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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送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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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虽在燃烧,但并不温暖躯体。
相拥,才学会互相取暖。
沉淀,让他成为有硬度和光泽的金属。
那是一个多么坚强的胸膛。就算此刻牵手赴死,都是那么不起眼的小事。
道别的日子到了。
我坚持自己去。这两天,金立过得比我憔悴。出门前,他万分担忧,但仍旧左手插在裤兜,右手笼着我的脖子,亲吻着我的额头,给我安慰。
送别,为什么要穿黑色的衣服?
扬州的天,应景地下着小雨。雨洗纤尘,送走贤者。
四处都是打着黑色的伞,面部凝重的人们,车如缓慢移动的黑龙。雨点溅入河水,激起浑浊的泥水,喧闹下的天空,无限的静谧。
车子缓缓到达送别的厅堂,不是说好是一次安静的不惊动大家的离开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的舍不得,飘着黑布白字的花圈挽联,一直从灵堂摆到路口,这是您能带走的天下桃李之情……
小雨,小雨滴,顺着头发丝一滴滴。
我很听话,空着两手,带着一颗沉重的心。
多少早起跪拜完,就听您的叮嘱去按时工作的人,灵堂铺的黄金草,早已被您的学子跪散......
“玥玥,这是师母——”小嘻妹抱着熟睡的孩子,为谢老穿着孝;
“师母,您请节哀。”憔悴的老人,带着倔强的气度;
“来啦,看看老谢吧——都看到啦,就放心去了。”不忍朝遗像望去,一眼望去,满眼泪水。
“来了。”苏洵也带着孝,手里拿着粗糙的麻布孝衣,我接过衣服,直接披上,“谢老的儿子不在,我们在灵前回拜。”
无话可说,灵前,大民在,小嘻妹在,小旺在,小樱在;我跪坐在苏洵的旁边。
师母过来朝我们深深鞠躬,我们弯身回礼。师母接过小嘻妹怀里的孩子,无限爱怜。
送逝者,让人悲痛;迎新生,又让人欣喜。
早上人来如潮,尽了儿女情分,心里舒服多了,每次回拜,都是虔诚万分。
肩靠肩,却不言语。一个牵挂了去,便是下一个坎。
“看到你的消息,我衷心的祝福。也谢谢你。”终于苏洵先说了话,这句话,让我混着各种心情的泪水一起滚下;
“今后,不要再见面了。”我极其清晰极其镇定地回答;我没有那种大度,拜拜后,还能心平气和做朋友,各自安好便罢,别有意无意碰到一起。
苏洵默不作声。
不是放不下,现在内心极其的平静。生活就这样单纯点,简单点。人来人往,就作是陌生人。
大家各自即将散去,谢老的儿子最终没有赶到现场。师母在保姆的陪同下,回去整理遗物。
这样告别,真的没有遗憾吗?
我把金锁轻轻挂在孩子的手上。小嘻妹抱着我,不再说什么。再陪陪,成了我们共同的心愿。
就这么静静的坐着,工作人员在收着外面的花圈和挽联,让人心冷。但回头望着谢老的遗像,又是那么的和蔼可亲,温暖如春。
“孩子像大民,真好,当妈妈了——”我坐在小嘻妹的旁边看着孩子。一件件东西被收起来,或许明天,就是送别另一个人,多神奇,这个小堂,收下了多少人的眼泪和悲伤。
“玥玥,是不是你未婚夫?”小嘻妹手一指,在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空,不再清冷的傍晚,这个人手持白菊,穿着黑色呢子大衣,虔诚地到来——
白菊放在遗像旁边,谢老似乎又笑了。
金立朝大家微笑着,煞有介事而又极其平静地与苏洵对视了许久,然后拉起我的手,慢慢走出;就在这时,四个人抬着轮椅上一个歪着嘴流着口水,裹着睡衣,颤颤抱着一瓶酒的老人,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推向灵堂——
是佛学教授——中风了的佛学教授——
“哇——”的一声,小嘻妹的哭声那么大,老者“呜呜——”说不出一句话——
我悲伤地把头栽进金立的怀里,他用右手轻轻拍着我,他的泪,也流了下来……
怎么去想象那个场景,一个中风的佛学教授,颤巍巍,除了泪与嘴水,说不出一句话,离别的一杯酒,各自保重,各自保重。
谢老踏上的征程是他不久的归途。
这种送别,戳进心里,戳进心里。
身后事,是逝去的人在结束人世关系,留下的不合时宜的疤。一些关系要重新理顺,一些人要重新归位。
远途归来的娇子说,方便的话,约个时间到咖啡馆坐坐。
诚然,他已经完全习惯西式的生活;
我说,方便的话,我们去茶楼坐坐。
这像是无形的拉锯。一个人真的就能在外国活得不带点故土的习惯吗?
佛谈生命轮回,因果报应;基督教徒全心爱上帝,更爱人如己。
同是指引走上仙界和天堂,怎能对人无情?
快乐的告别,就真的符合故国情怀?
基督徒会祷告,祷告一路走好,那为什么不能诚心拜一下,戴个孝送一下?是困于心还是束于行?
快乐的告别,就真的没有遗憾吗?
一间古色古香的茶馆,临瘦西湖而建,驶过的游轮,翻起波浪,“啪啪”地来回不停激荡着岸边,水中的落叶与花瓣上下翻腾着,那空气中,有水的腥味,也有花的余香,更有绿叶的清芬……
临窗,面对一个凝神看着窗外的中年男子,我静静地不说话。他不习惯喝茶,但茶馆怎么会有咖啡?那身上透露出来的是一种什么气息,说不清。
我期望这位先生能悲伤一点,但是没有。他用中年男子特有的稳重,从内心迸发出镇定,可控的气质。契约精神是什么?各自约定好就执行下去,在意的是执行,行动,是结果,忽略了情感上的契约。
“好久,没有回扬州了。”是啊,连说话都是美式中文发音,多么的陌生,谢老听了肯定更伤心;我淡淡拉长嘴角笑了下——
“这是取画的凭证,下面是地址,已经办理好了。”我直接把后面的事情处理着,把已有的资料一样一样放到他的面前,希望这点点滴滴,可以让他想起谢老,感念谢老……
“麻烦你了,谢谢。”那么的干净,那么的利索,然后欣慰地笑着说,“这是我父亲最喜欢的画。”
“有件事情拜托您,”我把两份合资协议拿出来,“一半是谢老的,另一半是苏洵的,公司已经委托人经营。”
“我会交代助理处理的,那今后的收入分配——”
“不用联系我,你单独设个账户——苏洵的那份,现在可能用不到,但总有一天会需要——”我指着资料上的名字。
“好,都按你的要求。”中年男子微微笑了下,
“谢谢您,”又是一阵沉默,“我有事,要先走了——”然后自己不由望了望窗外,“临窗的风景是不是很美?”这位先生也一眼看得很远,很深邃;
这时服务员端上扬州烫干丝、小混沌、狮子头,我起身微笑着说,
“我最喜爱扬州的美食,请您一定尝尝。”我帮着服务生,摆下筷子,取下精美的白陶瓷碗碟;
“精致的像艺术品!”淡淡地微笑与惊叹,我再次起身告别;
阳光开始从浓密的树叶中偷偷地溜出来,风吹动,树叶摇摆着,阳光躲藏着。多么的晴朗的天空。游人欢笑如初,临水凉亭,坐满了斗曲的戏曲爱好者;拱桥下,片片睡莲的叶子铺满了水面,一只水鸟两只水鸟,“嗖”地凌空飞翔合抱之木的密枝;探出水面的睡莲,抱紧了花苞,蝴蝶蜻蜓努力敲门……
这么美的地方,这么美的扬州,该怎么去收藏?
跨过茶楼前面的小桥,一个转身,不知是哪一种乡味,唤起他的情怀,临窗,最终,他一边看着远方,深邃的,一边擦着眼角……
快乐告别,真的没有遗憾?还是对不同信仰的妥协?还是无法面对?
一缕缕刺眼的眼光,刺破树荫,照进我的心里。
大步走在浓荫小道,青石砖地,回响着“噔噔”的声音,迎着每一丝绿色清新的空气,沐浴着每一束温暖如玉的阳光,天空碧蓝,白云成团,飞鸟成群;每一次生死经历,都像是重新认知这个世界,这些人——社会的成长,或许就是这样的方式。
小嘻妹说,女儿是大民的心肝,趋于成熟,男孩变成慈父。小旺顺利返校,不管怎样,这是正确的;
室外的茶座,撑着大布伞,到了中午一两点,还是显得燥热了。大布伞在风中来回地摇着头,我们喝着茶,说着未来,没有羁绊的地方——因为一切关系都已经归回到正确的位置。
以后怎么打算?这句话会问得让我深思。
就这么一路地想着,以后怎么办?回去却见到金立悠哉地躺倒藤萝架下,身旁放着咖啡,手里捧着书,聚精会神地看着——
以后怎么打算?怎么打算?
那就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金立说,放松段时间,与朋友聚聚。与谁聚?
敬叔说,踏踏实实过好每一天,自己觉得充实有意义,就有奔头。而眼下,突然觉得自己的奔头没有了般。大小画室就这个节奏运转就行了。一下子回归家里公司,对所有人都会突然。
需要个时机。
缓称王,广积粮。这个是老爷子经常唠叨的理;
出名不要太早,做事也不要太大太早,这是我自己给自己规划的。自己的心还没有那么的稳,去看那么大的摊子;
我与老爷子,一个是接得快,死得快;另一个是放得快,也死得快。
当事者,心知肚明。
但无形中也是达成协议,就像是接力,敬叔与老爷子捆在一起,下一棒,我还有充足的时间去准备。
我极不情愿地带着金立,怀着忐忑的心情,看望父母。
童先生与心海领了证,还没办婚礼。恋爱,成家,让心海变了一个人。心海那极其高尚的个人主义,像是突然找到了灵丹妙药,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总不能比个人主义本身更坏。
父亲不知怎么说服了母亲,在扬州花鸟虫鱼市场租了门面,卖起了花。养花、卖花,父亲忙不过来,母亲便一起。养花养性情,满桌都流露出合拍的情怀。就连父母互相相望的眼神,都是爱意浓浓,乐趣多多。
临告别,父亲很高兴很满意,只要是女儿喜欢的他都喜欢,从不会挑刺,只会帮衬;母亲,像是被红酒熏醉,拉着金立的手,真诚叮嘱道:
“女儿交给你了,代我好好照顾——”话未落,便只顾擦着眼泪,惹得我也跟着感动,心海依靠着越来越肥胖的童先生,吃醋地说:
“妈妈偏心,我嫁出去你都没流泪舍不得!”
“都是心头肉,舍不得!”父母几乎异口同声,金立发出诚挚邀约,过天去南通做客,父母欣然应允;
心海开车载我,自豪地说父母关系,扬州就是父亲的吉祥地,租了门面,生意竟比想象中的好,你是知道父亲这人,能写能看能画能聊,至善至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然就交了一群这样的朋友;母亲被熏陶一阵子,心里也渐渐放开,固定的收入,她也没了压力,自食其力,多踏实。
谈到以后的计划,心海善意地提醒,回去就是一场硬仗,老爷子在世尚是如此紧张,更何况老爷子将来过世。
又是死别,是我不愿意提的,不愿意将这样的字眼放到老爷子身上。心海不屑我的这种情怀,就像是孩童的自我欺骗,哪有谁能长生不老,没法死的人是多么的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