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可贴》林泉音

8、高中之旅

　　“小心！”
　　沉浸在七年前画面之中的夏宛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原来是自己被拉入了一个人的怀里。
　　“走路小心点！会不会看红绿灯啊！”差点撞人的司机对夏宛破口大骂。
　　“对不起，对不起，我会看着她的。”好像有谁在替自己赔礼道歉。夏宛反应迟钝地抬头望了一眼那个替自己说话的人。自己的身体被他的双臂环住，他抱得好紧，简直挣脱不得。
　　“你没事吧？能听得到我说话吗？”萧然看着夏宛呆滞的表情，还以为她是被刚才差点发生的车祸吓傻了。
　　“没事，没事。”夏宛看清面前的人是萧然，连忙拂掉萧然紧紧拉住她的手，后退一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与萧然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很明显的戒备姿势。
　　“是丁老板叫你来的吧。”萧然看她好像恢复正常了，才开始低头轻声跟她说话，“这就是那份文件。不过丁老板说已经不急着要了。你还没吃饭吧？要不然去我家吃？我刚好回来看我妈妈。”
　　“你家？”模模糊糊地接受了“丁老板不急着要文件”这个信息，夏宛的大脑甚至没来得及思考丁敏和萧然能有什么业务往来，又陷入了新的思考：没错，萧然是高中的班长，他的妈妈就是自己的高中英语老师赵小川，就住在第一中学的教师楼里，现在又恰好是饭点儿，他的邀请看上去确实在情理之中，但总感觉有些地方怪怪的……
　　“对呀，难得回来，看一看老师也不过分吧！”萧然这样盛情的邀请，让夏宛有些招架不住。
　　“还是……还是不要了吧，”夏宛这几年别的没怎么学会，推脱那一套倒是很拿手，“你要给丁敏什么文件？我帮你转交给她。”
　　“哦，之前不是弄坏了丁老板的杯子嘛，虽然赔了钱，但总觉得过意不去。刚好认识这方面的朋友，就做个中间人，帮他们牵线搭桥，也算是对丁老板的一些补偿。”萧然解释道。
　　“哦，”夏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却并不怀疑，“原来是这样……”
　　“夏宛，”萧然轻咳两声，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向她开口，“不瞒你说，这几年我也没怎么回来看过我妈。我家的事你应该还记得吧，高二的时候父母离婚，我跟着爸爸去了日本，后来他们都再婚了。整个家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是多余的。让你见笑了，快三十的人了，还说这种事情。好了，不说这个了。这是文件，你交给丁老板吧。”
　　这样明显的示弱，只有对着夏宛的时候才做得出来。
　　萧然在赌，赌夏宛一时的同情心泛滥。
　　夏宛迟疑了一下子，并没有伸手去接文件袋。她虽然没有经历过父母离异之类的事情，但是夏宛觉得，人所承受的痛苦大概非常相似。也许是因为受惯了照顾，也许是突然生出一种对懦弱的憎恶，面对突然向自己示弱的人，夏宛竟然鼓起了勇气，想要做一回帮助别人的人。
　　“你刚刚说，文件不急着要吧，”夏宛的眼神来回游离，似乎很心慌，但同时她也握紧了拳头，希望自己的决心更坚定一点儿，“时间还早，我跟你一起去看赵……赵老师吧，反正我也很久没回来了。”
　　如果笑容没有那么用力，或许萧然看不出她的勉强。
　　没想到这招激将法这么管用，萧然差一点就要控制不住面部的表情，为自己欢呼一把了。
　　两个人站在教师大院门口的时候，都深吸了一口气。
　　“你很紧张？”萧然歪着头看了一眼夏宛。
　　其实根本不用问，比起他这个老狐狸般喜怒不形于色的心理医生，夏宛的紧张可都写在脸上了。
　　“毕竟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老师……应该不会记得我了吧？”夏宛苦笑着说，却不敢解释什么。
　　程皓去世之后，她就基本上断绝了跟高中同学的来往，更不用说回到高中看望老师了。她实在太害怕了，她害怕熟悉的人提起程皓这个名字，问起关于他的任何事，因为那时候她就不得不开口对他们说，程皓已经去世，更糟糕的是，那时候她也在场。她目睹了他的死亡，但却无能为力。
　　夏宛无法去面对这些人在听闻程皓去世这个消息时那种惊讶、叹惋又可怜她的表情。他们的每一分情绪都会被放大到无数倍，全部投放在夏宛的身上，不管她能不能经得起这种情绪的重压。而这样的重压，在最初的那几年里，夏宛已经受得太多。
　　这个“第一中学”，承载了太多与程皓之间的美好回忆，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不敢打开的潘多拉的魔盒。
　　夏宛再三警告自己，千万别去想。
　　“我妈妈记性很好的，她肯定记得你。”萧然不知为何朝她狡黠一笑，夏宛却听不出来他这是话里有话，也没注意到他那足以令人生疑的狡黠表情。
　　在家门口迟疑了半天，萧然终于举起了手去敲门。
　　两个人都为各自的理由屏住了呼吸。
　　一声、两声、三声、四声……
　　结果竟然无人应答。
　　看到这个结果，两个人竟然都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不在家。
　　否则，该怎么回答老师那些关于我的问题，关于程皓的问题？该怎么去面对老师那惊讶的眼神？
　　当预设的问题变成画面浮现在脑海中之后，夏宛的心突然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还是逃走吧。虽然不勇敢，但可以让自己好受一些。
　　就在夏宛一心想着逃走的时候，却没注意到萧然已经从教师楼的门口走到了底楼院子的墙边。
　　“夏宛，你还记得你曾经爬上过那堵墙吗？现在肯定是不行了，这里到处都是防盗网。”萧然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兴致勃勃地站到了教室院子的墙根底下，踮起脚来，伸长了手臂，尝试着摸了一下墙头的防盗网，差点被尖锐的棱角扎了手。
　　墙上满满的灰尘，看来确实有“防盗”的作用。
　　听到声音的夏宛这才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走过来找萧然。
　　教师楼底下有个不过几平米的小院子，学生们称之为“教师花园”。园子里种满了花，大部分是赵老师的杰作。盛夏时节这里浓荫蔽日，待着倒是很凉快。小时候就住在这里的萧然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只是他没想到，如今院子里的花草长得如此繁盛，甚至墙缝里都开出了野花，零零星星地点缀在暗红色的墙面上，倒别有一番野趣。只是经过十多年的时光，这里的墙壁早已经斑驳，四处都有破损的老旧痕迹。唯一与这老旧气息相对比的却是墙头上耸立着的那排尖角和防盗网，它们那莹亮的金属光泽似乎象征着现代化。不过修筑这些东西的意图究竟是防盗还是防止学生从这里翻出去，估计只有主持修建的赵老师才知道了。
　　“怎么会，我恐高的呀……”夏宛一下子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向墙边走去。
　　“你忘记了？”萧然带有一丝惊讶和不甘心，“当时我陪你去找一个铃铛，时间太晚，学校锁门了你出不去，我帮你爬上墙头翻出去的呀！”
　　萧然急于想从夏宛这里得到什么回应。他一直将这段回忆视若珍宝，他不相信夏宛竟然会忘记对他来说如此重要的事情。两个人发展出的故事，其中一个人居然完全不记得，另一个人的失落可想而知。
　　“铃铛？”夏宛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有关铃铛的事情，居然慢慢地呈现出一个清晰的轮廓。对了，是当初被程皓扔出窗户的那个铃铛呀！
　　一旦回忆起一个情景，一个片段，其他的片段就争先恐后，接二连三地涌上来了。生怕夏宛及时地关上了回忆的大门，让他们永远无法重见天日。
　　很可惜的是，在这些片段里，男主角是程皓而不是萧然。
　　她回想起了有关这件事的一切，但是却不敢再往深处想了。前因后果里，处处都有程皓的影子。夏宛害怕如果继续想下去，她已经竭力抑制的对程皓的思念会骤然倾泄，宛如洪水，将自己吞没。
　　“抱歉，我……我想不起来了。”夏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还带着一丝抱歉的笑容，让这句话看上去那么真实，甚至连萧然也骗过了。
　　“没关系……咳咳，都多久的事儿了。”萧然故作爽朗地笑了几声，但心里的苦闷愈加深重。
　　广播里传来熟悉的运动会的音乐，暂时打破了这里沉闷的局面。
　　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教室院子边走过，手里拿着从小卖部买来的冰激凌和烤肠等食物。高中的运动会其实就是个幌子，学生们主要拿来吃吃喝喝，乐得清闲。只有学霸们在烈日的炙烤下还要打着伞刷题，连头都不会抬起来看一眼比赛的。
　　这场景仿佛就在昨日。
　　记忆里那个鲜活的夏宛再次出现在萧然眼前。
　　那时候她扎着马尾，就算穿着校服也同样引人注目。她好像天生就有主角光环似的，无论走在哪儿，老是被大家围在中间，她是话题的中心。因为她有趣，她话唠，她大大咧咧没心眼，所以大家都爱跟她在一块。
　　但记忆中那个活泼爱笑的夏宛却无法跟眼前这个不善言谈、说话支支吾吾的人相重叠。
　　夏宛，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丁老板单独跟我谈起过你的事情，但她也不清楚你真正的心结在哪里。
　　如果说是程皓的死让你变成这样，但如今事情也已经过去这么久，为什么你依旧停留在原地？
　　我向丁敏保证要治好你，我会守信的。但至少……至少得让我接近你……
　　“我们……要不要去操场上逛逛？今天好像在开运动会，那边很热闹的样子。”萧然提议。
　　“不用了吧，又不是高中生了，”夏宛面带难色，思考怎样的拒绝让自己显得更礼貌一些，“既然赵老师不在，那我改天再来拜访。你把文件交给我，我就先回去了。”
　　“既然这样，那我们一起从后门出去吧，那边走更近些。门口的保安大叔认识我，会给我们开门的。”萧然一时间也拿她这种回避的态度无可奈何，只好通过拉长时间的方式试图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嗯……没耽误你什么事吧？要不你先走？我自己也可以回去的。”夏宛恳切的目光似乎在说“放过我吧，台阶我都给自己找好了……”
　　但既然小白兔都已经把自己送到了嘴边，大灰狼岂有不下口的道理？
　　“我今天下午没事儿的，送你出去不耽误什么，”萧然显然没有把文件交给夏宛的意思，已经踏上了去后门的路。“刚才你在门口走路那么不小心，不把你送上车我不放心。”一想到是夏宛自己贡献了这条理由，萧然就忍不住想笑。
　　还好走在他身后的夏宛看不着他那偷笑的表情。
　　萧然的理由那么正当，让习惯推脱的夏宛也只有闭了嘴巴，默默跟在他身后朝后门走去。
　　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