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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至近至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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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蔚微微一笑,十分配合地跟着聂敬回了明王府,过了厅堂,绕过回廊,慢慢放缓了脚步。明王房门前,苍黎神色略显暗淡,隐约带着几分倦意,有些复杂地看着渐渐走近的人影。
他的妹妹,回来仅一年,变化却殊大。
“哥哥……”少女的声音娇俏软糯,暗含着一丝的祈求与不安,仿佛任何一个偷偷离家被哥哥发现而抓回来的少女。
“小蔚……”男子的声音颇有些意味不明。
苍蔚仿若不觉,轻快地走到苍黎身旁,正准备推开房门时,突然,一只手极快地伸出,按住了她的手肘。
“父王已经睡了,你跟我来。”男子的声音很淡,也很冷。
寂静的院子里,只有兄妹二人。
这是那晚过后,他们第一次见面,自然也是第一次谈话。
“小蔚,”苍黎沉吟着出声,“那天,…我打了你,你会一直记着吗?”
苍蔚回答得很快,嘴角洋溢着笑,“不会。”
“真的不会?”
“当然不会。其实,我知晓哥哥的意思。”
苍黎盯着她看了半晌,抬头看向身侧小楼,指着二楼的窗户,言语变得温柔,“我记得,你未离家之前,每年冬天,因为身体极其畏寒,你只能待在屋里。虽然一年之中,你下楼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每次下雪,你只能眼巴巴地在窗口看着,而我为了让你高兴,会在院子里用雪堆许多奇形怪状的小动物,那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也许下一刻,你从窗口往外看时,应该不会再苦着脸了。远远地看着这些小东西,好像整个院子也充满了生机,你也一定会很高兴。”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呢?好远,好远,似乎只剩下了模糊的影子。记忆中现在能记得的,好像只有所染山和下山之后的记忆了。苍蔚默默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还有,你三岁时,我曾和你吵过一架。那时你年纪小,这件事或许记不得了吧。”苍黎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跃上了不远处的一棵树,在树上鼓捣了半天,然后不知从哪个树洞掏出一个盒子来,极殷勤地看着她,“这个盒子里装的,就是让我们吵架的罪魁祸首,想不想看看?”
苍蔚神色有片刻的恍惚,等到恢复清明时,苍黎已从树上下来,打开了盒子。盒子里面,赫然是一个人偶木雕。
“那时你还小,总是哭嚷着要母亲,于是我只好拿偷偷从父王处得的木偶来哄你,你看见后,却不舍得再放开,无时无刻不拿着它。那是我好不容易偷来的,当然不肯让给你。”
苍蔚接过递来的木偶,楞楞地出神。父王虽文采风流,雕功却不怎么好,现在再看,这个木偶雕得十分笨拙,哪看得出什么影子?当时,到底是怎么会认为这就是母亲,还傻傻地紧拽着不放?
“我不让,你又不给,我们先是吵了一架,然后我一气急,便蛮横地抢了过来。你摔倒在地,呜呜大哭,引来了好多丫鬟仆役。我顾不上你,跑开了。可刚刚跑下楼,听见楼里不断传出的哭声,我却再也挪不开步子,想了想,就找了个盒子,将它藏在了院子里的树洞。你瞧,就是那里。”苍黎仰着头,眼神晶莹地看着那棵与小楼齐高的大树,在层层的枝叶交叉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洞口的方向,正对着一扇窗。
苍蔚恍惚看见,有一个小女孩歪着头恹恹地趴在窗口,脚下垫着圆椅,手伸向半空,眼底是难以言喻的郁闷与迷惑,长久地一动也不动。渐渐地,小女孩形只的身影似乎与记忆中的某个模糊的点重合。苍蔚的眸子里终于只剩下了一个遥远的小小身影。曾经,于她而言,窗内窗外,几乎就是她的所有世界。
“那里,正对着你的房间。那时,我偶尔会想到,或许某一天,如果你从窗户看到那个树洞,应该会很高兴吧,因为,‘她’就在那儿一直看着你,一直陪着你。”苍黎将目光从树上收回,“只不过,那时的我忘了,即使你看见,也只能看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又怎能看到洞里的木盒,更何况是那个木雕人偶?”
苍黎述说时,苍蔚鲜少有情绪波动,除了偶尔的恍惚楞神,以及越来越淡的笑意。
“哥哥,你让我回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此话一出,院里的温情氛围迅速消散。
苍黎默默打量着她,“还为了父王。”
苍蔚黑亮的瞳仁缩了缩,将木偶推向苍黎,“我明天自会去看父王。”
“那就好。”苍黎将木偶收回盒中,又跃回树上,将它放回了先前的树洞,然后跃下,往小院门口走去,“我这两日得去一趟烟波山庄,你就留在府中照顾父王。”
“哥哥,我日前恰好碰到了几个烟波山庄的人。”
苍黎脚步止住,“哦?”
“那几人行为极其鬼祟,言语间闪烁其词,我想着,不能让他们辱了烟波山庄的名声,所以,就替哥哥清理了门户。”
苍黎静默片刻,“你行事太过草率了。”
“哥哥——”苍蔚又叫住了他,“他们说,哥哥在烟波山庄藏了一个女人,但是那个女人却逃跑了。”
“是吗?”苍黎的语气似是而非,“烟波山庄一向任人来去,百般不禁。来者是客,去者也是客。他们都是自由之身。有人离开,想必是意愿所驱。烟波山庄自敞开大门,送别客人。或许你听错了。”
“但愿如哥哥所说。”
但愿,她并不是百罹岛的人。
“听说你昨夜便进了城,去了哪里?”苍黎站在院门前,迟迟没有再迈出一步。
“哥哥消息真灵通。”苍蔚仿若撒娇般地道了一句,接着语气又一转,“但是,这件事或许哥哥并不那么想听。那日离开陵县后,我到沄水下游去探查了一番,知晓了一些消息,急着告诉太子哥哥,所以昨晚进城后,我才去了宫里。”
院门处的人突然回头,露出一个灿烂温柔的笑,然后随即转身,闭了闭眼,轻声一叹,“小蔚,明王府才是你的家。”
说完,苍黎毫不犹疑地走出了院门。
时近子夜,一辆马车从宫门缓缓驶出。马车前后,各有一队兵士,掌灯的内侍跟在两侧,挑灯引路。燕归骑着马,随侍一旁。深夜寂静,只余啼啼的马蹄声在街道回响。
马车中的人抚了抚隐隐作痛的肩,低声轻唤,“阿归。”
燕归立即打马走近。
“你是否觉得我今天的举动很可笑?”马车中的人停顿片刻,似自嘲地笑了笑,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天凉…是否还在大瀚?”
燕归微一眨眼,“夜统领确实还在大瀚,似乎也并没有返回的迹象。”
“如此也好,只是姑母……”
燕归没有接话,心中却在冷笑。夜天凉是长公主养子,此时却仍滞留大瀚,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有其他谋算?还有那仍在途中的夜将军,手握重兵,经营北地数年,据守一方,如果他真的回到苍京,面对封号被夺的妻子,他的举动又会对局势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阿归……”
燕归低头,看向眸光柔和的男子。
苍虞指指虚空中的夜,“夜色已凉,早点回家去,不必随我回太子府了。”
燕归心神烦乱,想了想,向苍虞拱手一揖,“遵命。”
马蹄渐远,街道重回寂静,整个苍京城,似乎也在此刻安静了下来。流动的风无声拂过宽阔空荡的大街小巷,慢慢散去,没有吹起任何涟漪,只余街角檐下的灯一阵摇摆,半晌后,又悄无声息地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夜,很深,也很静。
燕归定定地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苍虞回到太子府,便遣散了跟随的人,只让管家执手提灯,走向太子府最深处的院落。
院落很小,也不起眼,恰好位于府中藏书楼的正后面,一般少有人知晓,也少有人过问。管家当然知晓太子对院落中人的重视,一路小心翼翼,丝毫都不敢懈怠。苍虞心中疑窦甚多,缠缠绕绕地,比网还密,所以,脚步不免有些急切。
苍虞推门进屋,女子立刻起身,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仿佛已等待了许久。
“白日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可是真的?”
苍虞站在门边,他并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眼前的女子,只是有些话,他不得不问。
女子奇怪地笑了笑,“说出的话,自然是真的。我怎么敢欺骗一国太子呢?”
“百罹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女子笑得愈加古怪,忽而笑意一收,食指指向上方,其意不言而喻。
苍虞思绪更乱更复杂。白日种种在脑中闪过,最终定格在一个画面。
女子惊翻马蹄,像一阵风一样掠到马前,刹那间攫住从马上坠落的他,一手狠狠扣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以鬼魅般的速度刺入他的肩,眼神凌厉至极,如世间最娇艳的花蓦然长出了刺,冷笑开口,“太子殿下,我是百罹岛的人。”
“百罹岛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子突然背对着苍虞坐下,透过一侧打开的窗户,目光转向了看不见尽头的夜色中,“我告诉过你。”
“那你为何要行刺我?”
“我只是认为这样出场,进太子府会更容易些,当然,太子殿下也会记得更牢些。”
“你又为何想进太子府?”苍虞急急追问,不知为何突然失了耐性,一句一句的问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女子好笑地回头看他一眼,“在这偌大的苍京城,难道还有比太子府更安全的地方,又有谁敢庇护我这个来自百罹岛的人?”
苍虞眉梢凝起,“既如此,你就先待在这个小院吧。”
“殿下,”女子再次站起,突兀地打断了苍虞开门的动作,声音变得尖利,语气却仍淡淡,“难道不想知道成王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吗?或者,成王是否还在人世?”
苍虞脚步顿住,握住门框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真相未明,一切未定。我不知道百罹岛到底是否真的牵涉其中,因此,我也暂时不想知道成王的事。”
那女子却冷冷一哼,“原来殿下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挣扎吧,问问你的心,到底该怎么办?是握住魔鬼伸过来的手,举起那看似被正义包裹的大刀;还是选择揭开层叠的迷嶂,拔开重重的云雾,跋涉不休去寻找真实?
“或许,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女子见苍虞一直不动,也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端起桌上茶杯,意兴悠然地抿了一口,才慢慢道:“从百罹到苍京,我并非自愿。”
苍虞身子一震,眉头皱得越深,衣袖下,右手紧握成拳。门外一阵疾风,吹动他的衣摆高高扬起,又慢慢落下。他鼓噪的心几欲窒息。
“那日是一个风清气朗的好天气,也是百罹岛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每天都那么沉闷,无趣,一成不变。”女子的声音很平静,同先前的乖戾反复完全不同,仿佛在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显然,女子并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不过两三句后,语气便又是一变,“可偏偏突然之间,一切就变了!再次睁开眼,我被禁锢在了一个房间中。房间是熟悉的房间,可所有的门窗都被钉死,门外也有人日夜不休地看守。”
“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苍虞激动地转身,胸腔中,鼓声阵阵,如有雷鸣,仿佛心中积蓄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
“堂堂一国太子,难道只会问为什么?这还真是可笑,我偏偏就不告诉你!”女子笑得癫狂,蓦而渐渐别开与他对视的眼,长睫恹恹地低垂下来,声音又却一转,低沉空洞的语调在室内响起,“那时,我以为,我还在百罹岛。义父只是气我胡闹,所以将我关起来了。呵呵……”
苍虞发现,他看不懂女子脸上的表情,那种狰狞诡异的笑与似乎痛彻心骨的哀怎么能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而且那张脸,是那么小,那么稚嫩。
女子笑了一阵,半晌忽然停下,神色怅惘地看着他,“直到有一天,我猛然惊觉,百罹岛的夜何时变得如此安静?似乎不像在涛声阵阵的小岛,而是身处深幽的山谷。四周实在安静得过分,安静得让人心底发慌。那一刻,仿佛某种禁制在无意中被解开,所有的不安与恶意从记忆的深渊中流窜而出。我控制不住揣测,我疯狂大叫……”女子神色几度变幻,迷离眼光一闪,再睁眼时,转瞬又换了另一副神情,反复无常,着实难测。苍虞不懂其中的含义。四目再次相对,女子对他缓缓一笑,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模样。
“那个地方是——”
苍虞的话被略显慌急的禀报声打断。
“太子,明姝郡主来了。”
苍虞怔怔地看了女子一会,慢慢地关上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门。
苍蔚在临近太子书房的一处水榭等候。大大的轩窗,用竹帘挡着夜里凉风,四君子的竹制屏风置于案前,苍尔大文豪徐笃之的珍贵题匾高高悬挂,一张简单的书案,其上文房四宝摆放得当,宣纸上,写意的湖色图浓浅相宜,远处群山若一抹青黛,画作却并未完成。凑近细看,墨色浅淡处,薄薄的灰尘隐约可见。目光移向一旁,笔虽仍搁于洗上,其中墨痕却早已干涸。显然,主人匆匆搁笔,多时未续。墙根处,各色山石,层叠堆砌,造型奇特,同墙上圆窗相映成趣,观此种种,此处像极了一处文人雅室。
当苍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苍蔚绕过屏风,站在屏风前笑盈盈地看着他。
“小蔚,你来了。”苍虞走近,笑着和苍蔚招呼。
苍蔚俯身靠近他,拉住了他的右臂,语声轻快,略带一点遗憾,“太子哥哥,我昨晚就想找你,可没能找到你。”
“怎么啦?”
“有些事情想问问太子哥哥。”苍蔚故意撒娇道。
苍虞笑了笑,看见她的样子,似乎心里的郁郁也暂时放了下来,不以为意地问:“什么事?我若知道,一定告诉你。”
苍蔚顿时喜笑颜开,却还是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又偷偷觑了他一眼,才问:“太子哥哥,你知道束隐堂吗?”
苍虞满脸震惊,侧身直直地瞪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