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阶》卫小帅

1、第 1 章

　　仲卿来了。
　　钩弋宫的棋盘打翻了，棋子散落一地。刘彻换上正装，匆匆赶去。穿过复道的时候，他突然想到，当年和卫青言笑无忌，随便到踞厕相见的地步，如今见他，却也郑重其事备上那身召见汲黯的行头，连自己都不明白，这举动叫敬而远之还是敬而重之。
　　未央宫融在夕阳里，依旧巍峨，辉煌，十四年，物是人非，不变的只有这片廓然而阴沉的建筑群，在日光之下明目张胆地孵化着一个个的阴谋。如果他没记错，十四年来，这是仲卿第一次主动登门。
　　秋风起，乍寒时候，刘彻站在石阶上，有些瑟瑟。远眺，从密密麻麻的人堆里，终于辨认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或者说，密密麻麻的人群，正簇拥着卫青，抬着卫青，向承明殿走来。心下一阵怃然，仲卿，竟也到了这一天。他口中叨念着“仲卿”，哽咽了，视线模糊了，扶着汉白玉石柱的手颤抖了。
　　红尘热闹白云冷，他刘彻的时代，也是卫氏的舞台。他曾经怀着忐忑的心情亲手把那个家族推上权力和诱惑的巅峰，然后惊讶地看到，身置红尘之中的那个家族茁壮成长，炙手可热，风头一时无两，却出奇地洁身自好，几乎教人无可指摘，而那个家族的灵魂人物，更是难得的清醒，他撑起了一个家族，也撑起了汉朝的雄心壮志。
　　他馈赠卫氏钱，帛，一门五侯的尊荣，卫家回报他一帅，一将，一个王朝的鼎盛。
　　他遥望龙城，卫青拱手奉上；他渴慕草原，卫青出车彭彭，城彼朔方；他心念鹰击长空的壮怀激烈，卫青决战漠北，自此漠南无王庭；他壮志踌躇，要奋先祖之余烈，一雪前耻，卫青七出边塞，率领汉军铁骑横扫大漠，追亡逐北，为他振响赫赫汉威。得贤将如此，夫复何求？
　　然，又岂止是一将？
　　于国，他是当之无愧不疑有二的汉军军魂，疆场上纵横捭阖，奏一曲止戈为武，承明殿中长谋远虑，谱一阙国士无双。
　　于己……刘彻闭上了眼。于己，仲卿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个飞扬跋扈奈何掣肘的年代，他们是上林苑里志同道合的伙伴。
　　那段戎马倥偬激情澎湃的岁月，他们是修罗场上并辔齐驱的战友。
　　那些马放南山休战训政的日子，他们是宣室阁里心仪冥契的搭档。
　　曾记得，初见，那小小骑奴的眼中，有胆怯，没有卑微，折射着少年帝王的狷狂。
　　曾记得，出征，那年轻将领的眼中，有进取，没有浮躁，映射着青年帝王的理想。
　　曾记得，荣归，那汉军统帅的眼中，有谦逊，没有矫饰，衍射着壮年帝王的蓝图。
　　曾记得，权变，那失意重臣的眼中，有茫然，没有背叛，反射着中年帝王的惶惶。
　　那么此刻，仲卿眼中会是什么呢？大约，少不了恨吧。然而以仲卿的性情，又怎会流露出分毫呢？刘彻小心地揣度着，回忆着，惊觉，竟是积了一辈子的恩怨。
　　半生，他们共荣辱，同进退，休戚与共，是契阔谈讌的知己。半生，他们是君臣，是对手，彼此暌隔，猜忌日生，剪不断的，是家国利益的纽带，却错综复杂，纠葛不清，愈理愈乱。
　　刘彻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他忽略了。自古外戚无善终，他忘记了。小心翼翼陪他执天下局，不敢逾越的是卫家人，一直违规的是他。信任发展为信赖，信赖演变为依赖，依赖放任下去，成为另一种掣肘，为皇权树立了新的敌人，他幡然醒悟的时候，为时已晚，卫青无力控制，他也无法驾驭。于是一切推倒，重来。
　　十四年的闲置，猜忌，换来的是皇权的稳如磐石固若金瓯，卫家的惨淡经营分崩离析，然而刘彻没有胜，卫青也没有输，他宠辱不惊的好性情保他随遇而安。年来的封禅、巡游，大将军骖乘，两人时有相见，浮生偷闲，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消遣，不碍痛痒的交谈。当年士为知己者死的誓言未尝作废，却挡不住人心的微妙隔阂和日渐疏离。
　　刘彻明明是感受了的。他不安，他时常偷偷观察仲卿，总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安宁，他的眼是温润的蓝田玉，是汤泉宫的甘霖，是大漠的绿洲，是草原的风，是忠诚无二。于是刘彻心安了，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卫氏予取予求，理所当然地恣意打压，上演兔死狗烹的经典戏码。他有足够的自信，仲卿和他的家族，与背叛两字绝缘。
　　他自欺欺人地抵制着仲卿眸子中蕴含的其他内容，小心地掩饰着那些内容给自己造成的影响。无论红尘多么热闹，仲卿总是站得远远的，冷眼旁观，当年他三子襁褓封侯，他不多置喙，三子失侯，他也同样不置一词。他永远是最清醒的那个，云淡风清，波澜不惊。仲卿有身为臣下的自觉，却也有自己的坚守，他的眼神果断坚定，面对任何人，都未流露出任何卑怯和奴性，即便对方是他效忠一生的居上位者。刘彻不止一次地产生错觉，也许仲卿根本没有骑奴的出身，也许那个骑奴出生的将军口称“微臣有罪陛下圣明”的时候，心里一直把自己和他放在对等的位置上。他疑过，恼过，恨过，仲卿不说，也只是暗自腹诽。时至今日，他恍然觉得，有这么一个对手，人生这盘棋才下得热闹有趣。落子，无悔。
　　他疾步走下石阶，亲自去迎接卫青。此刻很想再看一看仲卿的眼，孰知眼前一片眩晕，竟是徒然。刘彻惊异地发现，自己似乎老了很久了。岁月不会饶过任何人，不会忘记黔首布衣，也不优待王侯将相，当然，包括他的大将军。
　　彼一时，少年将军披坚执锐，策马而来，紫金战甲上奔腾洋溢着大汉至伟的功勋和无上的荣耀。
　　此一时，故人蹒跚，拾级而上，宽袍广袖间疏落着踽踽独行的萧然和过尽千帆的豁达。
　　彼一时，卫青拜倒在他脚下，他能感受到草原上的猎猎雄风，那是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此一时，仲卿扑倒在他怀里，他能感受到仲卿身上丝丝缕缕的体温，那是壮士迟暮英雄扼腕。
　　记忆中的飒飒英姿和眼前的两鬓霜华重合了，刘彻胸腔一阵痉挛，内心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
　　卫青，霍去病，帝国双璧。他曾经无数次的祈愿。
　　上天的眷顾终是有限，带走那个祁连山精魄附体的战神的时候，他仿佛成了折翼的鹰，再也飞不高，飞不远。那时的他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最后一块玉璧碎裂的时候，失去卫青的汉朝会是什么光景，失去仲卿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他隐隐觉得，宁肯他们马革裹尸，也不愿意直面他们的逝去，让他独自经受那种生离死别的煎熬。
　　十数年后，同样的问题终究绕不开，姗姗而来，考验着刘彻心中绷得最紧最脆弱的那根弦。
　　建元五年，元光六年，元朔六年，元狩六年，元鼎六年，元封四年，已经三十三年了呵。
　　三十三年，他看着仲卿成长，仲卿也伴着他成长，相互依倚，相互扶持，踏着尘嚣，踩着泥淖，一路跌跌撞撞走来。他一直以为，自己这段路，仲卿会奉陪到底。他没有想到，第三十三年的秋天，仲卿撑不住了，倒下了。
　　刘彻拥抱着卫青，心中一阵怅然，老泪纵横。
　　脚下是大汉的土地，安如泰山岿然不动，坚实如斯，亲厚如斯。那是仲卿领着汉家儿郎在沙场上真刀实枪搏来的，献给大汉最厚重的馈赠。
　　《诗》云君子端方，温良如玉。《易》云君子以厚德载物。刘彻想，说的便是他的长平侯。
　　他明白，这一刻，他的王朝永恒，屹立千秋，国祚绵长。

　　元封五年，大司马大将军青薨。

　　长平桓桓，上将之元，薄伐猃狁，恢我朔边，戎车七征，冲輣闲闲，合围单于，北登阗颜。
　　——《汉书·叙传》
　　终

作者有话说

　　PS：这一段的设定是元封四年秋。元封五年四月至五月间，卫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