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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八章 依稀小楼无处觅 ...


  •   【万历四十五年夏·小阁楼】

      许氏因听说桃花巷荒宅走水一事惊动了东院的客人,忙遣人过来又是赔礼又是安抚,最后竟于半夜亲自前来说明情况。
      “孩子和妈妈都救出来了,没事……”她满脸憔悴,似有些心有余悸,“我也再不放心放她到外头养病了……夫人与哥儿将将过来住下,便出了这样的事,惊扰了二位,实在是抱歉,好在是虚惊一场,请二位安心在寒舍住些时日……今儿我也不好再叨扰二位,请二位安心歇息,我还得过去那孩子屋子去看看。”
      听说人没事,杨连枝狠狠地松了一口气,虽想多问问南屏如今的情况,却也不好这时候拉着许氏不走,只打算等天明了去探望探望。
      而魏子然听说南屏被救了出来,且又住回到了家里,自然高兴。想着日后能与她在一个屋檐下相见,更是兴奋得整夜整夜地合不了眼。

      这日,天色微明,他便早早起了身,自个儿穿戴得齐齐整整,催着让杨连枝带他去看望伤患。
      杨连枝责备道:“我们是在这做客,不可这般没规矩。待用过了饭,与你世伯母说一声,人家同意了,我们才能去探望。”
      魏子然觉着麻烦,但也不好违逆这些世俗人情,只得苦巴巴地等着。

      他今日并未发热,便是咳嗽也减轻了许多。
      杨连枝意外且惊喜,但仍是督促他喝了药,细细叮嘱他日后不可任性糟蹋自己的身子,自己受苦不说,还连累身边伺候他的人。
      魏子然知晓她说的是尚攸因他此次生病被不明情况的母亲责骂之事,因自身没占多少理,他并不为自己辩解,心里却挂念那篇“文章”的事。

      “小先生寄给父亲的那篇文章,父亲看了么?”魏子然忐忑不安地扯着杨连枝的衣袖,问,“父亲生气么?”
      杨连枝肃容道:“非但你爹,娘也生气呢!那文章我虽看得不是很明白,但里头写的招妓同游的事,是真有其事?你入世未深,年纪尚幼,切不可学那些纨绔子弟的行径,将心思花在这些事上头。什么‘无妓不成诗,无妓不成词’‘妓乃我辈性灵之所在’……你怎能写出这般荒诞无稽的文章来?”
      魏子然理亏,不敢为自己申辩一个字。

      虽说杨连枝所说的这些“荒诞无稽”的文字,皆是出自罗衡与文卿之手,可在他看来,两人的那些理论并非信口胡说。
      自唐以来,狎妓之风在文人士子间早已屡见不鲜,诗词里随处可见这些风情万千的妓子身影。用罗、文两人的话来说,便是“世人贱看轻视妓子,却又靠她们抒怀解闷、博取名声,薄情负恩莫过于此。我辈非浮浪子弟,万不可低看这些人,要以真心相待,似家人朋友那般看待她们。她们有心又有情,自然会以真情回馈,非是皮肉欢情之交,乃是心之契友”。
      当时,魏子然觉着他们所言有理,才会欣然同意将两人的那番理论添在文章之后,哪知最后会闹到家人跟前。

      魏子然正为此懊丧,杨连枝恐他多想,又忙着宽慰道:“这事,你爹已不再追究了。当时他看那篇文章时,薛姨娘与卢姨娘都在,你薛姨娘看过后,帮你说了几句话,她读书多,有学识,有见地,倒说得你爹也无话可说了。不过,娘还是得叮嘱你,往后,你可再不许随这些人浮浪了!”
      魏子然不敢不应,诚心诚意地悔过认错道:“娘,孩儿知错了,再也不做这事,您莫生气!”
      杨连枝瞧他说得可怜,心头顿时软成一团棉絮,故意板着脸吓唬他:“若非你生了病,爹娘不便同你计较,责罚定是少不了的!”
      魏子然忙抱了她,温顺点头:“孩儿记住了!从今往后,定会好好读书,日后好孝敬您!”
      杨连枝笑道:“娘不求你飞黄腾达、高官爵禄,只求你身心顺遂,无病无痛,将来妻贤子孝,平平安安的。”

      魏子然只管点头,无意中望进她的眼里,却发现那原本带着怜爱温柔的笑脸却慢慢堆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愁云,最后皆在那双盛满哀愁的眼里汇成了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
      那泪滴似岩浆,炙热灼烫,似能将他稚嫩的脸庞烫出无数个窟窿来。

      魏子然不明所以,也心慌意乱,唤一声:“娘……娘,您怎么哭了?”
      杨连枝羞愧于自己在孩子面前失了态,忙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说:“娘没事,娘就是……怕你不好……怕你生病……”
      魏子然却笑道:“孩儿觉着身上好了许多!只要想着能见到南屏,孩儿便觉头不昏,嗓子也不哑了!”
      杨连枝奇道:“真是因为高兴能见着她,身子便好些了?你别逞强硬撑着。”
      “真的,娘!”魏子然道,“好些回我身上不顺畅,只要想一想她,心里便舒坦了;心上舒坦,身上也舒畅了!”

      杨连枝只觉不可思议,又深感忧心。她不知,若是日后他知晓父母骗了他,为他定下的是南湘,而非南屏,他会不会因此而伤心失望,甚而对父母怀恨在心?
      她现今多么后悔当初同意了魏显昭的决定。
      哪怕南屏真如传言那般活不长久,她也不愿如此欺瞒伤害这颗天真懵懂的心。

      南屏在家时,并不与上头的哥哥姊姊同住一个院子,而是被许氏安置在了最南边的一座老阁楼里。
      这座阁楼老旧僻静,原本是存放家中废置之物的,从前只有一位老伯住着。自那老伯去世后,许氏便请工匠将这阁楼重整漆新了一遍,将南屏移住在了此处。
      此处远离南家大院,周围环篱树栅,草木葱茏。楼后有一处小山丘,种的皆是梨树;值此盛夏,绿意葱茏,小果累累,香气满山。

      魏子然盼了许久,终盼到来此探望的机会。他虽觉这地方僻静冷清,好在景致清幽宜人,比桃花巷的那座荒宅强了许多。
      他本是想借此机会亲近南屏,无奈她的床前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他甚至都未能凑近一睹她的容颜,只随着母亲简单慰问了一番,便离开了这座小阁楼。
      为此,他郁郁不乐,心里恼恨南家人将他看作外人,竟狠心到不让他近前去慰问慰问他那死里逃生的未来小娘子。

      用晚饭时,许氏依旧是将母子俩请到膳厅用饭,魏子然因心绪不佳,只草草吃了两口便回东院歇着了。
      因杨连枝被许氏留着叙话,她便打发玉竹回来看着魏子然。
      玉竹本也不是坐得住的性子,受魏子然言语挑动,并不与杨连枝知会一声,便同魏子然鬼鬼祟祟地出了东院,径直往南边的小阁楼而去。
      因天色昏暗,两人行走在这草莽丛生的青石板路径上,也走得磕磕绊绊的。

      暮色下,阁楼前有南家的两名家丁在此守夜巡逻。
      魏子然虽觉奇怪,但仍是上前说明了来意,哪知那两名家丁并不放行,反而劝道:“客人,这是家中姐儿闺房,男子深夜不便来访,请您天明再来吧。”
      魏子然哪里会依,目视身边的玉竹:“有这位姊姊陪同着,请您二位通融通融。”
      一家丁道:“这位姑娘倒可以上楼探望,哥儿却不行。这是我家主母的意思,请客人莫让我等为难。”
      魏子然正不知如何说动这两名家丁,却是一旁的玉竹温声温气地道:“贵府门户严实,深可敬佩。但贵府主母防的怕是成年男子,我们哥儿发齿尚幼,并不妨事的。再说,两家也是订了亲的,您二位将南家的小姑爷挡在门外不让进,像话么?若因此坏了两家的亲事,您二位又担得起么?”
      两位家丁面面相觑了片刻,似达成了共识,一人在另一人耳边嘀咕了一阵,让那人去前头通知许氏,这人则将魏子然与玉竹引进了阁楼。

      楼上卧房内,除许氏留下了一位照顾伤患的小侍女,尚有一男一女留在此处探望。女的,魏子然见过,正是这家大姐儿南湘;男的,他似乎也曾见过,可却一时想不起来。
      而这男子见来了外人,便立马起身告辞,急匆匆地出了阁楼。
      玉竹见这男子并非这些日子在南家见过的子侄面孔,却深夜逗留在此,不觉疑窦丛生。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迫不及待奔向床头的魏子然,想起方才被那两名家丁阻拦在外的说辞,不禁怀疑这家主母防外头的男子是假,防她家这位哥儿才是真。

      玉竹将探访之意与南湘说了,南湘并不疑心,看魏子然心思已扑到了南屏身上,也不计较他这般无礼的举止,反而善解人意地让床头伺候的姜儿为他搬了一张凳子过去;而她,则引着玉竹到围屏外去喝茶说话。
      玉竹来此便是为遂魏子然的一片痴心,南湘主动为那二人留出了说话的空间,她一面在心里感慨这南家大姐儿的知情解趣,一面从善如流地跟着出去了。

      小侍女姜儿考虑到魏子然毕竟是男的,正欲放下床头的半边青纱帐,却被魏子然阻止了:“我正要看看她好不好,隔着纱帐怎么看呢?你也离得远些吧,莫偷听我们说话。”
      姜儿一怔,被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竟不敢违逆他的话。她又望一眼床上木然冷淡的南屏,得不到丝毫回应,便只得默默退到了屋子角落里,竟是堵上了耳朵、闭紧了眼。
      魏子然觉得好笑,且由着她去了。

      他不知为何,每每见到南屏,他总是紧张无措,不知如何开言。
      眼下,南屏的态度依旧冷淡,甚至不拿正眼看他,只是盯着头顶的床帐发呆,他更觉心灰意冷。
      他听人说,她身上有多处烧伤,他很想看看,却知道这太不合规矩,便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只是微微凑近问了一句:“你身上的伤……疼么?”
      南屏慢慢将目光转向他,静默许久,方道:“你为什么要来?”
      魏子然怔愣片刻,道:“我来看你啊!我……我……我想看看你。”
      他看到了她露出被子外的几根纤纤细指,不由自主地将手伸了过去,却又慢慢缩了回来,后又向后看了一眼守坐在一角的姜儿。

      “你身上疼么?”他再次问道。
      南屏摇头,触到他眼中热切关怀的眼神,心口微动,却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说:“我没事,你回去吧。”
      魏子然似没听见她的逐客令般,只管从衣襟内掏出了一卷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他不顾南屏的脸色,快速塞进了她的竹枕下,微微涨红了脸说:“这是我为你抄写的祈愿祛病消灾的经文,虽不见得有用,但我想……总归是有些用的。”
      南屏蓦地凝眸注视着他,眼里不再冷淡,看着他的目光似融冰后的潋滟清辉,让魏子然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

      “魏子然,”她初次当着他的面唤出他的名字,唇舌颤动,眼波荡漾,连声音都哽咽着,“我求你……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想你离得远远的……”
      魏子然哪曾想到她会如此满怀温柔地对他说出这样冷酷无情的话,只觉难堪又委屈,低声问:“我怎样对你了?我想拿你当亲近的家人朋友看,你……你为什么……南屏,你厌恶我么?”
      南屏只是望着他默默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

      魏子然原本怨恨她的无情冷酷,可看她这般伤心隐忍地流泪哭泣,他的心又软了下来。
      他此时已顾不得这屋里屋外的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含泪再次问道:“你是不是讨厌憎恶我?若真是这样,我……我便离你远远的,不再出现惹你烦……南屏,你为什么厌我憎我?净慈寺里,你不是这样的……”
      南屏不答,只是拼命从他掌中挣出了自己的手掌。
      魏子然不死心,追问道:“你真的……厌我?不想见到我?”
      他并不指望能得到她的回答,只是这样猜想也令他心冷似冰,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让他难受得直掉眼泪。
      他终是忍不下这口气,竟是猛烈地咳嗽起来,慌得南屏忙唤姜儿送温熟水来。

      南湘与玉竹在外头听到动静,也忙不迭地赶了进来,一见两人哭的哭、咳的咳,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
      南湘将姜儿引到一旁,低声问:“然哥儿为何突然犯病了?”
      姜儿战战兢兢地道:“婢子不知。然哥儿不让婢子靠近,也不许婢子偷看偷听,婢子一直捂着耳朵、闭着眼……”
      南湘看她吓得浑身哆嗦,也不欲为难她,忙令她下楼去通知守夜的,让守夜的将人送回到东院。

      魏子然却不愿在这个时候离开,喝过水缓过气后,请求南湘暂且不要声张,他想留下来再问南屏几句话。
      玉竹却不依着他,哀求道:“好哥儿,这不是你任性的时候!我们这次是瞒着夫人出来的,你不心疼心疼自己的身子,也得可怜可怜我啊!你若不好,夫人定不宽恕我!回去吧!”
      魏子然并非不明白她话里的顾虑,可却舍不下南屏。他尚未得到她确切的回复,不愿就此走掉。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时,杨连枝与许氏在一众仆从侍女的簇拥下上了楼。魏子然纵使不愿,此时却也由不得他了。
      许氏亲自护送着魏子然被安然送回到东院,又匆匆返回了阁楼。

      楼上人迹淡去,只有南湘与姜儿仍旧守在此处;而许氏端端正正地步入卧房后,便径直走到姜儿跟前,扬手便甩了她一记耳光。
      “跪着!”
      南湘欲开口求情,被许氏拿眼瞪了回去:“这儿没你什么事了,回自己院里歇着去吧。”
      南湘不敢违抗,默默看了一眼眼眶微红却又满脸漠然麻木的南屏,只能怀着满腔愧疚和担忧下了楼。
      她在楼前逗留了片刻,望着楼上那间灯火昏暗的屋子,眼中不觉滚滚落下几行清泪。

      身后,南思与南春阳从月色中缓缓上前,一人神色莫测,一人满脸哀痛。
      “大姊姊,”南春阳终是忍不住落了泪,满怀希冀地望着南湘,“我不明白,真不明白……娘最疼你,从不会打你骂你,你能上去帮帮屏儿么?”
      南湘拭了拭眼角的泪,摇了摇头,而后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八章 依稀小楼无处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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