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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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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琛从火车站出来就十点了,他打辆车飞速赶往单位,终于在手机被打爆之前赶到会议室。邢琛向来注意形象,这是第一次顶着一头乱发和一件皱皱巴巴的衬衫出现在诸多同事面前。他昨晚在候车厅为了提神,吸了两包烟,今早衣服又淋湿,回来途中衣服被暖干,现在身上就有一股莫名的难闻味道。他进了会议室卷起衣袖,冲在场的人笑道:“半路上车坏了,现在形象不太好,别介意。”
上个月省里召开常务会议,省卫计委立下了两年内完善本省七个贫困村医疗基建的军令状。国庆之后,各个市就开始落实,每个市的卫计委领导班子都得派出一两个人驻扎进基层,主抓这项工作。虽然是一件苦差事,但是做好了就是实打实的政绩。
今天这场会议,就是要确定五个副主任里谁来负责这次工作。但事实上从省里下发通知那天,邢琛就是负责人的不二人选。这个会议,其实就是让他做一个全面的工作报告,有了文件,才好办接下来的事。
开完会,邢琛要做好工作的交接,他原本就身兼数职,如今又担了一个职务,必须要把一部分事交给下属。下周一,他就得作为乡村基建巡查组组长下乡驻扎。
邢琛忙到一点多才有空去食堂吃饭,正好遇上也是因为忙工作来晚了的几个领导,他们招呼邢琛坐过去,邢琛打完饭便坐到他们旁边。
几个领导正在谈事,邢琛坐过去后,他们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聊。
“乔毅然的表弟,也是七月份被纪检带走的,再过几天就该开庭判了。”
他们口中的乔毅然,邢琛自然是知道的,安城市曾经的教育局局长,几年前因为受贿入狱,后来又牵扯出几条罪状,加起来被判二十五年。邢琛的父亲与这位乔局长一直都不对付,两人甚少来往,邢琛调回安城后又在基层磨了几年,印象中只见过一次乔毅然。等到他升任卫计委副主任的时候,乔毅然的那些党羽,下调的下调,双规的双规,安城市政府里,已经听不见乔毅然这个名字了。
邢琛对这些旧事兴趣不大,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接下来把手里的活分给哪个人,几口填饱肚子就走了。
一直忙到晚上十点,今天的工作才算是告一段落。邢琛从单位里出来,坐进车里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心道今天那几个在自己身边干了大半天活的同事怪委屈的。
车路过文化馆,一群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学生从台阶上往下蹦。他们穿着校服,而校服的样式,竟然和当年乔千岩上大学时所穿的一模一样。邢琛毕业早,他们那个年代的校服比较宽大,并不好看。到了乔千岩那时候,男生的校服全部换成修身的深蓝色西装,校服西装不似商务男装那般呆板,衣领处的暗红条纹,显露出学生才有的活泛。在那次公益活动后,邢琛又见过几次乔千岩,有一次就是穿着这样的西装,当时邢琛脑子里就涌出很多旖旎的想法,可惜紧接着就看到乔千岩像个骄傲气盛的小王爷,带着几个学生和一家毁约的公司谈判,逼得人家不得不继续赞助他们学生会的活动。
那时候邢琛就很纳闷,乔千岩是怎么在这么多的身份里自由切换还游刃有余的?他怎么会不论什么场景下,都是精力充沛满身活力的?
邢琛放缓车速,那群学生往他的方向走,他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二十岁的乔千岩,他每想起就从心底里生出渴望的乔千岩。
邢琛掏出手机,他突然很想听听乔千岩的声音。他今天一天都在忙,手机调了静音,此时才发现上午乔千岩给他发的短信:到单位了吗?
邢琛拨了过去。响了许久之后,对面才是乔千岩迷糊的声音:“喂?”
邢琛:“你睡了?”
乔千岩睡梦里被吵醒,脑子里混沌一片,说话声音特别软:“嗯。”
邢琛低笑:“你这样说话很像在撒娇。”
乔千岩从床上坐起来,清了清嗓子道:“我没有。”
邢琛有些疲惫地靠在驾驶座上,他看着窗外,仿佛看到二十岁的乔千岩也在那群学生中间,上挑着眼睛看他。
“千岩。”
“嗯?”
“我很想你。”
一句这样直白的情话,乔千岩却听出一点伤感的味道,邢琛在他面前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时不时会有这样超出安全距离的话说出来,但都是带着少许轻佻和不正经的,乔千岩基本不会往心里去,可这次很不一样。
乔千岩看看墙上的挂钟,低声道:“很晚了,你早点休息,今天你太累了。”
邢琛挂了电话,他昨晚一夜未睡,今天又脚不沾地忙了一天,此刻应该非常困,可奇怪的是整个人虽然累,却没有一点困意。
他活到这个年纪,自然非常清楚此时此刻身体需要什么,他靠在车座上,闭着眼任体内的火气四处乱窜,这种无法排解的欲望让他从心底里生出烦躁与倦怠。
一场雨过后,天气转凉,乔千岩清晨四点多起床收拾东西,他今天要回一趟安城,去听表叔的审判结果,结果一出来,他需要去见父亲一面。
打开衣柜看到前几日从洛江车站带回来的邢琛的外套。他想了想,将外套装进包。
乔千岩临走前跟奶奶说了许多遍自己要出去办点事,让她别担心,同时又叮嘱温那:“你千万看好奶奶,我下午最晚七八点能回到家。”
温那答应道:“你放心,下午奶奶说了要教我织毛衣。忙起来时间很快的。”
乔千岩摇摇手机:“有事立刻给我打电话。”
乔千岩上次回安城,还是去年母亲忌日,他回来扫墓,那天他也去了监狱,父亲仍然没见他。但今日不一样,表叔和他父亲向来是一荣俱荣,如今表叔也倒了,父亲肯定是想知道情况的。
乔千岩坐在法庭席最后的角落,他清楚地看到前排几位亲戚在啜泣,听完结果后,他起身走了。他自小就不喜欢家里天天是来送礼求办事的人,父亲也很保护他,知道他无意,就不把他往官场里带,由着他去做喜欢的事情。所以家里这一辈公私都绑在一起的亲人,与他之间,其实没多少情分。
乔千岩等了二十分钟,狱警告诉他,乔毅然愿意见他。
乔千岩长相肖母,长到四五岁的时候,乔毅然还把他当个闺女似的宠着。乔千岩五岁半刚学会骑自行车,便和邻居家九岁大的男孩互相吹牛,大男孩指着小区外墙说我能绕这里二十圈,小萝卜头乔千岩也掐着腰不服气道我能绕三十圈,两人谁都不服谁,于是约了个时间比赛,双方家长当裁判。他们俩沿着小区外墙一圈圈骑,十圈后两人都累得蹬不动了,大男孩碍于自尊,又死撑着骑了六圈,最后死活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乔千岩憋着股劲,一口气骑到二十圈。乔父怕他累坏,连忙过去说可以了,已经赢了。然而乔千岩撅着小嘴一脸桀骜:“我说三十圈,就是三十圈。谁骑不到谁就是小狗。”接着又开始骑。到二十五圈的时候,两只腿实在乏力,整个人连带着车摔倒在地,膝盖立马磕的流血。乔父当时虽然看着心疼,但还是拉住要上前阻止的乔母,站在一边看乔千岩从地上爬起来,推车走几步后又骑上了。
从那一天起,乔毅然才真正意识到乔千岩虽然长得秀气,骨子里的狠绝却是多少男人都没有的。
乔毅然大学毕业后进了国家单位,后来做到教育局局长,外人都说他一路顺风顺水,只有他自己知道,要得到些东西,就得放弃一些东西,比如他进入单位时曾对着党旗立下的誓言。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走出第一步,就永远不可能回头。所以他把唯一的儿子隔离出去,在乔千岩面前当一个完美的父亲和官员,不要乔千岩身上沾一点不干净的东西,几年前东窗事发,乔毅然希望自己入狱后,便消失于儿子的生命里,他知道尽管乔千岩的世界遭受翻天覆地的打击,可他还是会当自己是他的父亲,会来探望他。所以乔毅然选择直接拒绝,好让儿子不再看重他,重新开始生活。
距离父子俩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两年。
乔毅然看着对面的儿子,乔千岩瘦了很多,也不像以前那样神采奕奕,整个人被一股萧瑟笼罩着。他心里十分难过,但是嘴上却不愿多泄露情绪,听着儿子向他说表弟的判决结果,沉默许久后才道:“法网恢恢,怨不得别人。”
乔千岩:“您……身体还好吧?”
乔毅然:“我挺好的,你不用操心。你多陪陪奶奶,等谈了老婆,带来给我看看。”
乔千岩嘴边扯出一点笑容:“好。”
两人这次见面仅仅十分钟的时间,乔毅然便要回去,乔千岩看着他进去,也离开了。
出了监狱,才刚到中午,乔千岩在路边找了一家小店准备吃午饭,顺便给邢琛发条微信:你在单位吗?
邢琛很快打电话过来:“千岩,你回安城了?”
乔千岩:“是,我回来有点事。现在办完准备回洛江。你的衣服我给你带来了,我现在在市委附近,要给你送过去吗?”
邢琛无奈道:“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吗?”
乔千岩:“哪儿?”
邢琛:“十八里乡。”
十八里乡离安城不近,走高速需要一个小时。
乔千岩:“那我把你的衣服放在门卫室,回头你——”
“千岩。”邢琛打断他,顿了一下道:“你能不能等我一个小时?我现在就回安城。”
乔千岩另一只手的食指敲了敲桌面,犹豫道:“我……”
邢琛:“等我。”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乔千岩也放下手机,看着手边那包衣服等服务员上菜。
虽然乔千岩已经尽力放慢速度,但一顿饭吃完也才过去半小时,他出了餐馆,往市委对面的广场溜达。
广场中央有小孩在学溜冰,乔千岩便坐在休息椅上看小孩子一遍遍摔倒又站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接到邢琛的电话。
邢琛:“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乔千岩:“在人民广场,看小孩们溜冰呢。”
邢琛开车往对面的人民广场走,很快看到朝自己招手的乔千岩。乔千岩看着他走过来,将布袋递过去,邢琛伸手过去,嘴角一勾,顺着布袋握住乔千岩的手,带着他几步走到路边上车。
邢琛一边倒车一边道:“为什么来安城也不提前告诉我?”
乔千岩:“又没什么事。现在去哪?”
邢琛:“去我家,带你认认路,下次你回安城,就不用坐在人民广场了。”
乔千岩看一眼时间道:“我得尽早回洛江。”
邢琛带着笑意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不会耽误的。”
邢琛的家离市委不远,过两个红绿灯就到了。他带着乔千岩上楼,对他道:“我一个人住,父母不在。”
乔千岩跟在邢琛后面进屋,一眼望过去客厅是非常空旷的布局。乔千岩道:“你家里看起来像是没有人住一样。”
邢琛给他倒杯水,笑道:“东西多了容易乱,再说我也不需要什么东西。”
乔千岩揉着肩膀靠在沙发上打了个哈欠。
邢琛问道:“早上是不是起来的很早?”
乔千岩点头。
邢琛:“那去我床上睡一会儿,等会儿我叫你。”
乔千岩摆手道:“不用,待会儿坐车再睡。行了,我记得路了,也该走了。”
邢琛端着杯子坐到他身边,看着他道:“就这么急着走?我又不会吃了你。”
乔千岩右眉微挑:“家里还有一位老太太等着。”
邢琛放下水杯,侧过身撑着脑袋看他:“我为了见你午饭都没吃,陪我吃顿饭再走。我现在打电话让小区门口餐馆送外卖。”
乔千岩听他打完电话才问:“你怎么去十八里乡了?”
邢琛:“下乡搞医疗基建,一个星期得有三四天待乡里。”
外卖很快就送到,邢琛提去厨房将餐盒里的菜倒进盘子,一盘盘端出来摆上餐桌。乔千岩靠在门边:“吃外卖还这么讲究?”
邢琛:“如果你提前跟我说要回安城,我肯定准备午餐。现在只能如此了。”
乔千岩淡笑:“我刚才吃过了。”
邢琛朝他招手:“过来,这家的老鸭汤很不错,你再喝一点。”
乔千岩坐到桌边,邢琛盛了一碗鸭汤给他,自己也拉开椅子坐到他旁边,戴上一次性手套一边剥虾一边道:“安城人喜欢吃海鲜。我去洛江玩,见餐馆里基本没有海鲜,你既然回来了,就再吃点。”
邢琛将剥好的虾放到乔千岩的盘子里。
乔千岩忍笑道:“以前我上大学,每次放假回家第一天,我爸妈就像你这样把饭菜盛好了放我面前。”
“虽然我是比你大了几岁,”邢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但你也不能把我当你爸妈那一辈的人。”
乔千岩亦笑,低下头将一只虾送进嘴里。看着邢琛的动作道:“你别光给我剥啊,你不是没吃午饭吗?”
“我不饿。”邢琛依然在让乔千岩吃菜,手里剥的虾偶尔放自己嘴里一只。
乔千岩喝完一碗汤,又吃了不少菜,还将邢琛剥的一盘子虾都吃完,摸着肚子道:“不能再吃了,我撑死了。”
邢琛脱掉手套,将纸巾盒拿过来,道:“你才一样尝一点就说撑。”
乔千岩一边擦嘴巴一边道:“你吃吧,我去沙发坐一会儿。”
邢琛看看时间,也跟着起身:“我送你去车站。再晚点你到洛江天就黑了。”
乔千岩:“你吃点饭再说吧,不急这一会儿。”
邢琛突然低下头靠近乔千岩的脸,在他下意识后退之前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笑道:“这样就不饿了。”
乔千岩瞥邢琛一眼,嘴角翘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然后转身往外走。
邢琛拿起沙发上的外套跟着他出门。
到了车站,邢琛将车开进停车区,在乔千岩解安全带的时候看着他道:“千岩,接下来我会很忙,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办法去洛江看你。以后每天晚上十点我会给你打电话,你记住要接。”
乔千岩看着他。
邢琛上身移过去,手臂搭在车座上形成包围的姿势,眼带笑意道:“你不答应,我就在这儿吻你。两个选择,你挑一个。”
乔千岩笑:“电话在我手上,你能管得了?”
邢琛:“我既然这么说,那肯定有我的办法。你不答应就罢了,如果你答应,那以后只要你没接,我立刻去洛江找人。”
乔千岩:“行吧,遵命。”
乔千岩眼睛里藏着轻微的笑意,眼尾微微上翘,邢琛俯身过去。乔千岩见状连忙道:“我答应你了,你还——唔……”
邢琛直把他吻到气喘吁吁才停下来,贴着他的鼻尖道:“答应每天接我电话,这代表着什么,你知道的吧?”
乔千岩因为憋气,脸颊潮红,气道:“无赖。”
说完就推车门下去,邢琛在后面笑道:“到了跟我说一声。”然后看着乔千岩消失在进站口才开车离开。
乔千岩回到洛江第二天,又收到一箱快递。里面是新鲜的虾和螃蟹。邢琛当晚电话里道:“昨天送你进站后回来路上买的。”
乔千岩:“你打算把我们的一日三餐都包了吗?”
邢琛:“你要是愿意回来,别说一日三餐,衣食住行我都包了。”
乔千岩躺在床上笑道:“邢主任作风有很大问题。”
邢琛低沉的声音带着点暧昧的气息传过来:“你可以去实名举报,我供认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