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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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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刚开始的时候我出国,在美国,默默地做了一年交换生后考上了研究生。
对了,前几天刚好遇上白宝璐结婚,我去看了看,我喜欢的古装仕女画的美人已经到了不得不画出油画一般的妆容的时节。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年轻的时候那般纤瘦那般古典的骨子里透出的清高的少女已经被生活打磨掉了光泽,对社会的妥协让她开始变成一只鱼眼睛。
没有什么比初恋变成凡人更让人能感受到世事沧桑的了。
然后自我出国以来,将近十年,不说回家,我甚至一次没有回过国。我连电话都没怎么打回去过。
我的家太压抑,我的母亲会耐心的纠正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中所有的用词不当,会在你去别人家玩的时候逼迫你说一长串的答谢用语,我的父亲会严肃的告诉你所干的一切事情都需要有具体的计划,而如果你不做到,那就是你的错。生而为苏家子弟,却这般不像样,我实在愧疚。
然而对别人家的孩子,他们宽容的让我更加愧疚。
仿佛别人的孩子就是比我强些,哪怕考试成绩不如我,那么在孝顺懂事这方面一定能强过我。哪怕不若我懂事,那便一定比我外向活泼。
我同学时常笑我为什么要管我爸叫父亲,管我妈叫母亲。
他们说我就差一句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儿子不孝,不能……
我笑笑,我只能笑笑。
我别无选择。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明白我的小叔叔,他宁愿五十多岁依旧去非洲大草原上拍狮子羚羊,宁愿去北极拍摄熊和狐狸,也不肯回到我们那个温暖湿润的江南水乡的缘故。
我小叔叔是个不算太有名的摄影家,但是他所得的应该不需要太多,他对自己的人生不是很讲究。
而这个时候,不瞒你说,我在美国的时光早已把我千锤百炼为一个浪子。
我很少和家人通电话,我甚至不曾给他们写过信。那个时候的国际长途与邮件的昂贵是现在的人们所不能想象的,但是我知道很多人都会思乡,不管怎么样都会哭着给父母打电话诉说自己的不如意。
我甚至知道我有个同学第一回自己做蛋炒饭的时候给自己家里打了一个多小时的国际长途。
然而我没有,一次也没有。
我的父母也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我们家的感情有种很奇异的淡薄。
唯独端端,她给我写信,她一年给我寄两次照片。一次在自己生日,十月十五日,另一次则是夏天,两次都给我寄一张她穿着白裙子的照片。
照片这种东西总会给人一切一种与时间无关的错觉。
看见照片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依旧是过去的模样。
虽然都是一个样子,黑白的照片,无一例外,把那六张放在一起,会有一种错觉,明明是一个少女的六张照片,却仿佛是六个少女一字排开。莫名的恐惧。
每一张都与上一张有所不同,每一张都带着些与其他几张不同的气质,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每一年都在变化,没人能够明白为什么这个孩子变化这般大。
她仿佛成了一颗积攒了数年生命力的树,到了时限就开始疯狂地生长。又好像是一朵花,怒放的背后总有着马上就要凋零的恐慌。
我最后见她那一面的时候她到底还只是个孩子,然而每一年过去她都像是变了一个全新的人。
她的照片我在我出去的头三年收集了半打,除了她慢慢的长高,肩膀舒展开,偶尔会冒出一颗青春痘在玉石一般的脸上,她以清晰可鉴的姿态开始改变,逐渐变的越来越美好。
也越来越陌生。
但是没有地址。我从来都不知道那封信是从哪里寄来的,我也不知道那信是为了什么到了我的手上,我只是收到新的信,从她手上,一年两次,一次生日,一次……我希望我永远忘记的日子。
那个时候她和我一家都断了联系,我父母没有她的电话,我工作也很忙,我心情不好。我不想也没有时间去做些别的事情。甚至没有将那些照片保存好。
后面我因为种种原因搬了家,就再也没有收到她的照片。
我的外国同学们曾无意中看了她的照片,极为叹服她的美丽,他们说从来不知道亚洲女孩子有这般大的眼睛,从来不知道亚洲女孩子可以精致成一个精灵。
我说这是我妹妹,他们便和我说,她是中国娃娃。
是的,她是我的骄傲,她的照片,她的那些用淡蓝色墨水写下的有着清丽字迹的信件。很多时候那是我关于亲情的唯一慰藉。
然而她对我的那片温柔,却总能引起我心中的最深处的恐惧。对亲情的,对自己的。乃至于对这个世界,这个在我眼前时而温和时而残忍的世界。
所以很多时候,我不敢看那照片,但我却又忍不住去看那照片,看那字。
我需要它们,可我也害怕它们。
到了美国,许是因为牛奶对身高确实有所帮助,我长高了大概八厘米,在二十岁的时候居然还长高了八厘米,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这简直是我的骄傲。
毕业后开始工作,需要出门交际应酬,我戴上了一副平光的金丝眼镜。年龄不够大,又是外国人所认为的娃娃脸的亚洲人。我甚至有段时间尝试过小胡子,不过因为那样简直丑的超凡脱俗,便迅速的放弃了。
最后选择的是与他们那些酷爱美黑的白种人一样的晒出了小麦色的皮肤,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就意味着黑了也会变丑。
老实说,在国外的那些日子并不算特别舒适,但总归我挺了过来。
后面我所在的公司开始发展,我们开始把分公司开到国内去。于是我被指派回国。
我记忆力并不是特别好,可是等到我回国的时候,往往我可以轻轻松松的叫出别人的名字,却必须得摘掉眼镜给那人些许提示之后才能被他们认出我来。
他们都和我说,“哲成,你变了好多。”
我说,“叫什么哲成,叫我苏。我在外面这么多年,那些老外一个个都叫不准我的名字,总管我叫折腾,这折腾来折腾去我也受够了,你们也学着点,叫我苏。”
玩笑话是玩笑话,但是在资本主义的美帝熏陶这么多年,我真的就变成一个浪子。无人可以阻止我的浪子。
人人都说我变得活泼外向,人人都觉得美国归国的人就该像我一样带着肆无忌惮的笑容与永远的热情。
然而我自己知道,尽管我身上那点单薄的古文底子早已荡然无存,但是,我依然是我。
回家的时候问我爸我妈,我说,“端端呢?”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后,我妈开口和我道,“她不是正在读大学么?”
“好久没看见端端了,不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我说着,顺手解下手表进了浴室开始洗澡,端端今年,应该有二十二岁了吧?不知道会交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呢?
我玉石一般的端端,她是我的中国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