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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十六章 情寄绣线尺难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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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天晴得好,日头亮而暖,照得人身上心里都发暖。上一回见过面后,鸿逸等人对那尹松泽的身份已信了大半,因而即便百草谷尚没法子进出,几人却也欢喜了许多。
前阵子众人赶了不少路,衣裳鞋袜多有磨损,趁着这几日晴好,蓝惠雪便将几人破损的衣裳拿到一处,洗净了晾在客栈后院里,午后便坐在日头下,拣着干了的衣裳缝补起来。
沙莎自小养得娇贵,这些个活计她一应都没做过,如今一时也学不成什么,反倒添乱,便只搬了个小凳挨着蓝惠雪坐着,絮絮叨叨地跟她说话。鸿逸与窦宇铭若说提水晾衣裳倒还行,缝缝补补也都是指不上的,反倒是唐昆阳拿了针线,像模像样地补了件衣裳,只是那针脚粗笨,歪歪斜斜就如百足虫的腿一般,叫蓝惠雪与沙莎笑了许久。
“好歹是补上了,丑些又如何?昔日我独自闯荡江湖,我不自己补又该如何?”唐昆阳坦然面对着二人的笑,话也说得理直气壮,且转头就朝沙莎反将一军,道,“蓝惠雪笑我一笑也就罢了,你这姑娘怕是连针都穿不上,竟也好意思笑我么?”
沙莎自然是不服气,立时跳了起来,叫道:“谁说的?我可也是七夕夜里对月穿过针的!你且等着,我也缝上一件,待会儿拿去叫大伙品评个高低!”说罢,她便撸起袖子来,拿了针线,随手扯了件手肘处磨破了的衣裳,极认真地缝起来。她嘴上逞强,实际上却是从未做过针线活,如今被蓝惠雪指点着,补了拆、拆了补,直从午后折腾到入夜的工夫才总算是把那个破洞补上了。
这可是份难得的大功劳!趁着几人都在一块吃饭,她便拿了自己与唐昆阳补过的两件衣裳来,也不说是谁补的,只是道:“你们三位且评评,这两件哪一件补得好?”鸿逸、窦宇铭都觉着稀罕,竟当真对着灯凑近去细看那两件针迹歪斜难看的衣裳,一面看还伸手扯着那两件衣裳,你一言我一语地评价道:“这一件缝得仿佛要结实些。”“只是这线头着实太碍眼,还是另一件好些。”蓝惠雪坐在一旁看着,笑得险些没背过气去。
闹到最后他俩也没评出个胜负,蓝惠雪就笑道:“若说是头回做针线活,那倒都算是不赖。只是这两件衣裳还是由我来再补几针罢,不图好看,只图个结实。”沙莎立时瞅着唐昆阳,得意地道:“你听见了?‘若说是头回做针线活’,我是头一回补衣裳,你却不是,因而这一遭该算我赢了。”蓝惠雪忍着笑,将她手里两件衣裳拿了来,道:“是是,是你赢了。快些吃饭罢,饭菜都要凉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将两件衣裳粗粗叠了,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同几人一起吃起饭来。
吃饭时无非也就说些白日里的杂事。石桥镇虽不算极偏僻,可地方小,来往的人也少,因而离江湖是远的。这几日住下来,虽说安宁,可江湖里发生了什么几人却是全然不知的,一时间竟有与世隔绝之感,却又觉着若非魔教当道,这等小日子过来倒也是极好的。
待吃过饭,蓝惠雪便拿了那两件衣裳与沙莎一同往屋里走去,刚走了两步,就听得鸿逸叫道:“蓝惠雪,你等一下,我有话同你说。”两人便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他。鸿逸赶上前来,瞥了沙莎一眼,脸上的笑微微僵了一瞬,又朝蓝惠雪道:“借一步说话。”两人被他这神神秘秘的模样闹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相互望了一眼,沙莎就撇着嘴道:“咱们的七剑之首怕是还记恨着我,不肯理我哩!你且去罢,我回屋等你。”鸿逸听了她这话,竟也没否认,只做贼一般躲闪着她的目光,带了蓝惠雪往后院里去了。
他这番神神秘秘叫蓝惠雪尴尬极了,因而一到了客栈后院里,她立时问鸿逸道:“你神神道道的是有什么事?”鸿逸瞅了她手中的衣裳一眼,欲言又止,道:“倒也没什么事……”蓝惠雪立时道:“若没什么事那我可走了!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便说什么,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她转身作势要走,鸿逸忙又拽住她的衣袖,小声道:“这……这两件衣裳都是我的。”蓝惠雪愈发摸不着头脑了,停下脚步来,道:“我自然知道是你的,这个色儿的衣裳窦先生、唐大哥都没有,若不是你的,莫非还是我与沙莎的不成?”
鸿逸低着头,局促地甩着一双不知该往哪放的手,像个大姑娘一般忸怩。他小声道:“哪件是她补的?我……你直接给我罢。”蓝惠雪先是一愣,接着再一想,骤然就什么都明白了,不由笑得弯下了腰去,一面把沙莎补的那件衣裳往鸿逸手里递,一面连声道:“好好好,给你就是了!”鸿逸接过那件衣裳,却又发愁地叹了一口气,道:“平日里你二人一起耍玩时,她可曾提起过我?”
提起倒是有提起,只是多半时候沙莎总称之为“那位傻少侠”抑或是说“那个傻子”,蓝惠雪一时也拿不准这算是提了还是没提,索性笑道:“你自己去问呀!”她说罢,也不待鸿逸再问,拔腿就往回跑,可刚跑了两步,就听得鸿逸厉声喝道:“什么人!”
蓝惠雪忙刹住了脚步,转头往院里看去,只见黑暗之中走出个暗色衣裳的人来,竟是那日突然造访的尹松泽。鸿逸见是他,面色便缓和了些,可那份警惕倒是一点不少,蓝惠雪不由打心底里佩服他,心道:“方才只顾着说笑,我不由放松了警惕了,而他一面愁沙莎如何看他,心里竟还绷着根弦儿!当真是比我高明多了。”
鸿逸上前抱了抱拳,刚叫了一声“尹兄”,尹松泽就抬手轻摆了两下,低声道:“屋里说。”他面色、声调都严肃极了,鸿逸与蓝惠雪也便不敢耽搁,忙领着他进了屋。如今这客栈里住的只有他们五人,可保险起见,三人也不曾在大堂里说话,径直往客房里去了。
蓝惠雪将沙莎叫了来,顺手关了门。那四人已围着屋里桌子坐了下来,没人坐的凳子只剩一个了。沙莎倒也不客气,先一指那空的凳子叫蓝惠雪坐下,接着自己朝鸿逸看了一眼,笑了一笑,鸿逸忙不迭站起身来,让给她坐。只是尹松泽面色严肃,众人也跟着紧张,就都顾不上笑鸿逸了。
待几人坐着的坐好了、站着的也找好了站的地方,尹松泽便张口骂道:“这瞎了眼的老天爷也当真是乱牵红线。原本那陈若雪厌恶魔教,两家联手的事自然就吹了,却不承想这婆娘到魔教总舵遛了一遭,竟——”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竟不说了,且目光四处乱瞅,指节在桌上乱敲了几下,甚是犹疑不定。窦宇铭催问道:“尹护法,你可别故作玄虚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尹松泽摊开手来,往桌上一按,躲着蓝惠雪的目光,道:“她竟看上了黑啸风。今日分舵刚得了消息,说亲事已定下了,下月十五在落霞山上成亲……”众人立时都朝蓝惠雪看过去。就连窦宇铭都顾不上同尹松泽多计较了,他一拍桌子,恼道:“这不成!得给他搅黄了。”
蓝惠雪方才的微笑还僵在脸上,众人骤然的注视叫她一时手足无措。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一脸僵硬的笑,问道:“你们……你们看我做什么?咱们跟人家是仇人,自然不用随礼了罢?”沙莎急得跳起来去扯她的袖子,叫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他俩要是真成了亲,可就——可就——”尹松泽叹了口气,道:“若是他俩当真成了亲,魔教与陈家可就当真联手了。陈家人箭术精妙,又惯常神出鬼没,到那时咱们的路怕是更难走了,因而这件事咱们一定得给他搅和了。而这件事最好的法子就是从黑啸风入手,如此冰魄剑主能帮上大忙。”
“黑啸风想来不是自愿的。”鸿逸靠在床头的柱子上,摸着下巴,担忧地看着蓝惠雪,缓缓说了这么一句。尹松泽忙接过话来,眼瞅着蓝惠雪,接着道:“那是自然。如今我也不遮掩什么了。——我有个得力的手下在总舵,这一回来送信的就是他。据他所说,黑啸风原本是不肯的,可黑无惧以你的性命相威胁,他这才肯了。他这是为你思量呢,你若是给他去封信什么的——”听到此处,蓝惠雪忽然抓起面前的瓷杯狠狠砸将出去,跟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口中嚷道:“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我提得动剑,使得动刀,还有的是力气同魔教拼命哩,谁稀罕他这份思量!”她甚少如此动怒,几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唯独尹松泽仍急着追问道:“我工夫不多,不能待太久。冰魄剑主,你给我个话:这忙你帮是不帮?”蓝惠雪哭道:“不帮!他想娶谁便娶去罢,最好娶个日日站在他身后让他护着的柔弱姑娘!”
尹松泽叹了一声,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失望与疲惫都写在了脸上一般。他低声道:“好罢,那便另想个法子。我不该提这个的,你莫要太伤心了。”他冲几人抱了抱拳,缓缓就要往屋外走。鸿逸伸手拦了他一下,也不看他,只赶开沙莎,在蓝惠雪身边坐了下来,温言道:“如今不是说气话的工夫,这一遭若是他二人真成了亲,那可就没法子挽回了。他待你如何、你又是如何看他的,你自己自然是最清楚的。黑啸风虽是魔教的少主,可为人倒是正直,也算得上心善,若是他能弃暗投明,我们自然不会再拿那套门户之见的眼光去挑剔他。如今是个好机会,他心里念着你,却挂念得太多了,不敢搏上一搏;而你莫非也不敢么?”蓝惠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开口时话也说不成,只断断续续地道:“我……我……”沙莎忙递了水过来,鸿逸也安慰道:“这样罢:你先消消气,这两日好好思量思量,我们同尹兄先做些别的打算,你若是变了主意,咱们想法子给尹兄去个信儿就是。”
蓝惠雪抽噎着咕哝了一句什么,尹松泽也没听清,只觉她仿佛仍在发怒,就失落地道:“如此也好,刚才是我心里太急了。那我便先回分舵去,明日夜里再来。”他提步要往门口走,却听背后蓝惠雪哽咽着怒道:“我,我叫你等下,你没,没听见吗?”尹松泽从她话里听出了几分转机,忙转过身来,道:“你说,你说。”蓝惠雪拿衣袖抹着泪,深深喘了几口气,待稍稍平静了些,才道:“尹大哥,你做护法的,若是送他一身成亲时穿的喜服,应当也不奇怪罢?”尹松泽两眼微微亮了亮,道:“自然不奇怪。你的意思是——”蓝惠雪道:“石桥镇破落,没什么好料子卖,还请尹大哥替我寻上些金线、红缎子来。我且赌上一赌:他若认不出我的绣工,我就当真心实意给他道喜了!”
尹松泽闻言立时叫了声“好”,道:“那我便说是在这石桥镇找了位绣娘。——只是这一身衣裳赶制下来也要不少日子,还得余出我回总舵道贺的工夫来,如此怕是……”蓝惠雪抬起一手来,伸开五指,发狠地道:“五日。”她说罢这两个字,忽然就将手握成了拳,狠狠砸在桌上。尹松泽虽有几分担心,如今却也没别的办法了,他就道:“那我明日送料子来,再待五日来取衣裳。”蓝惠雪抽泣着点了点头,这就算说定了。尹松泽也便不再耽搁,忙回分舵去了。
他一走,蓝惠雪便一言不发回了屋里,和衣躺在床上,连沙莎都不再理会了。沙莎心里挂念她,却又不敢扰她,便找个由头跟窦宇铭发了一通脾气。不料窦宇铭也正烦心,两人谁也不肯让谁,吵了两句竟险些没动起手来。唐昆阳忙把窦宇铭拖回了屋里,沙莎却追过去堵在门口,又骂了几句才算作罢。
这一夜甚是难挨,可第二日倒也是说到就到了。尹松泽一早就带人送了上好的几色缎子、各色丝线给客栈掌柜,又送来了些钱物,说是先给一半的工钱,做得倒是滴水不漏。待他带着人走远了,蓝惠雪便独自跑去将这些物什抱回屋,把旁人都赶出去,关着门独自裁起衣裳来。
转眼五日过去,万鲤港分舵日日忙活张罗着,尹松泽面上笑得喜庆,内里却是心急如焚,好容易熬到第五日,他一早便忙抽身离了分舵,独自去了石桥镇,刚进去就看见了站在石桥下来回踱步的沙莎。
沙莎也看见了他,就跑上前来,叫了一声“尹大哥”,担忧地道:“你可算来了!——你是不知道,惠雪这几日疯了似的,一日只睡一两个时辰,饭也不吃几口,我可真怕她出事。可她话也不跟我们说,若问那庸医,他又只会说‘若是你五日不睡,你也是这般模样。’可急死我了!你快去看看罢。”尹松泽忙跟她去了客栈里,上了楼便径自去敲了门,小心地道:“我是尹松泽。冰魄剑主,你——”话未说完,门就自里头打开来,眼圈发黑、鬓发散乱的蓝惠雪站在门口,抬手往自己身后指了一指,疲惫地道:“都好了,就在桌上,你且拿去罢。”尹松泽应了一声,她便让开门口叫他进了屋。
只见那桌上放着的是尹松泽送衣料、丝线来时用的方木盒,盖子开着放在一旁。尹松泽探头望去,见那木盒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是一身火红耀眼的喜服,领口用各色丝线绣着精细而大气的腾云纹。衣裳缝得仔细,绣得仔细,叠得也仔细,密匝匝的针脚叫人看了便能觉出缝衣之人的心意来。尹松泽身在魔教多年,自认已不会再因什么儿女情长之事而感慨,可看到这件五个日夜缝就的精细衣裳,他仍是忍不住叹了一声,道:“这件衣裳必能帮上大忙,多谢你了。”
“若能帮上忙自然是好的。”蓝惠雪用嘶哑的嗓音轻声道,“只是若帮不上什么忙,那便是上天要成全他们。”尹松泽忙道:“你尽管放心,少主他——”蓝惠雪摆一摆手,面上尽显烦躁之色。她道:“你在此耽搁太久难免惹人疑心,先回去罢。我这几日总也睡不好,如今这事于我算是了了,我也好好睡上一觉。”尹松泽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拿了衣裳,道:“那我便走了,这几日我会动身往总舵去,暂时便帮不上你们什么了。你们保重。”
沙莎将尹松泽送到客栈外头,同他告了别,便忙又折回屋去看蓝惠雪。蓝惠雪果真还未睡着,她正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帐子的顶。听得沙莎关门的声音,她轻声道:“我还是睡不着。沙莎,你说我如今怎么就成了话本里那般为情所困至斯的无用之人了呢?”沙莎思忖了片刻,便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抬手轻拍着她的肩头,柔声劝道:“我倒觉着不是如此。与其说为情所困,倒不如说是气恼。若是我遇到这等事却又无能为力,那我也早就气得发狂了。只是无论如何都得挨到下月十五才能有个结果,这中间你可不能把自己搞垮了。你若是着实睡不着——”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蓝惠雪的脸色,“要么我去找那庸医讨剂安神的药?”
前几日里,每每沙莎提起这个,蓝惠雪总要冲她发上一通脾气,有时捎带着连鸿逸等人都要骂上两句。如今她却点了点头,接着便缩在被子里,闭上了眼。沙莎得了她的允准,忙连跑带跳地去拍那三人的房门,朝窦宇铭讨了方子,又盯着鸿逸去近处的药铺抓来药煎好了,这才端着给蓝惠雪送了去,却不想蓝惠雪竟已带着泪痕沉沉睡去了。
蓝惠雪气恼伤心的工夫,那黑啸风的日子也不好过。——那黑旭阳被黑无惧打伤后安生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跳下床来,鞋也不穿,直奔黑啸风的卧房,一脚踢开门来,朝着躺在床上发呆的黑啸风骂道:“兀那懦夫,老子替你说话挨了好一通打,却不想你倒睡得好!”黑啸风看也不看他,没好气地道:“你白长了一双眼,竟是摆设么?只是你若当真见过睁着眼睡觉的,那倒也算你本事。”黑旭阳不想他竟会还口,不由噎了一下,可接着就又发怒道:“陈家是什么家门你竟不知道?你竟肯娶他家的家主,当真是疯了!即便是那老不死的逼你,你抵死不从,他又能如何了?”黑啸风淡淡地道:“如今亲事都定下了,要么你找把刀来杀了我,不然怕是说什么也没用了。”
“你要真想死,我帮你一把倒也无妨。只是我竟没想到我的兄长是这般胆怯的懦夫!”黑旭阳冷笑着看着他,道,“你若是早早死了也就罢了,也省得我如今替你操这么多心!”
黑啸风知道他是在激自己,可心底却不为所动。他坐起身来,平静地道:“我若死了,来日接任教主之位的就是你。怎么,你也想同——”他朝黑虎大殿的方位摆了下头,“同他一样么?那不是人过的日子,与其是你,倒不如是我。”说罢,他又叹了口气,道,“这一回的事也是如此。我自然可以只想着自己,说什么都不听他的话,可若是如此,你为保雪妹性命费的心思怕也就白瞎了,他定会杀了雪妹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黑旭阳就烦躁地在屋里转悠。待他话说完了,黑旭阳便冲到他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咆哮道:“你当我是为了救那个女人?笑话!区区一个冰魄剑主,还不值得老子替她说话求情,老子还不是为了叫你心里好过些?”他前一日被黑无惧掐了脖子,如今嚷了几声,便不得不停下来清了清嗓子,接着又道,“你要是死了,来日那老不死的将死之时,这狗屁教主老子自然也不会当。莫非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偏不听!——你当你算老几,谁稀罕你处处替我打算?你多为你自己打算打算少让我费点心才是正经事。”
他这劈头盖脸一通骂把黑啸风骂得一愣。黑啸风一开始时面上还带了些怒色,如今也全没了,只剩一副惊诧的神色还挂在脸上。他诧异地道:“什么——”
“什么‘什么’?”黑旭阳揪着他的衣领用力晃了几下,“你以为你处处委屈自己替我着想、替那个女人着想,我们心里头就好受?——不过是‘你以为’!那女人如何想我不知道,我反正看到你这副样子就恨不得打死你。你死了更痛快,我不用看着你这么难受,我也更痛快!老子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哥?”说罢,他重重叹了口气,松了黑啸风拔腿跑出屋去。待了片刻,他却又提了把刀回来,重重往地上一掷,骂道:“这刀且做小弟的贺礼,来日若那陈家婆娘没生了闺女,你也别待她杀你了,自己了结了罢!”说完这话,他便又跑出屋去了。
黑啸风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看着那没了半截到地面里的刀刃。看了一会儿后,他便拾掇了被褥,郑重其事地打开了衣柜,自最底下拿出一件靛蓝的外袍,坐在桌旁细细地看起来。——这原本是件寻常的外袍,却因背后精细好看的刺绣而不寻常。细看时,那精致的腾云纹下遮掩的是一道用跟衣裳同色的丝线缝起来的刀口,这道刀口有约莫三寸长,若是寻常补法,即便补上了,针迹也是难看;可补这件衣裳的人是花了心思的,又用惹眼的银线锈了好看的花纹,若不细看当真是难以发现这道刀口了。黑啸风出神地盯着那簇花纹看了许久,又伸手轻轻摩挲了一通,脸上的神色愈发显得烦闷而犹疑。他最终还是将那件衣裳细细叠好,又放回了衣柜里,扯过别的衣裳、被褥来盖住它,而后随意拣了件别的衣裳穿上了。
成亲的日子一日日近了,饶是江湖上的人们有许多并不看好这门亲事,可畏惧黑虎教的势力,还是都送了贺礼往雷鸣峰、落霞山上去。刚开始的几日,黑啸风还带着一脸毫无生气的笑同黑无惧一起送往迎来;而自打那日被黑旭阳骂了一通,他便借口生病,连门也不出了。好在黑无惧不甚在意这个,他不来便罢了,肯去成亲就行,因而也就没多追究他什么。
冬月初五这日冷极了,天色沉沉的,仿佛要下雪了一般。黑啸风别提出门了,都不曾从床上起来,裹在被里,披头散发地看着一本民间的话本,刚看了一半,忽然有人敲门叫道:“属下尹松泽求见少主。”黑啸风头也不抬,懒散地道:“护法请进来罢。”尹松泽推门进来,恭敬地捧了一个木盒到黑啸风面前,道:“为恭贺少主大婚,属下特意寻了个手巧的绣娘,制了这一身喜服出来。少主不妨试上一试,若有个大小不对付的,如今再改改也来得及。”他一面说着,便偷眼去瞧黑啸风的神色。
没有意料之中的烦闷恼火,黑啸风只是非喜非怒地看着手里的书页。看了片刻后,他轻轻将书翻过一页,口中答道:“知道了。出去时候把门带上。”尹松泽便把木盒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又轻轻关上了屋门。
黑啸风极认真地看完了那一个故事,这才合了书,有气无力地掀开了被子,站起身来。如今天冷了,石头地面更是冰凉刺骨,他却偏要光着一双脚踩在地上,不觉冷一般。床离那张桌子不过几步路,而他竟磨磨蹭蹭走了许久才走到桌边,又盯着那木盒看了半晌,方打开了那木盒的盒盖。
颜色喜庆的衣裳映入眼帘的工夫,黑啸风诧异地“咦”了一声,骤然愣住了。愣了片刻后,他忽然又快步走到衣柜旁,翻出那件靛蓝外袍来托在手里;接着他又跑回来,另一手托起木盒里的衣裳,将那靛蓝外袍背后的花纹与这一件领口的花纹比对着,看了又看。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好。”黑啸风平静地说了一声,脸上竟还浮起一丝笑来。他手一颤,那原本叠得整齐的两件衣裳便滑落在地上,散作一团。他俯身拾起那件大红的外袍,摊开来比了一比,见这衣裳合身极了,便喃喃道:“好!想来你也会知道,只是我竟没料到你这般豁达。”说罢,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将那件大红的衣裳搭在桌上,又从木盒里拿出白缎子缝就的里衣来,朝着衣裳道,“你亲手缝的好衣裳,我若不立时试上一试,岂不是白瞎了你一片心意?”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叠好的衣裳抖开来,就要往身上穿,却不想那衣襟掀起来,后襟的里子上竟有密匝匝的几行小字映入他眼帘之中,叫他不由凑近了细细去看。
那字是黑线绣的,与外袍上精致的花纹不同,这字绣得匆忙,潦草极了,只能凭着大致的字形与前后的意思来推断那到底是什么字。黑啸风细细看来,是这样一段话:“感君多次相助,制衣以赠之,望珍重,愿君抉择从己意,勿为外物扰心神,此生若有缘,愿来日携手并肩共游江湖,无缘亦无怨。”落款是“天门山故人”。这话绣得匆忙,也不过寥寥几句,仿佛有许多未尽之意,黑啸风只看了一眼便不觉皱起眉来。他将这几句话默念了一遍,而后又念了一遍,接着便再念了一遍,心中竟似多日来堵着的一堵墙霍然被推倒了一般,骤然敞亮起来:她竟与黑旭阳是一般心思,不想只被他护在身后,想着与他并肩。而如今她想来心里也难过,却仍念着要他随自己的意愿抉择,为自己而活,这是何等心意!
“无缘亦无怨,无缘亦无怨!”
他又低声念了一遍这几句话,脸上显出许多日不曾有过的当真轻松的笑来。
“旭阳骂得对,骂得好!”黑啸风紧握着那件衣裳,缓缓后退了两步,直直仰倒在床上,口中喃喃道,“雪妹,是我傻,是我心思狭隘,想错了你了!什么‘缘’不‘缘’的,说到底是事在人为。如今我若是对不起你,即便你不怨我,我又如何能原谅我自己?”
说罢,他又在心底慨叹道:“我黑啸风活了这二十年,如今想来,除却‘饕餮口’里那几日,竟没一日是为自己活着的,当真窝囊!而今也没什么好怕的了,不论是为了雪妹还是为了自己,我终归要搏上一把!”想到此处,他骤然又想起黑旭阳那日受的伤,想起这许多日来黑无惧对他的不闻不问,心底竟不觉又坚定了几分,心道,“父王,这事本是孩儿对不住你,只是往日你自己做了些个荒唐事,如今也亲自尝尝这般恶果罢!”
既拿定了主意,他便即刻筹谋起来。他先将自己拾掇得利利索索的,然后他找了黑无惧,极乖巧地道:“父王,孩儿病了这几日,如今病好了,也算想通了,陈家的家主自然是好的,孩儿愿与她成亲。只是这到底是我的终身大事,我不想到时出什么岔子,那几日的安排还望父王告知于我。”黑无惧狐疑地看了他几眼,见他神色诚挚,这才稍稍放了心,道:“这里头的事为父与陈家的长辈自会打点好,你只消听安排便是。初十那日陈家的车马过来,由吴堂主陪同你往落霞山上去。待到了落霞山,歇上个一两日,十五便成亲。”黑啸风道:“那孩儿能为父王分忧的工夫也只剩如今这几天了,父王若有什么要孩儿去做的事尽管吩咐。”黑无惧甚是欣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肯跟那陈家姑娘成亲,已是极大地替我分忧了!旁的自然不用你做,歇着便是了。”
黑啸风哄过了黑无惧,便去问尹松泽道:“护法送来的那身衣裳甚是精细,不知是在哪寻到的这般好的绣娘?”尹松泽立时答道:“万鲤港那边渔村里有一个手巧的妇人,属下亲买了上好的料子、丝线,叫他们母女三人赶了三天三夜赶出来的。”黑啸风道了声谢,温和地笑着点点头,转身回屋却偷偷叫了两个手下人来,安排他们查上一查那渔村里的妇人,又嘱托他们一得了什么消息便向小少主黑旭阳汇报,不必报于他。
两个手下虽不解他这通安排,可也没多问,领了命便去了。黑啸风于是回了屋去,将自己多年来攒下的些许钱财,同蓝惠雪补过的外袍,魏氏留给他的夜明珠、碎玉花木的碗等物拾掇在一起,同几件寻常穿的衣裳一起打了个包袱。
黑旭阳看着他这一日里的举止,只当他竟是转了心意,欢欢喜喜地要去同那陈若雪成亲呢,气得把屋门一摔,便不再搭理他。黑啸风心道:“如此也好,旭阳不知道这事,来日父王追究起来,他自然也不会因此挨罚了。”这时一切收拾停当,夜色也深了,黑啸风一面想着,一面睡去了。
之后的几日里,黑啸风事事都听黑无惧的安排,说什么便应了什么,黑无惧竟也渐渐对他放下心来。初九那日,陈家的车马到了雷鸣峰上,吴笑也自汇城分舵赶了回来,带了些珠宝一类来送给黑啸风,说是贺礼。
吴笑如尹松泽一般,是到黑啸风卧房里找的他。就如几月前的那天一般,天上下着雨,可与那一日的狂风暴雨不同,这日的雨是淅淅沥沥的细雨,却比那日的暴雨天要更冷上许多。那吴笑进了屋来,谦卑地低着头说了一通恭贺的话,而后小心地问道:“属下冒昧问上一问:少主当真要与那陈家家主成亲么?”
黑啸风心道:“这多半是父王派来试探我的。”想到此处,他便哈哈一笑,开怀地道:“吴堂主说笑了,这等事怎能有假?那位家主生得好看,又当着家,甚有本事,比之玉蟾宫那位蓝惠琦小宫主是丝毫不差的。不过要说最难得的,得是她瞧得上我。若是如玉蟾宫的小宫主那般事事看我不顺眼,那后半辈子可该怎么过呢?”吴笑有些许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缓缓问道:“那么……陈家人行事怪异,家中男人地位极低,这个也无妨么?”黑啸风无心与他纠缠,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吴堂主到底想说什么?”吴笑被问得一怔,然而他接着就笑了一笑,道:“教主的安排、少主的决定,属下自然不敢说什么,只是属下平日里总觉得陈家人过于怪异了,如今难免担心少主。如今少主既中意这门差事,那属下自然无话可说,便提前恭贺少主新婚了。”
这吴笑一向都顺着黑无惧的意思来,就连先前那一次与玉蟾宫联姻的事,他也曾帮着黑无惧劝说黑啸风。如今他却骤然说起这等话来,黑啸风一时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含混地应道:“多谢吴堂主。吴堂主若没别的事,也早些回去歇息罢,明日还得早早起来,奔波上一日哩。”吴笑听了这逐客令,微微颔首,应了一声“是”,便倒退着退出门去了。
待他一走,黑啸风打开第二日要带上的那个要紧的包袱,一样样查验着里头的东西,想过这几日的事,心底不由隐隐担忧起来,心道:“护法寻的‘绣娘’是雪妹,闹不好怕是与七剑有什么渊源;吴堂主半真半假,也不知如今他与父王是否一心。我先前二十年过得浑浑噩噩,教里这些人的纠结竟还不如旭阳看得通透,如今临走才骤然看清了。这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父王与旭阳?”只是再想一想那日黑旭阳的恼火,想一想黑无惧促成这门亲事时的决绝,他终究还是狠下心来,绑好了包袱,与那个装着喜服的木盒一同放在了桌上,熄了灯睡去了。
雨下了一夜,天泛白的工夫才渐渐停了,一早出了日头,便是个大晴天。陈家气派的车马载着黑虎教的少主黑啸风,下了雷鸣峰,沿着大道不紧不慢地往落霞山驶去。这一路行来,马车里只黑啸风一人,想来也是无趣,好在他早做了打算,把前几日未曾看完的一本志怪小说揣在怀里带上了马车,这一路才算有了个乐子。
行至夜色将近,一行人就暂且在一个镇子上歇了下来。
陈家来迎亲的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妇人,行九,黑啸风便恭敬地称她作“九姨”。这陈九姨话里总透着些个对黑虎教的轻蔑,仿佛世上的东西只他陈家的才是好的一般。这时到了镇子上的客栈门口,她就昂着头,跟黑啸风道:“这是我家的客栈,今日便在此歇息了。”黑啸风抬眼看了看这算不得多么排场的客栈,想着魔教几个分舵的派头,不由笑了一笑,可还是恭敬地道:“全听九姨安排就是。”陈九姨不吃他这一套。她叉着腰,板着个脸道:“你如今自然得听我们家的安排。你也不用说这个俏话,来日事事都听家主的才是正经!”
黑啸风没说话,吴笑却沉下脸来,道:“如今既还不曾成亲,那这便还是我黑虎教的少主,尚不是你家的姑爷。陈九娘,便是你二姐、三姐见了我家少主也得客客气气的,如何轮得到你摆这个谱了?这是头一回,我便不与你计较,快些带我们少主去歇息罢!”陈九姨到底理亏,如今虽被他这番话气得柳眉倒竖,可终究也没发作出来,悻悻地带了黑啸风往客栈里走去。这小镇与黄沙镇格局相差颇多,只是彼时是夕阳西下,如今也是夕阳西下;彼时是客栈门前,如今也是客栈门前,黑啸风竟不由恍了恍神。可待他想起自己的打算,想起来日便是天阔地阔,这份恍神便又没了。
这几日都住在陈家的客栈里,又有陈九姨、吴笑在身旁,他自然是跑不了;若真上了落霞山,处处是陈家的人,他自然也跑不了。好在黑啸风探听过这一回成亲的安排:十四那一夜,他住在落霞山下陈若雪母亲当年的私宅里,吴笑作为宾客则不会住在此处。这私宅狭小,想来除却他,也不过再住上两个看守他的陈家人,那便好办了许多了。
黑啸风极温顺地跟在陈九姨身后进了客房,待送走了陈九姨,他就往床上一躺,不出声地大笑起来。
之后几日都是一样的安排,与这一日没什么分别。只是十三那日晌午歇脚吃饭时,黑啸风听得人们议论,说是落霞山上传开了疫病,山上的一片桃林也一夜间全死了。有人道:“嘿,陈家跟魔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他们两家要联姻,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这是给他们打灾呢!”陈九姨脸黑得如用了多年的锅底一般,当即便差人打了那传闲话的人,又差人骑了快马往落霞山上去问一问实情。到夜里时,那个手下奔驰回来,禀报说是有人往桃林及后院的井水里投了毒。
“四姨家的两位姑娘说,见过一个高大男子往后院去过。那男子自称姓唐,是黑少主的朋友,来送贺礼时不慎走错了路,这才到了后院。”手下人道,“当时两位姑娘都忙着张罗别的事,也没顾上多搭理他。五姨见得多,她说这种毒的路数,大抵是出自‘毒郎中’窦宇铭。这毒不取人命,不过是叫人手脚无力罢了,想来这恶郎中不是要杀人。”
“毒郎中?”九姨叹了口气,眉头却舒展开来,道,“好罢,这祖宗向来看不惯咱们家,几年前我上黄石山去,还挨了那毛孩子好一通恶言恶语。若是他来搅局,那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中毒的人多么?”待听闻说只三五人喝过井里的水后,她便放下心来,安排众人吃饭了。
毒郎中与陈家到底有什么渊源黑啸风倒是不知道,他却知道这毒郎中便是七剑里的雨花剑主;至于那姓唐的——仿佛从周镇外他见过的那位奔雷剑主便是位唐姓侠士。
黑啸风心念一动,入夜时便多留了个心眼,仔细听着窗外的动静。
果然不出他所料,约莫三更天的工夫,屋顶骤然传来几声几乎微不可察的细碎响声,接着就有人轻轻敲响了他的屋门。黑啸风悄没声地翻身从床上起来,刚要拉开门,骤然又听得绷紧的弓弦骤然松开时的一声响,接着一人低声道:“小心!”可话音未落,就又听一声竭力压下的痛呼自门口传来。院里脚步声乱起来,有刀剑出鞘声,也有弯弓搭箭时弓弦的“吱呀”声。黑啸风把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看了一眼,只见被火把照得通明的门外站着二人:一个瘦高个的青年正用力按着自己的左上臂,另一人则手持长剑将他护在身后。那柄剑黑啸风认得,不是别的,正是长虹剑,那持剑之人想来当是长虹剑主鸿逸了。
“陈家的箭法果真名不虚传!”受伤的那一个咬着牙,重重叹了口气,道,“当真是神出鬼没,老子竟中了你们的着了!”黑啸风认出了这个声:是“毒郎中”,也即是雨花剑主窦宇铭。
陈九姨站在院当中,提着一对双剑冷笑道:“好个‘毒郎中’,我只当你不过是想闹上一闹,还说要放你一马、留你一命哩,却不想竟是要劫人!——怎么,莫非堂堂毒郎中竟有龙阳之癖,也瞧上我家这位姑爷了?你可知你这便是要与我陈家为敌了?”
“你也太高看了魔教的少主。”窦宇铭轻蔑地笑道,“只是魔教的少主虽算不得什么好儿郎,可比之你们陈家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姓窦的不忍心,便来管个闲事。”鸿逸低声道:“你如今受了伤,快莫要逞口舌之快了!想法子脱身才是要紧事。”窦宇铭道:“这点小伤不碍事。脱身不难,只是要带他走可就不易了。咱们做到这份上该说也是仁至义尽,你定夺罢!”
这当里,吴笑也自屋里走出来,看清了二人模样,便走上前来,拱手道:“我当是哪来的毛贼呢,不想竟是长虹剑主、雨花剑主大驾光临了。”窦宇铭看到他,便骂道:“吴笑老贼,你少惺惺作态了!哪那么多废话?你们不如一起上来罢!”陈九姨立时就要令人放箭,吴笑却抬手拦了她一拦,又上前一步,和缓地道:“两位虽与我教结怨已久,可如今我教少主大喜的日子将近,老夫也不愿在此时大动干戈,省得招了晦气。两位若是来道喜的,那道完喜便走罢。”黑啸风在门后听着,不由暗自诧异:“奇了,这吴堂主近日是怎么了?非但有不喜这门婚事之意,如今竟还有要放走七剑的意思!这跟他往日事事顺遂父王的脾气倒是不一样了。”
鸿逸没说话,仿佛在揣摩吴笑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窦宇铭却是快人快语,立时道:“道喜?宵小配鼠辈,有何喜可道?”陈九姨冷笑一声,骂道:“毒郎中,我近日同村夫学了一句粗话,用来说你正合适:‘旁人把你当人看,你竟非要往猪圈里钻’!既不是来客,那便别走了,把命留在此处罢!”说到此处,她抬起一手来,院里陈家人便都拉满了弓,眼瞅着只要她将手挥下便要以几十支利箭将二人射成筛子。
两人背对着黑啸风的房门,黑啸风便看见那窦宇铭未受伤的一手里握着的几个纸包,登时明了了为何他这般猖狂;只是若当真打起来,二人即便能脱身,想来难免也要受些伤。黑啸风虽气这毒郎中将天门山分舵上下骗得惨,可如今对方既是为了自己而来,他心里到底是感激多过愤懑,当即推门出去,叫道:“九姨且慢,箭下留人!”
陈九姨刚要挥下的手一滞;鸿逸与窦宇铭不敢回头,只盯着院中陈家的弓箭手;吴笑瞥了他一眼,抱拳道:“少主。”
黑啸风摆一摆手,道:“我知道这两位是为何而来的。吴堂主说得对,好容易赶上的好日子,我不想沾了血光,九姨不如给我个面子,我同他们讲清了利害,这两位朋友自不会再来叨扰。”那陈九姨对窦宇铭仿佛也颇有几分忌惮,听了他这话,犹疑了一下便令人收了弓箭,却朝吴笑道:“吴堂主,可看好了你们少主,莫要叫七剑的人害了性命!”吴笑道:“那是自然,吴某自会护少主周全,不劳陈九娘挂念了。”吴笑说罢,便走到黑啸风近旁来;鸿逸转身看着黑啸风,还未说话,就见那黑啸风开口道:“我约莫也知道两位的来意。”
“那你倒说说我二人是为了什么来的?”窦宇铭一挑眉毛,目光自黑啸风脸上扫过,却盯着吴笑看了好一阵子。
黑啸风不答他的话,只笑了笑,道:“陈家人箭术精妙,纵然两位武艺高强,若较起真来,两位怕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天色已晚,窦先生还是快些回去治一治自己受的伤罢。”他一面说着,一面自怀里摸出一物来,递到鸿逸手里,道,“鸿少侠,此物还望你代我还给蓝姑娘,赠衣之情也请代我一并谢过。”鸿逸摊开手来,见手心里触感冰凉的竟是一颗发着幽光的夜明珠,不由怔了一下,迟疑地道:“你的意思是……”窦宇铭凑过来看了一眼,却是骤然冷笑一声,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罢了,罢了!黑少主既得了贤妻,咱们如今也便真心实意道一道贺就是了。——走罢!”黑啸风看着窦宇铭恼火的模样,笑道:“两位走好。”
如今两人处在弱势,不敢贸贸然出手伤人或是劫人,因而黑啸风既下了逐客令,鸿逸虽诧异不解,可还是与窦宇铭一同向他道了别,就这般离开了。
此事之后,七剑的人再不曾找过陈家的晦气,成亲之日顺顺当当地就到了。
陈家家主成亲,规矩自然与寻常人家成亲有些许不同:寻常女儿家成亲,总要穿着绣着花儿朵儿的红裙,盖着盖头,由八抬大轿接了来,拜罢天地再拜高堂;可陈若雪是不按这一套来的,成亲的时辰还未到,她已到了拜堂的喜堂里等着。只见她穿了一身大方的大红罗裙,挽了个利落的发髻,白净的脸颊上扑着些红粉,暮色与灯火映照下,看着娇俏而英姿飒爽,甚是讨人喜欢。她不曾盖盖头,堂上也未曾设父母之座,饶是众宾客都知晓陈家人行事与常人不同,可还是难免窃窃私语,道:“莫非这遭成亲,连堂都不拜了么?”“兴许拜别的什么罢,陈家有这等规矩也未可知。”“黑虎教的教主没来,陈家家主又没了双亲,即便要拜,又能拜谁呢?”
彼时天色将暗未暗,陈家已在喜堂前的院里摆了几十桌宴席,也已派了人去请黑啸风上山来。陈三姨带了家里旁的女人们同来道贺吃酒的宾客们应酬着,陈若雪则独个站在喜堂中央,抿唇笑着,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条上山来的路。
夕阳渐渐西沉,眼见得离拜堂的工夫已不到半个时辰了,那上山来的路上却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上来一个人,是陈九姨身旁的一位陈家姑娘。这姑娘慌慌张张地跑到陈三姨身边,不由分说地把她拉离了那一众宾客,这才擦着一头的汗,为难地低声道:“三姨!新姑爷,……不,那黑虎教的少主……不见了。”陈三姨一时尚未反应过来,问道:“什么?”那姑娘便又说了一遍,哭丧着脸道:“这几日那黑家少主都老实得紧,咱们也便没太在意他,虽安排了人手盯着他,可却只安排了三人。昨夜他把咱们的人都打昏,这便跑了。——现在还有一个没醒过来呢。”
陈三姨变了脸色,一把抓住那姑娘的手臂,喝问道:“没用的东西!没看住也便罢了,为何现在才发现?”她一急之下下手甚重,抓得那姑娘“哎哟”叫了一声,皱起眉来。她压低了声音告饶道:“三姨,饶了我,是……是九姨安排的,若这事闹出去了,咱家的面子实在过不去,便叫我们先瞒下此事,分头去找那黑家少主。却不想我们找了两个时辰也未曾找到他,如今不得已,便只能……”
“唉!”陈三姨恨恨地松了她,刚抬眼往人群里找吴笑的身影,仿佛察觉了什么的陈若雪已走了过来,问陈三姨道:“三姨,出什么事了?莫不是那‘毒郎中’又来捣乱啦?”陈三姨抬眼看看她,脸上的恼怒之色里骤然又添了几分心疼。她抬手替陈若雪理了理鬓角一丝乱发,轻声道:“我的儿,那没良心的狗东西……跑了。”陈若雪闻言就是一怔,接着脸色唰一下白了下去。陈三姨忙抚着她的肩背安慰道:“跑了便跑了!这天底下好男人多得是——”陈若雪挣开她的手,咬牙切齿地道:“男人算什么!三姨,咱家这回丢人丢大啦!”说罢,她不待陈三姨做什么反应,便冲到喜堂中央,高声叫道,“吴笑,你给我滚出来!”
众宾客都叫她喊得一惊,登时不说话了,纷纷朝她看来。人群动了几动,吴笑挤到众人最前头,又快步走上前来,皱着眉头低声道:“这大喜的日子,陈家主这是怎么了?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陈若雪扯下自己戴着的珠链来,往地上狠狠一摔,冷笑道:“‘大喜的日子’?你们的少主都跑了,这喜从何而来!”她一面说着,一面揪住吴笑的衣领,恼道,“吴堂主,这么大的事,你若说一点不知道,我可当真是不信的!依我看,这怕是你们黑虎教的阴谋,成心让我陈家丢脸来了!”
吴笑立时便明了了来龙去脉。黑虎教的名声在江湖上比陈家还要大,如今若是唯唯诺诺一味道歉低头,自然是丢了黑虎教的面子。于是他当即挣开陈若雪的手,厉声道:“陈家主可莫要血口喷人!我教自上而下哪个不是诚心赞同这门亲事的?便是少主,这几日来也日日为今日做准备。”陈若雪不顾陈三姨的阻拦,兀自冷笑道:“准备?准备今日逃跑么?魔教的男人,果真是信不得的!”
她既撕破了脸,吴笑也便不再端着了。他转身朝着众宾客抱一抱拳,扬声道:“诸位,敝派教主半月前就将喜帖遍发江湖了,若这逃婚之事是我教的安排,教主岂非是打了自己的脸?诸位有所不知,我家少主人自打被他家的人接了走,一路来一直对他们的人客客气气。”他忽然便一指那下山的路,转头朝着陈若雪与陈三姨,道,“可这一路来,你家的陈九娘日日对我教少主百般刁难,日日要摆个盛气凌人的谱儿,竟比那山野村人家里的恶姑婆还不如!少主人是好性儿,吴某却早就忍不下了,若非少主劝阻,我非要打那婆娘几个耳光才算完。——嘿,你们陈家人肆意妄为,把我们少主逼得逃了,你们竟还要向吴某问罪?——吴某还要向你们要人哩!”
众宾客听罢哗然。这门亲事原本许多人也不看好,如今有好事的便混在人群里起哄道:“可不是么!吴堂主,跟他们要人!”陈家有年轻姑娘气得急了,话也没了分寸,张口就道:“什么逼得逃了,怕是找那冰魄剑主去了罢!瞧你们教主教的好儿子,竟跟七剑混在一起!”话音未落,陈三姨冲过去便给了她一耳光,厉声骂道:“放肆!”
他们这么一闹,屋里院里一时间乱起来,劝架的,起哄的,吵嚷不息。
陈若雪知道那黑啸风尚属意他人,却不曾想到那看起来乖顺的年轻人竟敢在这成亲之日逃婚,陈家当真是丢了好大一个面子。“这般不听话的男人,我如何竟会看上他?!”陈若雪在心底愤愤地骂了一句自己,“吴笑这厮这般猖狂,竟敢与三姨呛声,想来他们得了黑无惧老贼的授意!好个魔教,我不过冲他们小少主发一发脾气,竟记恨至此。”如今她想起那黑啸风来,心里竟骤然也没了多少喜欢,只觉甚是可气;再想起那黑无惧、黑旭阳等人,她便涨红了脸,抬起一手来,高声叫道:“诸位且听我一句话!”
在场的众人多数是在看热闹,如今主角发了话,他们自然就安静了许多,还有好事的躲在人后叫道:“陈家主,你家姑爷不要你喽!”
陈若雪咬牙切齿地朝着有声儿的那一边骂道:“若是个有种的,便别阴阳怪调地躲在人后!”骂罢,她又扬声道,“任吴笑你说出花儿来,黑啸风今日逃婚,便逃不了‘背信弃义’四字!魔教无情,我陈家也不必有义,今日我陈若雪便当着诸位侠士的面把话说开了:陈家与魔教——势不两立!”说罢,她又朝着吴笑下令道,“如今给你半个时辰,带着你们的人滚下山去;若晚上一刻,陈家人的箭下可不留活口!”
吴笑冷笑道:“好个颠倒黑白的姑娘!这话原本是吴某的话,竟叫你说了去了。这落霞山上不晓得埋了多少婴孩性命,你当吴某稀罕来此处么?告辞!”他说罢转身便走。陈三姨犹疑了一瞬,就要追上前去,却被陈若雪喝止了。她道:“三姨,如今我才是这家中的家主,你莫非要同我作对么?”陈三姨急得也不顾什么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径自道:“若雪,咱们若能与他家联手——”陈若雪厉声道:“陈家的女儿不靠旁人,三姨怕是忘了这话罢!巧儿,三姨近日来累了,怕是糊涂,你且带了她去歇歇,这家里家外旁的事,我陈若雪自会一力担下,就不劳三姨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