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箴而言之》阿弄锅锅

19、第 19 章

　　言家长房再次重归言府，自幼身体孱弱被静养在乡下的长房嫡女言予也从乡下的庄子里回来了。

　　这一消息像一粒小小的石子，并没有在京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毕竟当年陛下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太子处置了一批人，唯独剩下这个一同被俘两年的五岁女童网开一面，对言予入宫之事知情的人从那时候就不敢多加注意她，时隔多年萧箴又有了继承皇位的可能，那些人自然是不敢再来提及触这父子二人的眉头。

　　无论外界有没有揣测，言予统统不受影响，她正扭捏的坐在房里无声的闹情绪。

　　明明好不容易才能见到爹娘，她还打算头悬梁锥刺股的学好记账替他们分忧了，可是他们却说要送她回城东的言府生活。

　　若是真如放出的消息一般整个长房都搬回去也就罢了，偏偏最终只有她一个人回去，接二连三的改变环境让她有些害怕。

　　言大夫人坐在她身边不断开导她。

　　“你祖父说的是让我们一齐回去，乖女儿你也知道的，城东离咱们商行太远了，爹娘不方便每日及时过来。再说我们也节俭惯了，全家一齐再回言府去生活要面临一大笔开销，慈善堂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娘也想让你哥哥嫂嫂陪你一块儿过去生活，可你哥哥不愿意，而且商行将来本就是要让行儿来打理的，你嫂嫂又大着肚子离不得你哥哥，你总不能狠心拆散他们夫妻，非要让你嫂子跟你回去吧？”

　　“还有两个月你便及笄了，你是言家的嫡女，成日跟着爹娘抛头露面像什么话，还是回去跟你妹妹们一块儿学学女红，待你及笄后娘给你找个跟爹爹和哥哥这样对你好的夫君，姑娘家是不能一辈子粘在父母身边的。”

　　言予听得泪目，抱住她反驳道“我也可以留下来帮你们，我才不在乎能不能做贵女，只想跟你们在一块儿，再也不分开，我也不想嫁人……”

　　看着小女儿脸上不加掩饰的依赖和眷恋，言大夫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连忙揽过女儿在怀中轻声安慰。

　　“娘知道予儿是个好孩子，好孩子就更要听爹娘的话好吗？”

　　“在那边举办及笄礼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娘也舍不得你，但你总不能一直呆在城西不与其他族亲见面然后在及笄礼上才出现吧？你先过去同他们熟络熟络，娘也答应你，等这一阵子忙完了，爹娘就把商行交给你哥哥，然后时常过来陪你，或者，给爹娘一些时间，我们把商行搬到城东去，到时候不就可以一家团聚了？”

　　言予的嫂子孟莲这时正巧进来送茶水，看着言予靠在婆婆怀里因回言府而泣不成声，她抚摸着已经显怀的孕肚，踌躇着开口。

　　“娘……要么，我陪着小姑回去吧……”

　　言大夫人诧异的看着她。关于长房要不要全部回言府生活的问题，昨日里言午夫妇就和言行夫妇商议过了，两老都放心不下城西的商行和慈善堂，并不想因为言予的归家而将这些交托给别人，毕竟人们许愿都得还愿，言大夫人坚定不移的认为，一定是他们坚持行善的举动感动了上苍，言予才会被送了回来，如果这时候放弃了慈善堂，说不定上天一个不高兴，就要把这份恩赐给收回去了。

　　事关言予，发誓要终生茹素做膳食，现已吃斋九年的夫妇二人都不敢尝试食言。

　　言行放心不下他们，担心自己带着妻子回了言府，父亲又会因为舍不得花钱雇人分担而自己硬撑着日夜操劳，便毅然决然的决定不回言府，当时挺着大肚的孟莲并未说她不同意丈夫的决定，言大夫人就以为她是支持言行的。

　　言大夫人还没来得及再好好思考，怀里哭了半响的言予却坐起身来擦了擦眼泪，抽噎着道“嫂子先陪我回去也行，你们把商行安排好了也得回来与我在一起……否则我不去……”

　　作为亲娘的言大夫人当即只得答应她。

　　次日，从城东驶来一辆华贵的马车，这是言公特意派来接她的。

　　她的行李依然很少，这一次离开却至少没有像离开莆缇宫一样难过，毕竟父母是承诺过她会一家团聚的。

　　来日可期，自然心里一片安宁。

　　由于仅仅是言予和孟莲两人回到言府，接风礼倒是不那么隆重，只是给她们分派了服侍的丫鬟和住处之后，大家在一起吃一顿饭认认脸熟。

　　言予先去自己的住处认了门，偌大的长房院落中，一排下人整齐致一的站在一起等候，她循着稀薄的记忆一间间房看过去，找到了自己幼年住的那个院落。她打小就聪慧，打从会走路后言公便规定她提前和父母分居，好锻炼她独立的能力。

　　她的院落‘予园’是由一座花园改建的，门口的拱门上言公以她的名字亲自书写了牌匾，里头绿植园艺、流水桥头花卉假山应有尽有，可见当初在言家的受宠程度。孟莲扶着腰陪同着她看了一圈，被予园的精致吸引得不住的赞叹。

　　“小姑，你这住的地方，真是如同神仙宫殿一样了。”

　　言予随着孟莲的目光望了望小桥那端的独栋二层小楼，淡淡的笑了笑，在踏上小桥时主动伸手搀扶了孟莲，与她一道闲聊起来。

　　“这都不算什么，要说神仙的宫殿，人间没有哪里比得过皇宫的后花园，那才堪称得上神仙宫殿，不但各色园艺花卉精致名贵，还养了仙鹤孔雀等等……”

　　孟莲睁大了惊奇的双眼听她述说，忍不住问道“竟是这么奢华的，那你该是极为不舍得出宫的吧？”

　　少女步履一顿，浅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扶着孟莲往小楼里走去。

　　要说没有一点不舍得大概是不可能的，言予自己心里清楚，从出宫后她有多想念住了九年的莆缇宫，她想念白先生、墨宝、小川子他们还有她的动物们，也想念荷塘、凉亭、她的屋子还有屋子里不知道还给萧箴后结局怎样的宝贝箱子。

　　以及，想念萧箴。

　　尽管这九年里她过的生活和世家贵女完全不搭边，还常常受萧箴的欺负，但是很奇异的是，她心里一点也没有责怪过他。

　　只是再想念也是没有用的，毕竟在生活得时间再长也不是真正的一家人，她这颗安神药一经失去了作用，就被无情的丢了出来，连人家面也没见上一面。尽管她从来连想也不敢想象会有一天在她对萧箴已经完全没有帮助后，陛下还能饶她一条小命让她出宫和家人团聚，但当着一天真正的到来了，她却还是怅然若失得很。

　　果然是奴婢当久了都当初了奴性了吧。言予低下头自嘲的笑了笑，马上振作了心态，陪着孟莲去看了看她的闺房。

　　言府知晓她要回来，都替她将要用到的日常用品和衣物首饰等按照份例整齐摆放在房内，还为她挂上了杏黄的纱帘，整个屋子色调温暖而别致，令孟莲一边欣赏一边赞叹不已，直说自己从未见过如此漂亮华贵的屋子和首饰衣裳。

　　而后，言予又打起精神陪她去看她的屋子。

　　她哥哥言行成婚的时候也是在言宅操办的婚宴，言府长房的屋子自主人接连离开后就没有人再入住，但言公还吩咐了下人经常打理，孟莲作为长房儿媳，被安排在了言行过去居住的院子里。

　　男人居住的屋子就没有女子的那般精致了，言行性子随言午，都是比较随和善良的人，他的院子也没有华丽到哪儿去，和其他言府男孙的一样，在院子里留了大片青砖铺就的空地供他们早晨锻炼身体，只在靠墙角的位置砌了花坛，种了花卉和绿竹。

　　再往屋子内看，也一样是言行之前的风格，言予记得小时候言行的屋子隔帘用的是宝蓝色团纹锦缎，或许是为了迎接第一次到来入住的新媳妇，锦缎换成了同种布料的红色，床上叠放了几套衣裳，床边也添了一个梳妆台，上面摆放了两套头面，只是衣裳和头面款式都较稳重适合已婚女子，不如言予屋里准备的那般精致新奇。

　　孟莲看了两眼，明显兴致缺缺。

　　言予想着她或许是走得累了，与她约定了梳洗之后一道去前厅用饭，便先行离去了。

　　回到予园里时间还早，言予在大丫鬟璎珞的侍候下沐浴休息了会儿，沐浴的时候还发现浴桶边竟准备了新鲜洁净的艾草，用在加在水里，起到洗去晦气的作用，一看就是言公特意吩咐了，为她准备的二次洗尘。

　　对他们来说，她入宫走的这一遭实在是太晦气了。

　　或许是真的累了，也或许是睡在幼时睡过的小床上让她精神很放松，言予觉着自己才刚躺下去一会儿，就被璎珞轻声唤醒了。

　　该去大厅用晚饭，顺便见见言府的众人了。

　　言予挑了一件杏黄的裙子，裙摆还用绿丝线绣了逼真的柳叶，看上去娴静又不失青春，坐在梳妆镜前，璎珞便自发的走上前去给言予梳了头发，两侧还各戴了一个流苏鬓夹，显示出了这个年纪的少女本该有的灵动俏皮，看得她心里喜爱得紧。

　　她揽镜自照越看越满意，在莆缇宫里的时候小戈子可从来没有打扮得这么好看过。

　　梳洗完毕，她在丫鬟的带领下沿着路径去接了孟莲，两人一道到达了大厅。

　　里头围坐一桌的人们正暗暗好奇这位被秘密接进宫又被安静送回来的长房嫡女该是个什么模样，就见丫鬟掀起了纱帘，两道人影从门口买过门槛走了进来。

　　走前头的是个皮肤微黄的年轻妇人，穿着桃红色的衣裳，腹部隆起，她似乎有些紧张，两只手都放在凸起的腹部，跨进门槛时还险些被绊了一下。幸好身边有个少女及时的伸手扶住了她，随后就扶着这孕妇不疾不徐的走近了众人。

　　在宫里多大的场面言予都见过，原本她也没把这场初次见面的饭局想得多紧张，只当是还在宫里一样，遵守着宫女行走的规矩，一路走了来。谁知在门口孟莲紧张得差些就绊倒在大门口，她身边的丫鬟一路走来居然也没主动搀扶一下这位长房大少奶奶。

　　她当即伸出手扶住了孟莲带她一路走近了饭桌，抬起头时见众人都一脸不知该说什么的表情，言予微微颔首一笑，端庄大气。

　　“言予和嫂子来迟了，还请大家见谅。”她们是掐着时间来的，比开饭时间还早了一会儿到，只是没想到大厅里的其他人却已经几乎都提前到达了，便只得客气一番。

　　在她开口后，众人方才被这才14岁不到的少女似乎与生俱来一般的从容气势吸引的注意力才被拉回现实，大家纷纷看向了上座的一位老人，其中有两人偷偷捂嘴耳语了一两句，直道这位不愧是从皇宫里走出来的，普通人家的女儿哪有这般的胆量。

　　上座的老人正是言予的亲爷爷，因写了一手好文章而闻名成功的言公。言家家风正气，在所有的场合都要尊重长者，比如发言和动筷。见家人都望向自己，言公清清喉，挨个为言予介绍了在场的家人及关系。

　　“予儿和行儿的媳妇来了，以后就在家里好好住着，缺什么便与你二婶说便是，这便是你二婶。”言公话落，圆桌边坐得离主位较近的一个妇人便笑了笑，算是同言予打了招呼。

　　言予乖巧的喊了一声二婶好，再用衣袖下的胳膊轻轻碰了碰孟莲，示意她也随着自己一道叫人。

　　“这是你二叔言文、三叔言武、你三婶……”

　　随着言公的介绍，一桌人显然都是言予较亲近的亲人，她挨个喊了人，轮到几个同辈的堂哥姐也喊了人，另几个比她年纪小的堂弟妹时便含笑点了点头，礼数周全。

　　一顿饭用得还算融洽，饭后也各自散了。因为言予进宫和出宫的事大家心里都清楚不宜让太多人知晓，也就不好把人留下来聊聊过往将来。加上言予也还没来得及把屋子里的东西按自己的习惯收拾一遍，便礼貌的向众人告退了。

　　言予从小是被白先生带大的，白先生在许多方面的想法都有异于常人，比如对言予和萧箴幼年的教导，他就认为不该用性别来区别对待，而都一样需要按自己的兴趣学问习武，并培养个人的独立能力和其他的爱好。

　　她从来没有让别人给她收拾屋子和行李的习惯，无论是在莆缇宫还是言宅，又或是现在的言府。

　　回房后，言予把多宝格上放着的摆饰大部分都换了下来，摆上她一直带着的，白先生送她的字画和其他东西。她小时候喜欢新奇可爱的东西，比如什么烧成小人儿的瓷器、小巧可爱的陶陨、手工编织的锦鲤……所以那时候全家人最热衷的就是出门时搜罗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回来送她，新得到的礼物玩一段时间腻了之后，丫鬟全都替她摆放在了多宝格上，这么多年一直未变。

　　然而她如今看着这些玩具，却已经想不起当年自己喜爱它们的心情，反而是一直妥善带在身边的这一箱子字画和不值钱和不新奇的小东西，因为是白先生送给她的，陪伴了她一整个童年，让她觉得贵重无比。

　　言予一样样的挑出来展开，仔细的看了一遍，再分类摆放在架子上。

　　白先生很喜欢书法丹青，也可能是莆缇宫的生活也很枯燥，他经常是画了又烧，只留下少量自己觉得不错的，在各个节日里全部分别送给她和萧箴。言予一边看，一边努力回想着收到这些礼物的画面，时而微笑，时而愁容。

　　除了字画，箱子里还有白先生教她玩翻花绳的红绳、在她开始学投掷时白先生给她做了用来练习瞄准的弹弓、给她亲手编的小花篮……

　　她一个一个翻捡起来查看、收藏，最后箱子见底，她的手摸进去，摸到一个干硬的木雕兔子，她犹豫了一瞬，拿出来就着烛火发愣。

　　这是她带走的唯一一个属于萧箴的东西。

　　直到她离开，萧箴都不肯见她一面，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言予相信他一定是又在别扭较劲了，当时离开时她也在赌气，偏生要把白先生送的东西一件不落的带走，把萧箴送的东西都留下，唯独这个木雕，因为是萧箴唯一亲手制作的，即使两个人在赌气，她也舍不得丢下。

　　不知道他看到了那一箱子自己送出去又被退回来的东西，会不会气得雷霆大怒；也不知道他要是发现了唯独缺了这木雕兔子，会以为是她不小心弄丢了，还是嘲笑她没骨气。

　　言予的手指摩挲着木雕的质感，思绪却飘到了不知何处。

　　这夜，是她人生里第一次因为心事而觉得，长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