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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十八章 习惯(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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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却恰好又是演武的日子,大清早起床出城,待到演武完毕回城的时候,走在半路上却突然下起了雨。开始还是稀稀疏疏的雨丝,不过片刻工夫就越下越大,秋天的雨本就是寒凉的,何况在北方,风里裹着雨,一会儿也不停歇,卢恒一行人固然是快马加鞭,飞骑入城,也淋了个透湿。
待进了帅府大门,各将领都行了礼退下了,刘晖带着亲兵也在二门上停下了脚步,卢恒才转身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
回头看了看天空,还是一望无际的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的压下,缓缓的翻滚,仿佛透露着这场雨决不会很快结束。
一阵秋雨一阵凉。这样一场雨一下,天气恐怕很快就要冷了。而更紧迫的问题是,眼看就要到秋收的日子,倘若阴雨绵绵,收成恐怕要受影响,那军队秋冬的补给也就要跟着受影响。
又得写奏折去催促粮草了,虽然说秋收后会送来一批过冬的粮草,但不拿到手里总归是不踏实,谁知道会出什么样的茬子呢?秋冬的衣服也要落实好了,两军对垒的均衡局面恐怕不是短时间内能打破的,一定要提前做好准备。这么一想,又是做不完的事,天上那云仿佛就像是直接压在他心里了。
叹了一口气,转身刚要伸手推开屋门,门却自己开了,随即眼前一暗,一团软绵绵的事物就忽然笼到他头上了。
“都成落汤鸡了还站在院子里发什么呆?赏雨么?”陆剑秋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卢恒一把拽下刚被他扔到头上的手巾,抬头瞪眼欲要张口,就瞧见陆剑秋斜倚在门边,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热闹似的。
忽然就想起昨夜来了,忽然就没了说话的兴致。只是又低了头,一边用手巾擦拭着还在滴水的发梢,一边一侧身,就从陆剑秋的身旁擦了过去,进了屋。
陆剑秋的声音却从身后追了过来:“陈伯让人送了热水在里屋,你赶紧去洗了澡换了衣服,别着凉了。”
擦拭着头发的手就微微停顿了一下。
可想想他也不过是转达陈伯的意思吧。于是还是不作声,只转了个身,走进里屋去了。
里屋果然准备好了一大桶热水,在屏风后袅袅的冒着热气。脱了衣服跳进水里,温暖的感觉一下子漫过来,浑身一紧,寒气四散,热气就都熨贴到五脏六腑里去了。在热水里浸泡着,全身就慢慢的放松了下来,稍稍变换了一下姿势,用手臂环住屈起的膝盖,仿佛感觉就更暖和了些。
屏风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他愣了一下,本来放松下的身体又有些紧绷起来。
脚步声却在大约走到桌旁是停住了。
随即陆剑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早上薛先生来过一趟,送了些书和文簿来,说是你让他找的,我替你收着了。”
他泡在水里又愣了愣,全身上下又慢慢松了下来,这才答了一声“哦”。
“刘昭也过来的,刚能走动些就冒着雨跑来,四处察看了一番,大概还是不放心。”陆剑秋又说,带着些笑意。
他就又“哦”了一声。
“对了,关于帅府内戒备的事……”
“我已经私下跟刘晖交待过了,你放心。”
屏风外忽然静默下来了。
他每在水里划动一下所带出的声音就格外的明显。于是他就伸手一下一下的划着水,哗啦哗啦,屋子里的安静却好像更明显了。
“……你今天怎么了?”陆剑秋的口气听上去有一点困惑。
“我没怎么啊。”他继续划着水,水花溅起,又落回水面,激起一层层的涟漪。
“有什么烦心事了?”
“烦心事多着呢。”
“可惜军队里的事我帮不了你。”
“我又……没指望你帮我!”说完这句话他就猛地向下一缩身子,憋足了一口气钻进了水里。温暖的感觉立刻将他从头到脚的包裹起来了,耳朵里就只听到咕嘟咕嘟吐出气泡的声音,待到一口气没了再钻出水面时,屏风外已经完全的安静了。
水沿着发梢滴滴答答的落下,浸泡入水之前还不觉得,从水里钻出来之后,虽然只有那么短短一刻,现在却觉得冷了。
没有体会过温暖也就不知道什么才是寒冷,体会过了之后要再失去,却就难了。
问他是怎么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大约是天气不好吧,谁淋了一身透湿的冷雨还能开心呢?
穿好了衣服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时候,屋子里果然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抬眼看着窗下的桌子,随即又低下头去系上衣结,头发还湿的很,嫌麻烦就胡乱用干的软布擦了擦,一下子撩到了肩后去。就这样迈出里屋门的时候,就一眼看到刚才在跟他说话的人,赫然坐在外屋的椅子上,手里捧着杯热茶,很是怡然自得。
“洗好了?”他神情悠然的问。
他站在原地不说话。
“要出去?”他又问。
他还是不说话。
“要出去就该把你的衣领弄弄好。”
他怔了一下,连忙抬手去翻弄自己的衣领,然而不知问题出在何处也无镜子,自然也不知效果如何。
陆剑秋却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径直走了过来,随即伸手。
手指撩开了他湿漉漉的头发,微有些凉的指尖在无意中碰在他脖子的皮肤上,很轻很轻,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僵住了。
格外的接近。除了在夜里之外就没有如此的接近过。可是在黑暗里和在白天毕竟是两回事,黑夜里看不清倒随意些,白天一切清晰可见,却仿佛就生疏的多了。
目光就不知道停在哪里好。若是平视,恰好是对着他的唇的,若是抬起眼,他却怎么也做不来,就滑了下去,滑过下颌,滑过脖子,滑到淡青色的衣襟前。
却忽然被人在肩头轻拍了两下,随后就听到陆剑秋带笑的声音:“你啊,今天怎么成了一只病猴子了?”
他猛地就毫不客气的翻掌拍向那淡青色的衣襟,然后又毫不意外的在半途就被人捉住了手腕。
他没真的用上力气,捏住他手腕的手指自然也没真用上力气。
陆剑秋却点头笑道:“这下总算找回点精神了,要不然我还以为你出去一趟中邪了。”
他立刻一摆手用力甩脱了捉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再毫不犹豫的瞪过去一眼,转身就往门外走。
出了房门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却突然就觉得清醒了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他知道他确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只要跟那个叫陆剑秋的保持距离,他总还是能平静下心气,冷冷静静的做他该做的事情的。
然而这距离却总不能一直保持下去,起码到了晚上是行不通的了。
本来昨天是都觉得习惯了的,今天却又倒退了。
勉勉强强的按照惯例上了床,躺下来钻进了被子。幸而陆剑秋昨天就说了今夜开始不要说话为妙,那么他就大可以如此保持沉默,安安静静的入眠。
可睡意却迟迟没有找上他。
窗外的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一整天到了这时候还是没有停。屋子里一片寂静,就听外面雨打在树叶和屋檐上的声音格外明显,簌簌作响。听久了,就莫名的觉得单调又烦躁,仿佛只要这雨还在下着,就肯定没有希望睡着。
风还在一刻不停的刮。北方的风本来就是凛冽的,何况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在一片开阔的原野之上,风一挂起来就像不愿意停似的。风裹着雨,就浸透了浓浓的秋寒,从窗棱从门缝从每一丝能利用的缝隙往屋子里钻,就算在棉被里也依然觉得一阵阵的阴寒。
他却偏偏自幼畏寒。大夫说是因为他小时候贪玩腊月里掉进冰窟窿里落下了病根,总而言之冬天对于他来说总是难熬的,就算修习了武艺也还是一样,白天活动着尚可,到了夜里就是畏寒的厉害。
就更睡不着了。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黑沉沉的屋顶。
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呢?刺客什么时候会再来?北胡人什么时候会行动?粮草什么时候会到?
一个问题他都解答不了。
他想平心静气驱逐杂念,却只是加倍的觉得身边的温暖愈发的吸引人。
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温暖存在于身边,大约也不会觉得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是如此阴寒。
终究还是忍不住往那温暖靠近了些。
人一旦开始妥协往往就容易彻底没了原则,所以既然没有遭到反对遭到拒绝他就忍不住又靠近了些。
熟悉的淡淡的让人安神的香气。熟悉的体温。
算了,何必计较那么多呢?萍水相逢也自是有缘,何况陆剑秋原本根本就没有必要来做这件事冒这个风险?
归根结底他的所有筹划出发点还不都是为了他着想为了他好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做到这一条?
难道说,还是自己错了?
脑袋里的念头千回百折还未来及转完,忽然身体被轻轻一带,一条胳膊环过了他的腰。
全身猛然僵直,但还没等他作出任何反应,一只手却落在他的背上,随即就有一股暖意从背心直涌进来,游走全身,说不出的舒适。
话到口边就生生的咽回去了。
又听到了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听到这心跳声顿时就觉得莫名的安心似的。
风雨声就不明显了,阴寒也感觉不到了。睡意倒是渐渐的升腾了上来。
意识模糊前的一霎那,他想他这大概就是,习惯了吧?
习惯了这样的温度习惯了这样的心跳习惯了这样默不作声的关怀,如果有一天这些都没有了,他又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