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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   龙心会堂一夜之后,鄢荣章命很大,手脚健全地住进医院。周长山去看望他时,比从前光明正大得多,走正门穿过走廊大厅,守卫的小警察还要向他立正敬礼。
      他在后辈的问好声里推开病房门,鄢荣章正好醒着,靠在床头看当日报纸。看见周长山走进来,他立刻放下报纸在床头柜上,笑着问他:“怎么样,感觉很新鲜?”
      周长山不着急回答问题,走到床边拉过陪护椅坐下,耸了耸肩:“一般般。不过从山哥变成警官。”
      他侧过头,看见鄢荣章的病床床头快被果篮花束淹没,问他:“你不是说你快落跑?还有这种风光。幸亏我路上懒得买,买来也没地放。”
      “表面风光而已,陈家要清算的太多,留我一口气浑水摸鱼,最迟下周走。不过你不一样了,警界新秀。你要是愿意送我花果,我带回家供起来。”
      “假腔假调。”周长山哼笑一声,对此不置可否。他今天来这儿没有要紧事,懒得继续说下去时,可以很干脆地止住话头,顺着鄢荣章的手看向他手底下的半面报纸。这几天新闻界有很多劲爆标题可以取,“警方与犯罪分子火并伤亡惨重”、“特大犯罪集团落网”、“侦破跨国人口走私集团”。周长山现在身份被特殊保护,这些新闻里都没有他的事,仿佛那天晚上他是在家睡觉,死生遭遇都是噩梦一场。
      见他没再开口,鄢荣章索性张开手盖住报纸上白纸黑字,哄他说:“你难得来我这里一次,一来还要盯着报纸发呆。上面没有新鲜事啊,不如多看我几眼。”
      “未必你比报纸好看?”周长山懒得抬眼,鄢荣章更加不放弃,上半身探出床位,凑到周长山边上低声念他:“不看也行,玩点其它花样。”
      周长山惊奇地看他,伸手探进病号服领口,摸到他胸膛臂膀缠着的厚厚绷带,稍微使力就牵扯伤口,痛得鄢荣章眉头扭曲。周长山失笑:“不是吧,现在这个样子,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我怎样不要紧,关键在你有无意愿啊。”鄢荣章攥住周长山伸过去的手腕,使力不让他抽回去,接着商量说:“我和你还有很多事没有一同做过。久别在即,重逢不知在哪里,可怜我一下,留一个念想。”
      周长山现在心情好,脾气也好很多。听他一番话,也真的问他:“想做什么?不要太出格。”
      “不出格,”鄢荣章笑着握住周长山手掌,“一起去看场电影,普通情侣一样,两个人放心地走在一处,电影院里并肩坐下。”
      “简单是简单,”周长山迟疑地打量了一眼鄢荣章,“但是你确定可以出院?估计医生不会准许。”
      他话没说完,鄢荣章已经撑着床头柜下床了。他伤重在上半身,走路还算稳健,听见这个顾虑,他朝周长山眨了下眼:“那就不要准许,偷溜出去啊。”
      到最后他们还是偷情一样紧张地摸出医院,差点要跳窗。鄢荣章风衣领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周长山的帽檐也压到最低。偷情是最刺激的一种约会,有浪漫传说色彩,跟着鄢荣章跑出医院大门时,周长山都感到自己心腔里咚咚擂鼓。他们跑到足够远才停下,已经要喘不上气,周长山一只手撑着行道树,脑子被晚风吹清醒了。等呼吸平复下来,他首先指责鄢荣章:“怪事,我怎么会被你说服——根本没有普通情侣会逃命一样去看电影!现在几点,有十一点没有?这也不是约会的时间!”
      鄢荣章身上带伤,累得比周长山厉害。他弯着腰咳嗽了几声,看起来反而比周长山高兴许多,拍了拍周长山肩膀示意他抬头去看,他们不偏不倚,正停在电影院门口。街边挂上巨幅海报,上面国际影星朝他们笑出白牙。鄢荣章一把揽过周长山朝影厅走去,边走边说:“已经走到这里,不要再自找苦恼,你看,老天都帮我们找好影院。”
      周长山懒得追究鄢荣章是不是先做过功课,有目的地往这里跑来。虽然路途劳累,好歹最后走对地方,任由他拉自己过去。进去以后鄢荣章对着影片列表,同他商量:“喜剧片?惊悚片……爱情片?”
      “爱情片也太惊悚……”周长山不留情地拂鄢荣章的意,“喜剧片就刚好,皆大欢喜。”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不善解人意?”鄢荣章苦笑着向柜台买两张电影票。午夜场里座次空空,但是电影笑料足够,笑声在夜色里也回响震荡。他们俩坐在最后一排,在荧幕亮光中看见前面的人影笑得腰都弯下,但是周长山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想皱眉头。他在别人的笑声里凑近鄢荣章,低声说:“没想到喜剧也讲情情爱爱。”
      鄢荣章也偏过头,脑袋和他凑到一处:“爱情啊,欢喜冤家、两情相悦,都是喜剧要素。”
      “喜剧结尾,悲剧就开头。”周长山重新坐直身体,显然不认同他观点。鄢荣章本来还想反驳说“并不全然这样”,但他看出来周长山下了定论,没有再探讨的耐心,也知趣地闭上嘴。这场约会已经开始失败了,他们在欢声笑语里一直沉默到片尾,幸好末排只坐了他们两个,这种突兀的沉默让任何人都坐立不安,如果有别人注意到他们,大概要以为他们是仇人误买了一处的座位。
      这场喜剧片剧情波折,讲爱与背叛,死了人,也流淌过伤怀的真情。但是结局定格在一个美好画面上,学生时代的小青年跑向学生时代的女孩,是旧梦重回。最后的场景温暖又明亮,影厅灯光大开,照耀着准备离场的稀疏观众。周长山也要站起身,但是鄢荣章没有,还按住了周长山的胳膊,要他再稍坐一会。沉默了整场电影后,鄢荣章想说一句真心话。他握着周长山的手,转头直视他,认真地同他说:“长山,我离开之后,你不要忘记我。”
      周长山没料到这一出,一时接不上话,对自己被握住的手也没有反应。然而鄢荣章注视他足够久的时间,自己松开手,改口又说:“但是,如果忘记我让你生活更好……那就忘了吧,不要再往后看。”
      影厅里的人离去得很快,片尾不到一半,只剩下他们两个。灯光和荧幕光在他们身上滚滚闪烁,他们互相注视时,好像被拍进另一部电影,而且是结尾无声的告别一幕。周长山为这想法摇了下头,没有正面回答鄢荣章,只跟他说:“该回去了,偷跑太久,警署会乱套。”
      出去时换成周长山走在前面带着鄢荣章。他们俩一同站在影厅前面,身后电影院还开着亮黄大灯,身前街道上没有别的行人。鄢荣章说自己一个人回去就可以,好过两个人一同挨护士长骂。周长山当然乐意,但是鄢荣章才走两步就转过身,舍不得地问他:“后天你来给我送行吗?”
      感慨天热的漫长夏日已经飞逝而过了,萧瑟的秋风吹过今夜,吹过影厅灯光、巨幅画报、挺立的行道树和两步之遥的他们。站在飘摇的落叶里,周长山摆了摆手:“不去了,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离开。”
      他们最后的分别就在此时此地,鄢荣章拦了出租车,周长山言而有信,看着汽车尾灯转过街角拐弯。不久后,陈家的家事公事都已尘埃落地,成为档案室里积尘的结案资料,然而报社又有新的劲爆标题:“泰盛前任总警长卷入汽车爆炸案当场身亡”,全城都有讨论度,人人饭后都要发表两句观点。这新闻印在《泰盛日报》上,被尽职的邮差投送进周长山门前邮筒,但是没有人再来开门取报纸。在第二版面,还有另一条新闻,终于和周长山有直接联系:“警界新星横尸家中,初步排除他杀可能”。报社无权取得的资料里,他唯一遗言说:“我与旧时代一同离开。”
      这两起案件像休止符,它们之后,泰盛许久没有大新闻,没有独占头条的暴力犯罪,剩下许许多多平凡生活,不值得特别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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