般人们都是在生前就办好,因为从死后至奈何桥的时间只有三千刹那光景,转瞬即逝,根本来不及。
他死之后,第一时间被顾生定住魂魄,所以才会游荡在这个世界上,成为一个自在的鬼。
只是,年年都要到这里把他的证盖个章。
所谓的章,其实是一个代表妥协的符号。
只要把暂住证揣在怀里,那些布满整个空间曾经清晰的吟唱就都消失不见,仿佛一切只是幻觉。
可是他知道,决不是。
一如他曾经华丽的童年、苍白的初恋一样,决不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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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起坐到沙发上。
他说:“你这花要死掉了啊,叶子都萎了。”
顾生笑笑,“这是接引之花啊,叶子萎了是要开花了。”
他听了就一愣,“原来是彼岸花。”,不自禁便多看了两眼。
“是啊。佛经上说,彼岸花,开彼岸。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开叶逝,叶生花谢,花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能说这话的人,估计也是个有情的和尚。”
“呸呸,我最讨厌和尚,你不是要改行当和尚所以才来找我的吧?”
“我不找你你不也该来了?”
“拜托,还有很多天才需要盖章呢。”
“三天也很多天?算了算了,我知道你不愿意来我这里。”顾生忽然压低声音,“这样。。。。。。过些天有笔买卖要出手,不过和尚们已经知道了,所以风声很紧。我上面的老板打算出一枚还魂丹,只要把货送到指定的地点,它就是你的了。这次感兴趣么?我可是第一时间通知哦。嘿嘿。”据说还魂丹能让死人复生,对于鬼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诱惑,就这一点讲,还真算得上是大手笔。
“你老板真能那么大方?”
顾生神秘地笑笑,“要是别人,这个彩头还真不好说能不能拿到。不过既然是你,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
他踌躇半响,沉吟不答。
顾生看着他的神色,又道:“若是其它的身外之物,我也不来烦你。就凭你我二人,等闲的东西还真没放在眼里。不过这还魂丹若是在手,阳世倘有牵挂,至少可以了无憾事。我可真是为你着想啊,你考虑清楚。三月十九号晚上行动,那之前可以随时来找我。”
顾生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他看着那盆彼岸花,看着叶子片片凋落,忽然不期然地想起许多女子,然而那些面孔渐渐剥落成漆,只余一个深夜卖花的女子,袅袅婷婷,或喜或嗔,“死鬼死鬼”脆脆的声音,真真切切,充盈耳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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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里的中央公园空气总是湿湿的,行人不见一个。从画架的上缘望出去,是一片迷雾中的城市。
那片钢筋混凝土仿佛一个巨大怪兽的尸体,而我们都是春天里的蛆虫。
我们,每一个……
无论人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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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停涂抹擦拭着,炭笔画出的是一个窗口,窗口外是阴晦的天地,那里有一个女子正走向远方。
“我发现你所有的画里都有一个女人,无论她在远方还是近处,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你画她的脸?”连城悄无声息地站在他后面,仿佛传说中那种没有脚的鸟。
“你呢,你不也一样?好象你从来没有提过他的名字吧?”他没有回头,却能闻到她的气息。
“那是因为没有必要。”
“是啊。这也是我的理由。”他淡淡地说。
“可是我想看到她的样子……”她意外地坚持。
他有些吃惊地转过头,昏黄的灯光下,她仍然一身素雅,肌肤如玉,双眸里有决绝的力量。
他注视她良久,她毫不犹豫地和他对视。
“她的样子我只画过一次。”她听了有些黯然,原来她以为那个女子只是虚构的,或者她也曾存了幻想那女子会是她,只是患得患失的心情实在是拿捏不住。
他偷见了,唇角便浮现出笑意。“我画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她。那天我正和朋友一起坐在酒吧。他怎么描述,我就怎么画。”
她的脸上瞬间幻出光彩,她笑起来,他也笑起来。他们第一天相识,就是这一幕。
“他好象是说,‘二十五岁上下的年纪,160左右,一头披肩长发,三围大约是84、62、86,穿着坎袖白色棉布小衫,及踝的棉布长裙,半高跟凉鞋。瓜子脸,大眼睛,捧着一束玫瑰花,花很香。’那天我画得不好,可是我一直努力画得更好。”
“其实画得蛮不错的,骗我足够了。”她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对你哪用得上‘骗’这个字,用‘抢’才对。”
“你也会抢?”
“那要看是不是在乎的东西了?”
两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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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看着他的画,忽然叹气,“这个城市太过晦暗和寂寞,也难为你画得出来。”
“我不是也加了点希望进去?至少大家都想看到这个女人的样子。”
“希望……好缥缈。”连城走前两步,远眺着整个城市。
他摘掉画画用的手套,又用矿泉水洗洗手,擦了一擦,然后与她并肩而立。
“你不卖花了?”他问。
“不卖了,也许以后也不卖了。”
“可惜啊,一个伟大的职业……”
她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我要结婚啦,定在三月二十。所以,连这里大约也不能来了。”
一抹刚清洗过的清香在静谧里诱惑着鼻翼。他惊诧地微微侧头,看到她正在打量着夜幕下的那个城市。
路灯映在她的脸上,从皮肤里透射出来,淡淡泛起一层光晕。如漆的长发轻轻扬起,近在咫尺,无比真实。
他的心里有些刺痛,“这里其实没什么好的,除了回忆。”
“也许,还有希望吧?”她看向他,笑容不变,泪水却从眼角一串串滑落。
他想起那枚还魂丹,轻轻擦掉她的泪水,“傻孩子,总有希望的。”
“你会给我么?”
他重重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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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越来越浓,远远望去,城市里只余下一些晕开的光影。
没有凌厉的线条,没有巨大的黑影,就象是童话的终篇,暖暖湿湿的空气里,是两个寂寞中互相守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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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有风吹过。
而他们相顾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