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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百禄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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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呼啸而过,游廊上八仙过海的宫灯突突打旋儿,凉气见缝插针地从四面八方蹿上身,雪铺天盖地落下来,密密如絮。人走在路上,猝不及防便要与风雪撞个满怀。
过了子时,连章殿里乌泱泱跪着许多人,妃嫔媵嫱,王子皇孙,幽幽的呜咽声萦绕不去,谁都是乌云罩顶。虽然说眼下迷雾尚不能散尽,长夜未明,可谁都知道满城的死生荣辱——一举系于今夜了。
宋雨杏听到消息时已经晚了,传话的宫人不知被谁人扣下,延误了大好时机。她尚不敢有火气撒,只匆匆卸了珠钗环珮,便带着三皇子赶来。
偏偏轿辇难行,一路疾奔,也顾不得仪态了。
紧赶慢赶到了,御前的祥桑早已候在外头,见了她却只摇头,眼睛往一边瞟去——雪地里尽跪着文武大臣。
祥桑领着她入内,正遇上长公主仲言出来。仲言漠然扫了她一眼,径自向外走去。
只是擦过身时,她突然低低说道:“若太子登基,你我皆无噍类矣。”
宋雨杏微微颔首,脖颈修长柔美,有种纤细脆弱的美感。她掐了把手心,汗濡濡的,又湿又黏。
她能怎么样呢?人如草芥,浮沉一世,到底还是要为自己打算。家族权势,荣辱兴衰,半生弹指声中。走到这个份上,那都已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可人活着总要有把念想,长公主许她的,太子必不能给。
“娘娘,请吧。”大太监李似走出来,似笑非笑梭了她一眼。
无数的眼光立刻从四下里打量来,像是阴毒暗箭,叫人避之不及。
她不由挺直了背脊,回过头一望,见仲言立在殿门外,只带了一位女官撑伞,雪下得又急又密,伞顶顷刻便白了,雪不断又滚落下来,倏忽闻得簌簌声响。
“娘娘?”
“走吧。”
龙涎香沉沉郁郁,快烧尽了。博山炉中有兰绮,朱火青烟,穷诸灵异,自然运动。寝殿里层层落着帐帏,又不通气儿,直叫人昏昏。
元帝躺在榻上,面色青灰,不声不响的,想必已是崩了。
可却无人知晓。
“长公主好本事”,她想,“还好先帝曾留有遗诏。”
先帝将遗诏一事语诸重臣,却只将保存之处告知贵妃。贵妃无子,代养了三皇子,三皇子乃痴儿,断不得继承大统。虽说此举较妥,想来也只是权宜之计,先帝他倒底是——
谁也不信。
不过这于她已经足够了,因为这是她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筹码。但若是太子登基……那这封遗诏就是她的催命符。
必须要立刻找出来。
长夜漫漫,风雪如晦。这天下之主的死生,牵动着世家庶族,百十封国,三十六郡所有人的兴衰荣辱,下至苟苟小民,上溯封国王侯,谁又能独善其身?谁又不盼借今夜博出个锦绣前程呢?
不知仲言那处如何了,羽林军得在太子前赶到才好。如今以太子的势头,晚一步局势便无可挽回了。
只听得外头“叮——”的一声脆响,约摸是水珠落在什么上。
凛冬之夜,滴水成冰,何来的水珠?
宋雨杏慌忙启窗,抬头便看见殿外火光晃晃,已烧起来了!
怎么会半点声响不闻?
大小宫阙游廊连绵不绝地烧起来,熊熊火光仿佛一条蛰伏已久的巨龙,困在潜滩久了,即刻就要一飞冲天。
外殿里传来大小声响,大小贵人们脚步慌乱,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走水啦——”
可算有不瞎的了。
隔着重重宫阙,宋雨杏抬头,依稀瞧见远处凤凰台上立着个人,大氅在风雪里上下翻飞,那是——
仲言!
疯子!她为何在那?火势从何而起?羽林军到了吗……
千百疑绪不及宣之于口了,凤凰台上“蹭——”地蹿起火,整个高台顷刻间便烧着了。
宋雨杏捂着嘴,拼命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仲言看她的时候她就该想到,此事多半已败了。可是明知不成了,心里也还要揣着些许微妙的企昐:或许是别的原因走水呢?或许就成了呢?或……许呢?
尽人事,却不甘心听天命。
可天偏不遂人愿。
“娘娘,太子领着虎贲军,先一步围下了皇宫,长公主的人殊死抵抗不敌,东西三十六宫…已尽归太子了。娘娘,快逃吧。”
掌事女官闯进来,不住地催促着。
太子已至殿外了,隔着烈烈火光,重重雕花窗牖,一时一晌间的浮世尘灰,还是依稀能瞧见那张尚且稚嫩的脸,清致隽雅,是行云流水一般的风流写意。
那伶伶身影被火光映得模糊,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有种孑然一身清冷寂寥。
真是神仙人物。
宋雨杏最后一次抬眼看向凤凰台的熊熊烈火,终于生出了久违的,无能为力之感:有的人终究是天命所归,任是旁人百般努力,万千谋算,最终也不过是铸就其人的垫脚石罢了。
倒底不甘心,倒底意难平。
霜风冷月,天阔云疏,人影稀疏,落雪簌簌。火势被盖了下去,烧焦的宫楼苑宇也渐渐掩成了雪白。
天地一色。
太子摆摆手,侍从们迅速往凤凰台上走去。那恢宏高台已付之一炬,焦木的气味清冷下来,雪刚落上去就融化了,剩下一摊水迹,慢慢渗入虚墟不见踪影。
“殿下,找到长公主了。有鸾章为证。”侍从立即呈上来。
太子轻飘飘一抬眼皮,是精致的桃花眼,眼尾晕着粉红,又挂着一颗红红的小泪痣,无事也带三分笑意,风流蕴藉得有点显女气,与长公主长得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
“假的。”
他漠然看了一眼烧成废墟的凤凰台,突然低低笑了一声,嗓子有些哑,“凤凰浴火而涅槃重生,姐姐还真是……”把我当痴儿吗?好大的口气!
“咳咳咳。”他捂着胸口,剧烈地咳起来,眉睫发上挂了雪,迅速凝成小小的水珠,盈盈颤颤,近侍的宫人欲上前来,他摆摆手。
这一屏一息的功夫,凉气立即渗进大氅里,胸前的玉饰平日触手生温,此时摸着如冰一般刺手。“我还能活几日?”他颇有点愤懑地想着,既而无端生出一股委屈怨怼来,“也罢,反正我已落得众叛亲离,早就孑然一身了,又怕什么呢。”
雪愈下愈大,天色仍就阴沉沉的,天地万物都被裹挟进这场大雪里,唯余收拾洒扫的宫人,像一个个黑点,慢慢挪动,在雪地上不断留下足迹,又很快被雪掩上。
风雪如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