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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老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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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当太子时,娶了穆家嫡女为太子正妃,那女子姓穆名礼,出嫁前曾随兄长北疆杀蛮,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悍妇。谈婚论嫁时,她便与当时还尚未受封太子位的皇帝约法三章,其中头一条,不能纳妾。
皇帝自幼受后宫女子之苦,爱她爽朗明丽,不似官家女子满肚子弯弯肠子,满口答应。
但谁都没想到,两人成婚数十年,眼看着皇帝年过四十,竟一直无子。京中流言四起,皇帝顶着压力,始终没有纳妾。夫妻二人一个稳重,一个坚韧,互相扶持,在京中的流言蜚语中始终坚持本心。直到某年,先皇重病,虽然在众御医医治下死里逃生,但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几年了,拉着皇帝的手让他做一个选择,休弃穆礼或者放弃皇位。
皇帝有三个兄弟,都不成才,但三个兄弟都有儿子。
皇帝犹豫了。穆礼慌了。
穆礼身为穆家女,殷国未来的皇后,她心怀国家,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责任,所以她更加慌乱,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丈夫休弃自己才是对这个国家更好的选择。
夫妻二人吵了起来,对方要江山不要自己,得吵,对方要自己不要江山,更得吵,吵得天翻地覆,各自疲惫。
就在这时候,皇帝认识了孟青禾,一个单纯善良到有点傻的年轻女子。她浑身小家子气,不端庄,不聪慧,不识大体,大概正是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特质,让她被选中,怀上了皇帝的第一个孩子。
孟青禾的遗物中还留有昔年身为太子的皇帝写给她的信件,他在信中承诺,只要她生下孩子,无论男女,都以侧妃之礼娶她过门。
除了皇帝自己,没人知道他当年在想些什么。孟青禾怀着孕,抱着这封信,等啊等啊,但那个信中承诺娶她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因为被所有人认为无法生育的穆礼,在孟青禾怀孕的第三个月,被查出身孕!
皇帝全副精神都落在怀孕的妻子身上,唯恐这来之不易的孩子再被老天爷收了去,哪里还顾得上孟青禾。
孟青禾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皇帝还未决定好如何处置孟青禾和她肚子里那个多余出来的孩子,就收到孟府传信,孟青禾流产。摸着妻子好不容易鼓起的肚子,皇帝轻叹一声,没有细究,就当那孩子死了吧。
几个月后的孟府中,孟青禾以为自己生下了太子殷切期待的长子,产后血崩,含笑而逝。
孟府宣布孟阳的夫人意外早产,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彻。
两个月后,太子妃生下太子嫡长子罗锦,自己难产而亡。
大概太子有后的消息让先帝放下了心中最后一点牵挂,先帝在第二年初就驾鹤西归,现在的皇帝继位,封尚在襁褓中的嫡长子罗锦为太子。
一连串的死亡砸懵了整个殷国,所有人都在为皇位更迭而忙碌,除了皇帝和他的亲信,没有人知道,曾经有个叫做孟青禾的女子,差点生下真正的皇长子。
皇帝知不知道孟彻的身份?他不知道,猜得到。
当年那个孩子“流产”,对他,对孟家,对穆家,对这个国家都是件好事。听锦衣卫汇报孟阳之妻产下个女孩,皇帝也松了口气。
幸好只是个女孩。
孟彻首次出现在皇帝面前时,皇帝就在想,这女娃和穆礼真像。然后他才得知,原来“她”是那个孩子,自此打消了让孟彻嫁给罗锦的念头。
或许真的有天意,穆礼的儿子,像孟青禾,孟青禾的女儿,却像极了穆礼。两个小少年穿着男装站在一起,女孩清俊潇洒,男孩娇俏可爱,皇帝每每看见,都暗暗发笑。
到底心底还有点执念,总想着,如果穆礼能活到当上皇后的一天……
皇帝给太子罗锦挑选的太子妃人选,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他母亲的影子。最终定下的未来太子妃刘月,其父就是太子太傅刘生,自幼所学与皇子无异,不仅性情温柔大方,还能为罗锦分担政务。
这些皇帝都掰开了和罗锦说过,小太子挺高兴的,觉得自己未来有了依靠。显见不是当皇帝的材料。
但随着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罗锦居然喜欢上了孟彻。
皇帝发现此事时又惊又怒——他们是亲姐弟!
幸好太子有贼心没贼胆,胆子大的孟彻压根没那个意思,早早在北疆回来的将领中挑中了贺文,就等着成婚后跟丈夫驰骋沙场呢,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朕给贺文与靖安公主赐婚。”皇帝合上太傅刘生的奏折,沉声道。此时天色已深了,内臣进宫不便,他索性对郑凯道,“取圣旨来,朕亲自写。”
郑凯明白皇帝这是决心快刀斩乱麻了,麻溜地吩咐小太监去取空白圣旨,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是赐婚给贺文?”
“贺文。先赐婚,待他自北疆得胜归来,再为他们举行大礼。”
郑凯为皇帝备好笔墨,担忧道:“靖安公主将来知道了贺文的身份,只怕要闹起来。”
皇帝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想起贺文听闻孟彻可能不育时的反应,一边接过毛笔,一边皱眉道:“贺文虽然出身穆府,却也是个好归宿。阿彻太意气用事了些。”
“靖安公主纯孝。”
皇帝正准备落笔,闻言一愣。
从君主的角度思考,孟彻铁了心与穆府为敌是意气用事,从父亲的角度考虑,他念念不忘红谷惨案,却是纯孝了。
皇帝悬笔思索片刻,到底有副慈父心肠,放下笔道:“你看看哪里有好宅子能作靖安公主府。将来若他不想跟着贺文去北疆了,好歹在京中有个落脚的地方。”
何止是落脚的地方,出宫建府的公主和普通公主在本朝的地位可谓天差地别,建了府,便意味着有了参政的资格,几乎等同半个皇子。
大太监也不必查,对皇帝道:“锦衣巷里有所前朝留下来的王府,因与锦衣卫指揮使司靠得太近,空置至今。靖安公主看中那宅子好久了,说等皇上问起,请老奴一定帮他说道。”
“他让你等朕问起再提?”这话皇帝听着舒心,抚须笑问,“他不怕朕不让他出宫建府?”
郑凯恭声道:“靖安公主只让奴才等皇上问了再说。”
皇帝笑着笑着,渐渐就不笑了,手指敲击在桌上只写了几个字的圣旨上,低叹道:“阿彻早打定主意跟着贺文去北疆,朕本想着,嫁就嫁吧,也算了了朕两桩心事。”
宗亲不得领兵超过八百,若孟彻嫁与贺文,无形中便解了贺文子嗣的兵权,避免了未来北疆重现穆家一家独大的局面的可能,也能断了太子的心思。
“可如今看着,贺文的才干,尤胜昔年穆承,朕竟有些不敢让阿彻跟他去北疆了。女人天性里太过重情,嫁出去的女儿,离得远了,说不定哪天转头就成了别人家的。”
穆家以忠义起家,也困于忠义,故而皇帝从未担忧他们拥兵自重,但待他死后,罗锦与穆敏是否还能维持现在君臣相得的局面?而孟彻,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一个人的野心,从他所学的知识、所做的事情都能看出来。皇帝不认为一个自幼喜穿男装,文武双全的女子嫁了人就会像普通妇人那般安于后院。
老太监郑凯不懂皇帝心中忧虑,他这辈子都寄托在皇帝身上,对主子这双儿女倒比皇帝本人还上心些,用自己能想出的对皇帝最有说服力方式劝道:“靖安公主甚似穆太子妃。”
“是像极了她。”皇帝如何听不出来老太监的偏向,他闭上眼睛,背脊压在椅背上,“你去帮朕把参汤端来。”
老太监轻叹一声,佝偻着身子默默走出了御书房。
皇帝不允许在御书房留吃食,认为处理公务时不该进食,老太监慢慢走到御膳房,在提着保温食盒走回来时,皇帝面前的圣旨已经写好了。
皇帝接过盛着姜汤的青瓷碗,抿了一口。因事涉皇室密闻,书房只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旦其中一个闭上嘴巴,房间里就充满了孤冷的味道,再好的参都热乎不过来。他拍了拍老伙计的肩膀,笑眯眯地道:“帮朕看看,明儿还要你去宣旨呢。”
郑凯哪能与皇帝怄气,果真探头看了看,好些字不认识,连蒙带猜,上头除了为孟彻赐婚、允他出宫建府,还许了他御书房行走之职。他哭丧着脸道:“奴才许久没为陛下宣旨了,莫说那些文绉绉的词句,连皇上写的那些个字,都不知怎么念了。”
“咱们也算一起变老了啊!”皇帝大起知己之感,他写的时候也写到一半忘了几个字怎么写。半碗参汤下肚,皇帝的精神头好了许多,也许是自己想通了,他沧桑的脸上多了几分释然,“朕准备让刘月和阿彻都来御书房,把阿彻的心留在朝堂上,将来太子继位,都是罗家的女人,总能帮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