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十七章 ...
-
终年云雾不散的迷雾谷,突然被落下的天光捅开一个大洞,山风席卷而入,卷着浓雾回旋飞升。云雾渐渐稀薄,花鸟草叶渐渐清晰,仿佛生灵又再次进入这死寂的山谷。
被云雾笼罩的盘地中央,有无数人影晃动。动作迟缓,像刚刚睡醒。
人群中有一妇人,发髻散乱,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刨着泥土。
“轩儿……轩儿……”
宁霜的脖上结着血块,她在人群中摇摇晃晃地走着、寻找着。她走过方氏身边,停住脚步。
“我没听错吧?你竟然在叫轩哥哥,而不是哭你被毁的幻境。”
方氏用满是泥土的手爬抓着面颊,道道血痕渗着泪痕。
宁霜没有半点怜意,眼神在刚从幻境中苏醒的人群中穿梭。
宁霜看见紫英抱起失血过多的天河,而“梦璃”施展“沉心润水”为他疗伤。淡淡的香弥漫着,掩盖了血腥。
天河在“梦璃”的香雾中渐渐恢复的血色,睫毛颤动,张开沉重的眼。
天河只见一双红肿的眼惊喜地看着自己,而那头永远柔顺的发丝,现在却贴着两颊,粘成条条斑驳的细痕。
天河动动手指,张开口,却细弱蚊蝇:“紫英……”
紫英顾不得许多,一把将天河拥进怀里,脸埋进天河肩头:“我在这,我在这……”
天河感觉着紫英落在脸上的发丝淡淡的气息,感觉紫英的颤抖。
“紫英,‘雁回时,月满楼’。你记得吗?”
“记得!我当然记得!”紫英恨不得将天河嵌入身中,“只要我还活着,就定陪着你!即使你赶我,我也不走!所以……所以,你不要离开我……”
细微的哭声,传入天河耳中。像孩童的哭泣般单纯,像孩童的任性般恳求。这样的哭声,这样的话语,竟出自紫英。
自己多年的观念被无情颠覆时,紫英只是皱眉;琼华烈火焚身坠落时,紫英只是闭目沉默;菱纱冰冷离世时,紫英只是御剑飞了很长时间。这样的紫英,从来没有哭过,更没有软弱地恳求过。
天河慌了,回抱着紫英,轻轻拍着他的背,却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紫英,看看你身后。”
紫英的背一僵,抬手匆匆抹了抹眼,看着脸上仍挂着泪痕,却笑得平常的宁霜。
宁霜背着一只手,指指紫英身后:“看啊!这次要认认真真地看噢!”
紫英犹豫着回头,仍看不见有何特别。
宁霜晃着手指:“要用狼的眼光看哦!狼的!”
紫英更糊涂了。本就筋疲力尽,要不是宁霜一脸认真,真想不去理会。
天河在紫英的搀扶下坐起来,看向紫英背后:“狼?什么狼?紫英是狼?”
宁霜轻轻弹了一下天河的额头:“天河哥,你说,狼要回头,会看见什么?”
“看见什么?”天河绞尽脑汁地想起来,低下头,抬起眼,怯怯地道,“尾巴?”
“对!就是尾巴!毛茸茸的大尾巴!”宁霜大吼一声,吓得天河一把抓住紫英,“狼老是爱追自己尾巴,因为他怕尾巴跑了,剩他孤零零的一个。可是尾巴一直跟着他,只是他不愿回头,所以永远不知道。”
宁霜边说边盯着紫英,见紫英似有领悟,又笑起来:“紫英,别再做对着月亮嚎叫的狼了,尾巴就在你后面,你甩也甩不掉。”
犹犹豫豫,思前想后,欲说还休,欲进反退。一切埋于心,终只会胡思乱想,自讨苦吃。
明眼人叹声:“何必?”
局内人却道:“为何?”
跳不出的是情网,看不清的是情意,道不明的是情思,尝不尽的是情苦,放不开的是情缘。如此纠葛,纷纷绕绕,看似复杂,其实简单明了。
宁霜看着红了脸的紫英,看着搞不明白的天河,心中一阵羡慕。
宁霜啊宁霜,你又何尝不是一头蠢狼?明明尾巴就在身后摇啊摇,却不愿去看。现在尾巴没了,你还怎么成头狼?
“想什么呢?”
一直不见影的天青突然出现,瞟了转醒的天河一眼,偷偷松口气,将一匹马牵到宁霜面前,马上卧着一个人。
“拿去吧。找个风水宝地埋了。”天青把缰绳塞进宁霜手里。
宁霜愣愣地接过缰绳,看着马上的人。
眼泪又要夺眶而出:“轩哥哥……原来,你真的走了……”
天青拍拍宁霜的肩:“他在这地方也待腻了,到山外埋了好。”
方氏猛然扑上来,拽着顾轩的尸体,一把拉下马。
“不——轩儿是我的孩子!你们不能带走他!”
方氏将顾轩抱在怀里,恶狠狠地瞪着宁霜,咬着唇,鲜血点点。
“你想起他是你儿子了?你在失去一切后终于想起他是你儿子啦?他陪了你那么多年,你关了他那么多年,你想起过他是你儿子吗?根本就是个东西!是附属物!”宁霜抓住方氏的手,指甲嵌进她的肉里,用尽全力掰开那手,“你不能再锁着他了!你放了他吧!”
“不……不……”
“方碧妍!”
方氏听到那许久未有人叫过的名字,愣了。
“轩哥哥死的时候,你动摇了吧?你的心碎了吧?所以幻境才出现破绽。那是你仅存的母子情意,你记清楚了!如果你觉得有愧,就放了轩哥哥!”
方氏像断了线的木偶,颓然地松开手。顾轩的尸体落进宁霜怀里,而她,眼睁睁地看着天青把尸体放到马上,宁霜再次握住缰绳。
脑中突然空了,和心一样。
耳边传来叫骂:“就是这个妖妇!把我们困了那么多年!”
已经完全清醒的人群黑压压地扑上来,像抢食的乌鸦,围着方氏。拳脚相加的声音,血肉模糊的钝响,哼哼唧唧的咒骂。
宁霜咬咬唇,别过头。天青拦住要上前阻止的“梦璃”,只是看着。天河完全没力气说什么,而紫英什么也不说。
地狱,又再次回来了。不管如何挣扎,终究要回到这个地方。
身上好痛,心更痛。
到头来我还是一无所有,有的只是痛苦。
为何如此?我做错了什么?为何老天要如此对我?
我只是想让这世上多点能顺我心意之事,为何就不能如愿?
人群中传出惨叫,像被割了脖子的鸭子,叫得既闷又响。
血腥味蔓延开来,人们还弄不清怎么回事,便又听见连绵不绝的惨叫。血雾喷涌,从一个又一个人口里。人群开始混乱,四面八方地逃散,却都只奔了两步,便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怎、怎么了……”
宁霜刚开口,便觉一口腥味欲冲口而出,天青反应迅速,伸指点了两穴,宁霜一阵干呕,呕出一掌血。
又是狂笑,充斥云霄的狂笑。天旋地转,只绕着那笑声。山峰凛冽,只绕着那狂人。
“哈哈哈哈哈……死吧!全都死吧!全部陪我死!全部给我死!我不要了!我什么也不要了!入得地狱也只毁我的骨肉,受着煎熬也灭不了我心!苍天,你灭我、你毁我、你弃我!我咒你不得好死!”
天青拽住方氏的衣襟:“老妖婆!要死自己死!别想拖老子垫背!老子好不容易从那鬼界回来探个亲,不活个够本,绝不回去!”
方氏仍大笑不已:“云天青,原来你也会怕死啊!哈哈哈哈哈……可惜啊可惜,你看我不顺眼,也得跟我一起去趟鬼界!入了幻境的人都被我下了毒,一旦幻境破灭,迷雾消散,所有人都会毒发身亡!你们只中毒数日,毒中得浅,可也难逃一死!”
天青放开方氏,听着那绵延不绝的笑,心中又是一阵凄苦。
师兄,如你这般的人,真是怎么也看不开啊。
盈盈的香气又绵绵升起,“梦璃”撒出晶莹的香料,“薰檀净衣”的微光落满所有人身上。
方氏瞪着眼,干笑卡在喉中。
破了、灭了,一切都没了。过了一生,只得一泡影,尽管护着它,爱着它,仍要破灭。
方氏站在遍地尸体中,双目空洞,静静地,不知是人死了,还是心死了。
旁人看去,只觉天地之间无一物,只有身影单薄的一个妇人。飘摆的衣衫,散乱的发丝,苍老的面容。轻薄得像什么也抓不住。
宁霜牵着马,步到方氏身边:“我走了……”
方氏不动。
宁霜的声一颤:“我们走了……娘……”
方氏干瘪的嘴似乎动了,又似乎没动。她定定地看着天,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向山谷深处。
宁霜看着那个背影,渐渐模糊,许是泪水蒙了眼,许是那背影,就这样消失于天地一线间。
“霜儿……”
天河被紫英搀着走过来,想摸摸宁霜的头,哪知宁霜呼地转过来,笑得露出虎牙。
“天河哥?你说‘雪见’这个名可好?”
天河忙点头:“好!好听!”
宁霜笑着看看天河,又看看紫英,围着两人转了一圈。
“那你就记牢了!以后要是见到个叫‘雪见’,像我这样可爱聪明漂亮的女孩,你一定要好好疼她哦!”
天河还想说什么,却被紫英捂了口。
“宁霜姑娘,多保重。”
“紫英……你要待天河哥好好的哦!”
宁霜咯咯笑得如银铃,冲众人摆摆手,牵着马,往山谷外走去。
“轩哥哥,我唱歌给你听。”
山谷空闻银铃响,歌里词里藏情痕。
调转音回盈满意,闻者却已难听闻。
唱段不绝胜莺燕,泪落无声谁能觉。
此生为君唱不断,望君来世闻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