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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离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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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无梦,或许乏味,或许苍白,却也没有梦醒的悲哀。
美梦美矣,然而初醒时分,徒留反差的悲凉与轻叹。
彼时杀气干云、一剑封关的夺命剑者,昏迷之时,终于也流露出一个十七岁少年该有的稚气、迷惘与天真。
沉默无梦的旁观者,不禁对梦中人自欺欺人的迷梦,产生了好奇心了。
梦醒,入眼依然是嚣张夺目的红,却与梦中有所不同。
火的颜色,却无火的热烈,徒有冰的彻骨之寒。冷锐的眼神,是杀手天生的无情。
黑暗的洞穴,是生活在黑暗的人最心安的归宿。半明半暗的篝火,构造洞中半明半暗的空间。
意识渐回,记忆中最痛的一点涌上心头,毫不留恋远去的背影,堪比心头一道致命之伤,然而玄冰双眼一闭,再睁开,竟依然清澈见底。
“你就住这里吗?黄泉十二宫日进万金,竟然如此苛刻下属,连灯油钱都不发?”
言语间,玄冰试图坐起,却力有未逮,颓然倒下。
“会开玩笑,你算重生了吗?不过,这残破的躯体,恐怕是你如今最痛恨之处吧?”
洞穴之主,红衣黑发的蒙面客,面无表情的悠然踱步,最终来到泄气的伤者身边,重新整理好滑落的锦被。
“重生?这个词不错。天堂不收我,只好重生喽。那么,请容重生的我问今生第一个问题,掉毛的小鸟,救我,为何?”
“哼,救你,我开始怀疑这件事的正确性了。再乱叫我的名字,让你再重生一次。”
“免了,这滋味可不好受。那么,黄泉十二宫的红牌杀手、天之羽的独家所有者、令人闻风丧胆的追魂之首——天堂小鸟,请回答我的问题。”
“你、真是不知死活!”
“错。我活过,也死过,死而复生的滋味,生不如死的滋味,没有人比我更知道。”
“救你,因为好奇。”
“哦?那么,好奇的小鸟,有什么我能为你解惑的吗?”
“我好奇,好奇为何舍命守护的人弃你而去,你还能谈笑自如。”
玄冰面色一变,忽然弹坐而起,一大口鲜血喷出,染红身上龙纹锦被。
“心情如此波动,原来你还是在意,原来你不过是伪装,原来如此。”
玄冰淡淡看着身前点点猩红,空有无言的沉默。
遮挡住火光的阴影,是蒙面客靠近的身形,轻扶他躺下的双手,竟不失温柔。
“天堂有雪鸟暗飞,羽落红尘送离魂。天堂鸟宋离尘,莫再叫错。吾尚有生意,三个时辰后便回,你先休息吧。”
“稍等。”
离去的背影,因伤者一声轻语而停顿。
“何事?”
“既然让我知晓你的真姓名,不妨再让我见识你的真面目。”
火光中的背影依然停顿,片刻,终于缓缓转身,血一般红的蒙面巾下,露出天堂鸟不为人知的俊冷容颜。
苍白的面色,是唯一属于黑暗之间的象征。脱俗的五官勾勒,让人难以联想到血腥的屠戮。
重伤的剑者看得出神,心生疑惑,却不知为何疑惑。
“嗯。似曾相识……”
追,为宿命的因缘,为生命的唯一,为悲情的千年。
逃,为魔性的震撼,为报复的恐惧,为噩梦的预言。
追与逃,竟都是错与错。
龙斩玉轻功不凡,然而一日一夜毫不间歇的逃亡,终使内力损耗过巨,运步如飞,也终于渐渐慢了下来。
恐怖的魔者、痴情的魔者、无声无息追赶的魔者,终于在一瞬间超越,如山,挡在他的身前。
“再逞强,就于身有损了。”
龙斩玉霍然止步,极度戒备的凝视身前红衣红发红瞳的魔者,冷汗渐渐滴落,——一日一夜的紧追不舍,竟不见一丝气息的紊乱,而方才瞬间突增的速度,显示了保留的大半实力。
两人的程度,根本不在一个级数,既然如此,这一日一夜的周旋,又是为何?关切的言语,又是为何?且悲且喜的眼神,又是为何?
“不动手,等什么?”
“动手?”
“那你追来,为何?”
“我、你……都忘了。我想看看你的右手。”
“我可以说不么?”
龙斩玉伸出右手。藏楼握住。不可一世的魔者,此时此刻,相握的手竟在微微的颤抖。
“为何……不见了呢?”藏楼喃喃自语。
“什么不见了?你在找什么?追赶又不相杀,猫戏老鼠,这么好玩么?”
“你以为……我在戏弄你?”
一瞬间受伤的眼神,让龙斩玉的疑惑更升一层,看来二人之间,不止仇恨这么简单。究竟,哪里不对?
“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愿意听我讲吗?”
“我可以说不么?况且,我尚存有一丝丝致命的好奇心。”
“那么,跟我来。”
藏楼揽住认定的人,龙斩玉不敢挣脱。
相携而去的背影,本该温暖和谐的气氛,却有一丝丝不谐调的尴尬,突兀在魔者心间。
究竟,哪里不对?
短暂的静心调息,内力渐复,纵然外伤凄惨,内伤却已被宋离尘治疗得七七八八。
玄冰勉强下了石床,凭着一股执念,撑着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洞口。
刚出洞口,就看见片刻取人性命的杀手踏雪归来,玄冰暗叹时不我予。
“一身乱七八糟的伤,才有起色,就这么急着去送死么?”
“哪里。里边烟气呛人,我只是到外面吹吹风。”
“哦?我要相信了。”
“当然要相信。蓝玄冰什么时候骗过朋友?”
“朋友?新鲜的名词。你当我是么?”
“我当你不是么?”
“是么?”
“不是么?”
一阵风起,卷起飞雪漫天。
宋离尘有意无意挡在玄冰身前。冷风,过不了这一关。
“风吹够了。进去吧。”
“唉,好吧。”
面无表情的杀手,扶住剑者摇摇欲坠的身体,相携而行。
“对喽,你说三个时辰后回来,现在才两个时辰零三刻。无信的杀手,会失掉买卖的哦。”
“……”
“离尘小鸟,你现在的表情,是不是叫‘吃苍蝇’?”
“……”
“生气无益。有什么烦恼,尽管说出来,我不介意为你开导。”
“你不说话会死么?”
“不会。”
熄灭黑暗的火焰,离尘取出带回的灯盏,点燃一室光亮。
“咦?原始人进化了?”
“哼,不是你说烟气呛人?”
“离尘,你好像很关心我。”
“猎手最关心的当然是猎物。”
“真伤心,你不当我是朋友吗?”
“杀手没有朋友,只有目标与仇人。”
“非也。任何人都有朋友,除非你不想。”
“哦?那么,蓝玄冰,你有朋友么?”
“当然有。”
“谁呢?”
“你喽。”
“除我之外?”
“……无。”
“果然。除了他,你什么都没有。没有亲情,没有友情,所以失去他的你,才会失魂落魄。世间最无聊最虚幻最脆弱的爱情,毁了你。他,毁了你。”
“不要说了。”
重伤未愈的剑者,脸埋在灯火的阴影中,不辨喜怒,忽然身形一晃,一口鲜血上涌,丝丝溢出嘴角。
无情的杀手,右手覆在剑者背后,源源真气传来,无言助他调息。
“你没经历过,不会懂。”
“看你这么惨,不懂也罢。不要说话,用心调息。”
片刻,略见抬头的伤势终于舒缓,离尘不为人察的松了口气。
“蓝玄冰,你记住,从今日起,没有他,你还有朋友。”
剑者闻言抬头,对视的四目,渐渐绽开的笑容,一瞬间融化的冰雪。
“世人道你无血无泪无爱无恨,当真有眼无珠。”
“血泪爱恨,只对值得的人,世人之见,是对世人的一面。”
“哦?原来你有多重人格。”
“对初见之人亦坦诚相待不耍心机单纯如斯的人,我只见过一个你。”
“……你直接说白痴不就得了?”
“下次我会注意。”
“……”
洞中几日的相处,面对好友之时,玄冰会试图忘却。然而愈想忘却,愈难忘却。
一个不再回头的背影,困住一颗无力挣脱的心。
救命之情,养育之情,传艺之情,别样之情,情之一字,伤心伤神。
十二追魂之首的洞穴,选在万年冰封的雪山之巅。
洞口之外,俯瞰苍穹,一览众山之小。
十五月夜,难得风停雪静,知交的二人,静静的立在洞外一方天地,赏月,品雪。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卖命拿不到薪水,现在看来,选址在此,匠心独具。”
“哦?何以见得?”
“这还用问?此山此月此雪,非有心人不得,此处通路,只有一条,什么人上山,站在洞口即一览无余,观赏性、安全性,都被你家占尽了。况且,看你这几天添置的东西,一盏油灯也要白玉镶宝石,一件衣服也要天蚕丝作线,哪有一点点像穷人了?”
“不满吗?”
“岂敢岂敢,我是替好友家宅兴旺而高兴,顺带替自己免费沾光而高兴。”
“你真的高兴吗?”
“当然。”
“你真的在高兴?”
“……为何你总要戳穿我的伪装?杀手都是这样无情吗?”
“任由你自欺欺人,才是无情。你若真的高兴,笑容就不会如此苍白。”
“我……我想到他,想到曾经相似的情景,赏月、品雪、论剑……可都过去了,以后……不会有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伤心么,就痛快哭出来,才是男儿真性情。强作欢颜,自己憋出病,朋友见了也不快活。想哭就哭,朋友肩膀借你,绝不笑你,是不愿见你又忍到内伤吐血。”
玄冰无言,举头望明月,无声的落泪。
身旁,是默默相伴的好友。
“你舍命为他争取疗伤的时间,也算救他一命,几年的恩情,也偿了大半了。哭过,还不能放下吗?”
“我会尽力。”
“记住你的话。我会给你三次为他流泪的机会,第四次,我会瞧不起你。”
“不用。这一次就够了。”
“不要勉强。三次,是按你这种单纯小朋友的蓄水量做的估算。”
“宋、离、尘!”
“好,好,一次就一次,你怎么说都是。”
“……我忽然想到。”
“什么?”
“他是你的买卖,为何迟迟不见你动手?”
“雇主放弃了。”
“哦?龙斩玉么,这个人固执非常,就怕他不是真心放弃,唉……”
一声轻叹,月下赏雪的二人,复归沉默。
忽然,远处东方腾起一道奇异的烟火,在月朗星稀的夜空中,绽放一朵七彩的烟花。
离尘心生诧异,“今日并不特别,为何会有烟火?嗯,这道烟火造价不匪,非寻常人家放得起。”
“然也,所以放这道烟火的人,并不寻常。”
“与你相识?”
“不,只是推测,推测。”
“我该相信你吗?”
“当然。蓝玄冰什么时候骗过朋友?”
“还是怀疑。”
“不要怀疑啦。走啦走啦,月亮都没啦,进去啦。”
拖着好友的手,玄冰心里藏着一丝欺瞒的歉意,然而这一丝歉意,竟成了今后说不出口的遗憾。
烟花,勾起久远的回忆。
那是父母仍在,亲情融融之时,年幼的兄弟随父远行,初见北方冰天雪地,兴奋的一起放烟火。
七彩烟花绽放之时,小小的兄弟定下小小的约定,遥远的将来,不论身处遥远的何方,见此烟花,定要在三日后此地重逢。
而今,烟花重现,提醒往日的约定,注定宿命的重逢。
烟花,短暂如烟,绚烂如花。玄冰的一生,粲如烟花。
这一次,烟花为谁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