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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行走的雕塑 ...

  •   我跋涉在苍茫的沙漠,我的目的地仿佛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不能到达。可我依旧在走着,炎炎烈日当空,脚底的黄沙滚烫,我却完全没有感觉,我的脚底已经坚硬如同铅块,我的皮肤早已焦黑,脓血流出又干涸,最后凝固如同岩石,我的步子很慢,一个月只能移动一步。
      有牵着骆驼的人从我身边经过,他和我留影,说:“这个雕塑真是生动!”
      哦!我想说,我是人不是雕塑,可是,我并没有说出声,因为我张嘴的速度和我行走的一样慢,我上一次发出声音已经是半个月以前。
      那一次我吓死了一个从我身边路过的年轻姑娘。我记得,那是个很美丽的姑娘,她的皮肤白皙,漫漫沙尘似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风撩起她红色的纱裙,她柔软的发丝拂到我脸上,透过我焦黑的皮肤,竟然传来丝丝沁凉,我说:“好舒服!”可我听到的是我发出的一个声音:“丑”
      我很惊讶,不是这个声音,而是这个字,我没有印象。她更惊讶,因为我说话的声音很大,大到整个沙漠都能听见,她完全可以听出发出声音的是我这个她以为的雕塑,她本来在好奇地对着我细看,却在听到我的声音之后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从此,便没有了声息,我看着她从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般的姑娘逐渐枯萎凋零,然后腐烂,发臭,变成森森白骨。我深感惋惜,我不知道她的死是因为我的声音,还是因为那个丑字,因为,我看到倒在地上的她皮肤瞬间皱缩,有粉尘从她脸上掉落,被风吹散,卷入尘埃,她的脸上露出累累沟壑。
      我根本不记得我从前说过什么,我的身体仿佛运行很慢的电脑,我说出地每一句话像存入了运行程序中,它会控制我的嘴唇蠕动发声,所以虽然我的思绪飞快得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思考,却不能同一个正常人那般行动。我说出一个字需要一个月时间,说出一句话可能需要一、两年。但我要开口说的,就一定会说出来。只是,我的记忆却不受这运行程序的控制,我会遗忘,所以,我根本不记得,这个“丑”字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说的。也许等我把“好舒服”三个字说完,可能一般人已经过完了一生,也有可能,我根本没机会说完这三个字。
      一开口吓死一个人还是第一次,这一次,我记忆十分深刻,我决定,不再轻易说话,而且尽量不说长句。然而,我这个决定终究太晚,我之前因为寂寞,说了很多话。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一个很正常的人,我说话行动可以和我的思绪一样飞快,也可以很自在地和别人说话。然而,自从我来到了沙漠,这里又热又干又渴,我不敢再开口,不太想行动,可是我地目的地,我却必须要去,哪怕脚底滚烫的黄沙把我柔软的双脚磨破又烤焦,反反复复,变成铁块一样僵硬,我的皮肤也因此变得如同石头。
      我也算是因祸得福,因为我对周围的环境感知变得迟钝无比,我不再怕冷,也不再怕热。当我发现我的行动言语也已经迟钝时,我忽然间有点害怕,我努力地说话,努力地走快一点走,然而,一切已经晚了,我的嘴巴不再灵活地张开,脚步也不能轻易地迈出。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我终于接受并且习惯我这个样子。我的眼睛虽然不再明亮却能够看清周遭地一切。沙漠里风云变幻,有时候我会被埋在沙堆里,可是,我依然能够行走,我走得很慢,原先走一步要一个月,在黄沙里可能要两、三个月不等。不久,沙堆又会被风吹走,黄沙褪尽,我还是我,好像永远也不会倒下。
      这一次,这个和我拍合照的人很奇怪,他搂着我僵硬的肩膀,比了一个“耶”的手势。他在自拍,我看他笑得很开心,看上去是一个很有活力的小伙子。他牵着的骆驼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却一点也不显病态,它用鼻子使劲往我身上嗅,仿佛嗅到了我身体里一点活人的气息。风沙没有能够撼动我一丝一毫,这骆驼和这小伙子却令我莫名感到害怕。
      果然,小伙子说:“这么有趣一个雕塑,在这无人的沙漠中实在可惜了些,我带你去我家乡吧?那是一个江南水乡,有山有水,还有很多像你这样的雕塑。”
      我在心中感到绝望,他若把我带走,我再也不可能到达我的目的地,而我此生,唯一的目标,就是我的目的地,尽管这个目的地的概念已经很模糊了。然而,我并不能及时表达我的担心和抗拒,我被小伙子放在骆驼上,带回了江南。
      小伙子的门前有很多雕塑,那全是他自己的手笔,原来他是个绝妙的雕刻师,他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有灵气的雕塑,因为我可以变换姿势。他说他很想研究我这个雕塑的构造,想知道,我是不是有什么机巧。期间我说了一个字,可是那时正好风雨大作,一声惊雷把我声音淹没,连我自己也没有听清楚我说了什么,可我明白,我确实是说了的。
      一开始小伙子把我摆放在了他的工作室里,他把我当作研究对象,对着一块木头刻刻画画,我看出来,他刻的是一个女子,那模样竟然仿佛似曾相识。再后来他给那个木雕上了漆。那模样看得我仿佛遭了晴天霹雳,那赫然就是我原来的样子,那还是生气勃勃,灵动俏皮的我。而对比之下他工作室镜子中的我完全不像个生人,活脱脱一个精铁铸就的雕塑。
      然而,我早已麻木,一点也没有不开心的思绪,我在那个工作室里待了好几个月时间,期间我移动了几步,从工作室中央移动到了工作室门口。他的工作室门从来不锁门,门大开着,我可以走出去,继续朝着我的目标而去,他有时候会来工作室工作,却从不干扰我的行动,仿佛习以为常。我在这里又说了七个字,只是每一次我发出声音的时候,他都不在,虽然我一说话,整个工作室都在颤动,连壁画都被震落到地上过,可他似乎从未察觉。我刻意记下了我说过的每一个字,连起来就是,“少我在这里等你”
      这句话,我终于记起了。
      那是一个明朗的夏日,一个群人和一群骆驼来到我身边,天已经很晚,他们就在我身边停下,支起了帐篷,还升起了篝火,围在一起唱歌跳舞,又烤起了肉,香喷喷的肉引起了我的食欲,可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根本不会饿,也不能做出反应。这时,一个小男孩抓着好大一只烤腿来到我身边,他在我面前叽叽喳喳说了很久,大概意思是,他叫仇乾少,是第一次和家人出来玩,他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朋友,爸爸妈妈从来都很忙,把他一个人关在家里,他觉得很孤单,他只能和玩具说话。他和我说了很久,直到很晚了,他爸妈叫他才去睡觉。
      第二天,他们收拾行装离开了,临走前,他拥抱了我一下,说:“你一个人在这沙漠里一定很寂寞,以后我长大了,就来带你回家好不好?”
      我说:“好!仇乾少,我在这里等你!”
      我这时才想起,原来,那一次,我说得不是“丑”而是“仇”。那之后到现在过了多少年我根本想不起来,我印象里的仇乾少还是那个孤单的小孩。
      我终于走到了房间之外,露天之下,江南阴雨绵绵,我明显感觉到我的皮肤上面正在长毛,可我无暇顾及,也许不久,我就要死掉,可我还是没有到达我的目的地,我很遗憾。
      雨已经连续下了两个月,每天都是风雷大作,我身上已经长起了青苔,只能透过青苔的缝隙看这个世界,小伙子每天都会从我身边经过,看我一眼,然后进了工作室,或者看我一眼,离开工作室。习惯使然,我并没有发现我的身体已经变软,我的眼睛已经闭上,最后,我终于倒下了。
      我听到一个声音说:“仇乾少,你的雕塑倒了。”
      接着我听到了来自仇乾少的一个冷淡的声音:“哦!”
      我喃喃地说:“仇乾少,我还在这里等你。”
      这一次,没有等很久,口张声出,可是,这却是我这一生最后的一句话。
      我似乎看到无尽的沙漠里,缓缓移动的人形雕塑,太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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