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牛奶糖》陆僖野

37、37

　　翌日。
　　西贝两眼惺忪地提着行李，钻进计程车，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就睡着了。

　　说是以防万一才又提前半钟头起床，可谁都没料到，路上竟然真的会发生意外。
　　天还未亮，按理，机场高速再如何都不会堵车。
　　结果就是这么不赶巧，事故车占用外侧行车道，路段交通运行压力集中，造成车辆拥堵，行驶缓慢，比原先计划的还要晚二十分钟抵达航站楼出发层。

　　西贝拖着小登机箱，匆匆忙忙办理值机，好在箱子不用托运，自助打印出登机牌后，急急忙忙排队安检。
　　同行的那位，本来时间绰绰有余，却受自己拖累，全程流星赶月。
　　西贝很不好意思，本想安检后给他买杯喝的，结果自己这趟航班，广播开始通报登机。

　　她的性格，注定了在这件事上做不到拍拍屁股走人，哪怕这位兄弟当真对自己有那么点小意思，她也没法心安理得地说走就走。
　　于是，她客气表示：“等你有空来北京，我请你吃饭吧。”
　　对方展露笑容：“那我可当真了。”
　　西贝觉得，他笑得似乎有点深隐的意味。
　　自作多情这种事，一个北珝就已经让她筋疲力尽，这会儿再来一个，而且还不熟，生活上也没任何交集，出于礼貌和尊重，她没敢多想，就是有点窘，人际交往真是门学问。

　　一觉睡到首都机场，已是北京时间早上八点。
　　西贝往嘴里塞了颗口香糖，慢慢嚼着，在接机出口碰到小安向她招手。

　　“我就知道我再拦着也没法阻止他们差遣你来接我。”她幽幽叹口气。
　　小安跟随林清韵多年，和西贝关系很好，说话也较为随意：“韵姐是担心你上课迟到，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她开的林清韵的私人车，车上给西贝准备好了早餐。
　　西贝吃着金枪鱼三明治，关心了下妈妈复工后的行程安排，然后开始盯着手机屏幕发呆。

　　「我们有熟到这个份上么，你为什么又是发日程给我，又是约我吃饭？」
　　「你以为原因是什么。」

　　聊天窗口最后的对话，停留在后来他又发来的一句疑问：

　　「怎么不说话？」

　　看到消息的时候，她人在ktv里，正被圈里的前辈怂恿唱歌。
　　其他人一听，也跟着闹，都说没听她亮过歌喉，借着机会，一定要满足下他们的好奇心。
　　消息才看了两眼就赶忙收了，连纠结的机会都没有，手里塞来一只麦克风，问她想唱什么。她茫然了一会，说出一首歌名。
　　再后来，不停有人和她说话，一拖再拖，等到半夜回去，经过费斯羽一吓也没能阻止得了忙碌一天的困意，洗漱后倒在床上，还在想着到底该怎么回，哪知，很快速地就被周公拉进梦里。

　　现在……
　　西贝咀嚼着嘴里的三明治，深吸一口气，拇指腹几次落在屏幕，还是和之前一样，打不出一个字。
　　她实在不知回什么是好。

　　他怎么能这么坏，能说什么，接着装傻，和他相互打太极？装作感觉不到他对她态度特别，已经发展得有些暧昧了？
　　不，她不喜欢。
　　她喜欢事物简单化、明了化，她不喜欢绕弯子，不喜欢费劲巴拉地去和人斗心眼。明知不是他对手，还迎难而上，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坚持到诘问“为什么又是发日程给我，又是约我吃饭？”已经到极限了。
　　好累，心累。
　　再说，都被看出来其实是做戏给他看的，她还能拿什么再和他斗？他不笑她就不错了。

　　不想说话，或者准确点，不想说错话。
　　说错一句，她就又彻底被动了……

　　「你希望我说什么？」

　　她放弃了，放弃了和他兜圈子，放弃了力不能及的投石问路，自暴自弃地，低落地回。

　　·

　　之前是交通事故，这会儿又赶上早高峰，堵车，还是堵车。
　　到学校，差不多快九点半了。
　　小安说给她送到宿舍楼下，西贝拒绝。

　　“你又来了，韵姐不在车上，不用怕被撞见。”小安笑她固执，“这辆车在网上没曝光过，人民群众的联想力不能小瞧，但也别太高估了。”
　　西贝紧握手机，摇头，将倔强进行到底：“还是觉得车牌号太打眼了。”
　　京A-LQY88，林清韵发发……能不打眼么……

　　小安不做勉强，老样子，仍是在校门口停车放她下去。
　　西贝自己拖着小登机箱，十万火急地直往教学楼狂奔，紧赶慢赶，踩着铃声飞进阶梯教室。

　　无论是已经找着位子坐下的，还是慢吞吞正往里走的，所有人都一脸惊异地看着她。
　　看她拍着胸口直喘气，不时咳嗽两嗓；看她手里拖着行李箱，轮子咕噜咕噜地在地上滚……

　　这节是世界经济概论，在大教室同外语类其他几个国际经贸班的同学一起上。
　　经过一学期的定时定点碰面，没什么记忆点的同学依然默默无闻，记忆点丰富的，例如西贝，早在开学伊始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

　　小姑娘太特别了，女孩子跨过青春期进入大学，审美需求超越年龄率先上升到一个新高度，就像小时候偷穿母亲的高跟鞋，终于摆脱束缚自由翱翔，开始渐渐追求女人味，继续停留在小丫头阶段的女孩少之甚少，动不动双马尾、双麻花辫的萌妹，放眼整个校园，更是罕见。
　　而且听说，萌妹还是个网红？二次元舞见？舞见……舞见是什么？
　　不混圈的鲜少有人真正私下去深入了解，不过很新鲜就是了，穿着甜甜的好看的裙子，搭配漂亮的头饰手饰袜子和鞋，打扮得像个精致的芭比娃娃，在视频网站投稿自己原创或翻跳的宅舞作品，粉丝还挺多……

　　宇琪和坐她后排的两个日贸班的男生，齐声朝西贝招手：“小宝贝，这里——！”
　　奔跑过程中吃进寒风还在咳嗽的西贝：“……”

　　偏他们还坐在老后头，她就这么顶着一百多道目光，一步步往上走，遇到台阶，短暂地拎起小登机箱，再往上走……
　　那叫一个尴尬。

　　宇琪笑眯眯往窗边一挪，麻溜给她让座，捎带来的教材、笔记本和笔袋，一件不少地摆放在她面前。
　　西贝将箱子藏在桌下，避免被外聘的老教授看见。
　　依然有人回头看她，她脸麻麻的，抬手将勾在耳后的头发扒下来，挡住。

　　刚坐下，老教授就来了，时间卡得刚刚好，一大早不停赶路的紧张感终于在此时落下帷幕。
　　西贝低下肩膀，悄声问：“今天怎么坐后面了？”
　　宇琪手遮在嘴边：“随堂小考，你忘了？”
　　“……”好吧……是忘了。

　　要不怎么说男色害人呢，北珝太害她了，这周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他身上，可到头来，还是在原地打转，虽然能感觉到他是喜欢她的，可好像也只是喜欢而已。
　　喜欢……是不是可以根据程度深浅，分为很多种？
　　她忽然就想到，之前发在论坛里的那个帖子。
　　粉丝控场的那些留言像一根根仙人掌上的倒刺，扎在心里不疼，但是挺难受的。

　　不行的，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就目前而言，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西贝猛然在心里大喊了声：收——！
　　别想了，不要再想了。

　　后面两个同班的男生早在上堂课老教授说要考察学习进度后，就打起西贝的主意：“我们最爱的深爱的想爱的亲爱的小宝贝，等下考试拜托了，请务必多多关照啊。”
　　背后突然蹿出大老爷们腻人的嗓音，西贝脑勺一紧，甩甩头，摒除那些大倒胃口的杂念，肝胆相照道：“好说，好说。”

　　·

　　费斯羽的八卦新闻登上微博热搜时，西贝还在上课。
　　曝光的那段酒店监控在网络火速传播，穿豹纹皮草的女人和戴鸭舌帽的男人在两个不同时间点，先后走进同一间房，男人的警惕性非常高，无论是正对监控还是背对监控，都略微驼着背，压低帽檐，低垂头颅，根本看不见容貌。

　　全世界身形相似的男人海了去，这段监控之所以能够迅速在全网得到进一步证实可能真的是费斯羽，是因为随后不久，网上又流出两张费斯羽半夜独自走出酒店大门的偷拍照片，很不凑巧地，镜头拉近，哪怕他戴上口罩，不经意抬眼的一瞬间被捕捉到的正脸，还是能隐约瞧出像极了他本人。

　　流量小生的金字塔，最顶端是顶级流量，下面是一线，再往下是二线……费斯羽就处在二线上。
　　倒不是他不够红，他太花了，红得较为独特。
　　早前他也曾爆红过，刚出道就是名导名作，之后更是电影片约不断，后来沉寂了一段时间，再出来拍戏，又回归到小荧幕，几部热剧为他重新巩固了坚实的人气。

　　当红小生深夜与人约会酒店，却没过夜，成人世界很少会想得太复杂，男女之间的那点事，要么是女友，要么是炮友，还能是啥……费斯羽换女友的频率众所周知，倘若是女友，不会如此遮遮掩掩。
　　一时间，有关费斯羽半夜约炮的话题开始在网上掀起热议，豹纹女郎的身份经过网友挖掘，也很快浮出水面，三十八线女艺人，各个片场打酱油，名字说出来都鲜少有人认识的那种。

　　西贝倒霉就倒霉在，她和事件的两个当事人都打过照面。
　　截取的视频里，先是和豹纹女同处一个画面，迎着监控穿过走廊，整张脸被拍得一清二楚；之后又和费斯羽撞上，再次同处一个画面，一模一样的穿搭不说，回头瞪他一眼，又被拍到正脸。

　　八卦营销号的微博评论区，认识西贝的网友惊得下巴都要掉了，陆续有人站出来指认。

　　「XX：只有我觉得这段视频费斯羽跟路过的这个妹子更有梗么，妹子还生气瞪他了」
　　「XX：狒狒撩妹失败了呗」
　　「XX：狒狒浪到飞起，还能离吗只能这么过了」
　　……
　　……
　　「XX：哈哈哈哈痱子粉是被蒸煮浪怕了吗，约炮丑闻都认」
　　「XX：谁说痱子粉认了，不还在拿酒店楼层装修一样在洗吗」
　　「XX：那妹子两次路过，还想怎么洗」
　　「XX：费斯羽是看人妹子好看，想再来一炮？」
　　「XX：不是我说，小妹妹成年了么，瞎几把浪也要有分寸吧」
　　……
　　……
　　「XX：我没认错吧，这妹妹不是喵贝么」
　　「XX：喵贝是谁」
　　「XX：指路@我是喵贝」
　　「XX：我特么一个爆哭，我最喜欢的二次元舞姬遇上了我最喜欢的三次元偶像，跪求喵酱还我偶像清白@我是喵贝」
　　「XX：花擦，破圈了？」
　　「XX：惊现我喵，预感我喵要火」
　　……
　　……

　　往常课上偷偷玩手机的那部分学渣，今天由于要随堂考试，老教授滔滔不绝地在讲台上分析二十一世纪最初十年的国际资本流动，讲台下的一拨人左耳进右耳出，一个个正在默背一会考试可能会涉及到的旧知识点。
　　当然，有人临时抱佛脚，也有人破罐子破摔。

　　西贝好好地听课做着笔记，突然又察觉到旁边投递来的一道窥视。
　　笔尖顿在纸面，不明所以地往所察方向瞥去。

　　男生隔条过道坐在她斜前方，目光被抓个正着也不躲，老教授背转身的工夫，他亮出手机屏幕，监控画面定格在戴贝雷帽梳麻花辫的一道剪影，好奇巴拉地明知故问：“嘿，这是你不？”

　　周围一帮人全都被吸引目光。

　　西贝眉心微拧，拜良好视力所赐，一眼认出黑白影像中的环境十分眼熟，再一看，还没多看清，老教授回身的同时，男生敏捷地收回手，坐直。
　　“什么东西？”宇琪轻声问。
　　西贝脊背僵硬，心口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慌，装饰着猫咪造型的圆珠笔捏攥在指间，因为不断用力，都产生一定痛感了。

　　男生又再次撇过头，这次，没再故弄玄虚，单刀直入地一脸钦佩：“恭喜啊，你上热搜了。”
　　“操……”课前还在西贝脑勺后边腻人的哥们，此时发出一声极为爷们的粗犷惊疑，“真的假的？”

　　不止他一个，包括西贝自己，周遭范围内听到声音的所有人，全都懵了……

　　·

　　西贝的大号微博@我是喵贝，在身份信息曝光的短短半小时内，被费斯羽的粉丝全面攻陷，不止评论区炸了，私信更是没眼看，有求她出面澄清的，也有用污言秽语辱骂她的。
　　脑残粉骂人的理由虽然奇葩，但维护偶像的心情也能理解：谁允许你瞪我爱豆的，我爱豆是他妈你能乱瞪的么。

　　可这就有点矛盾了啊。
　　恳请她将事实真相大白天下的那群粉，摆明是不相信监控里的男人是费斯羽，而真情实感辱骂她的另一波，制造事端给费斯羽招黑不说，分明已间接表明态度：没错，就是我们家狒狒，是他是他就是他。

　　西贝没登录大号，用的小号直接看的热搜，是以，私信她暂时没收到，情绪尚未大爆发。
　　“我是喵贝”四个大字赫然挂在两排热搜的右边第三行，费斯羽浪得没边，约炮丑闻都没能将微博搞瘫痪，和西贝有关的标签自然也不会爆。
　　可惜热度还是炒起来了，看到自己穿lo装的活动照被营销号拿来蹭热度，她实在太郁闷了。
　　只要和费斯羽碰上，准没好事。

　　西贝偷偷摸摸地在桌子底下翻看手机，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怕被老教授撞见。
　　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都在以挑战她的神经为代价，对她施以折磨。

　　她觉得这事必须得告诉爸妈，说不定爸妈已经知道了，也正准备来问她。
　　结果打开微信后，一家三口的微信群上方，时间最近的聊天框里，比京A-LQY88还要招眼的一坨emoji便便，霍然落入眼底。

　　怎么把他给忘了……
　　心倏地往下一沉，他……他是不是也知道了……

　　一想到自己po在主页的舞蹈链接被他点开看见，浑身像是被木炭烧着了，一阵阵发烫。
　　自己那些花拳绣腿似的舞蹈动作在他面前……啊，根本就是班门弄斧……
　　这不是开玩笑么，她都还没做好让他看自己跳舞的心理准备啊……

　　完了完了，这比莫名其妙上热搜更让她棘手。
　　鬼使神差地，手指往上，在时隔两小时后，再次点开聊天窗口。

　　消息仍停留在那条：「你希望我说什么？」
　　他还没有回复，太忙了没看见？还是看见了暂时撂在这儿，不急着回？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更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了……

　　也不对，其实是有话说的，只是……她说不出口。
　　懵怔地看着屏幕，心底一声声发问：你会喜欢我跳宅舞么？会喜欢我穿Lolita么？
　　我不是故意装嫩……
　　我就是，特别喜欢，很喜欢你能明白么……

　　一遍遍在心里表达，松柏傲寒的季节，手心却一点点黏湿。
　　以后，等有朋友遇到喜欢的人，她这个感情白痴，也可以头头是道地分享经验了：
　　一段不稳定的关系里，你从未在意过的，一心一意热爱的，但又不是被大多数亲戚朋友所接受的爱好，可能会在两个人彼此都还不了解的情况下，尤其你喜欢他可能比他喜欢你更多时，成为让你格外不安的一个心结……

　　这样不好，她告诉自己，这样真的很不好。她的爱好，不需要他来认可，即便自己喜欢他，也不行。
　　可是控制不住，一点都不想这么快被他看见。她已经够被动了啊，为什么处境越来越糟……

　　就在肾上腺素分泌过多，血压都快飙升到极限时，视野下白影一闪，她眨眨眼，不太敢相信，再用力一眨，不是幻觉，是真的……
　　窗口正上方显示出一行字：

　　对方正在输入……

　　啊，这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