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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夜来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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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拿到那张纸条,我整个人是一阵恍惚,那上面的信息只停留在眼中,一点没往脑子里进,想的则都是别的事情:为什么修思的纸条能传进府里?府里何人替南朝传递消息?为什么修思要约我密会?这……真的是出自修思的意思吗?
每个问题都理不出头绪,反而冲淡了对于纸条本身的惊讶,直到隐隐听见屋外侍女的说话声,我才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将纸条揉碎浸到一个花瓶的水中。
银叶等人从外面游玩回来,对发生在我身边的小秘密一无所觉,服侍我度过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天。随着时间缓缓靠近那个约定的时间,心中的震惊激动渐渐减退,恢复冷静的头脑也开始能思考一些事情。
最可疑的无疑是那个柔然宫女,莲子汤是经她的手端给我的,应该无人能在这中途瞒着她把蜡丸藏在里面,而那厨子是在宫中待了大半辈子的花甲老人,料想也不会是南朝的细作,更何况我想起郁久闾氏从我这讨走的私人信物,更加确信了柔然与南朝已建起了某种程度的联系,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联系如今会将修思送到我的身边。
我尽量镇定,不作出任何异常举动,只是就寝时分将值夜的银叶支到了外屋去睡觉。出宫在外,规矩松懈,银叶对我不需劳动她的借口不作怀疑,揣着感激退了出去,我便上榻安歇,可眼耳无时无刻不在聚精会神,留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似有似无的打更声传进府内,我的屋外还是万籁俱寂。冬日的夜里透着萧瑟,无论是人或是鸟虫都恨不得收起声音,把所有力气留着取暖。我苦等久了,不免有些神游,甚至一度觉的那纸条都是我臆想出来的梦境,否则在这个陷入北朝手中的军事重镇里,我如何有幸还能与修思相见?然而就在精神不济之时,窗外一声细细的敲击声却让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寒毛乍起,瞬间清醒了过来。
我屏气凝神,静静等了一会,那窗外极低极轻的叩击不消片刻又响了一下,宣告一切都不是我的幻觉。我浑身都在冒冷汗,连忙披衣下床,走至窗边,那扇窗户此刻看去就仿佛连接着一个吉凶难料的世界,令人不禁犹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掀了起来。
一个人正安静地站在窗下,穿着宫内低级内侍的深褐色袍服,朗月的孤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将他整个人拢在一团清冷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眸糅合了温柔与锐气,直直向我望来。
真的……真的是他!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我还是下意识地捂住嘴巴,深怕自己会情不自禁地喊出他的名字。修思则像是完全明了我的心情,他的目光中透出淡淡笑意,伸手轻抚我的臂膀,一张一合的嘴中发出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可我却似真真切切地听见他说“洛妃,我来了。”
这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彻底击碎了我的胆怯,我探出上半身紧紧拥抱住修思,心中翻滚而过的是亲人间重逢的喜悦、无条件的信任和依偎。
修思回抱住我,一下下轻拍着我的背,安抚我的情绪,却也不忘嘱咐一句,“洛妃,我时间有限,我们就长话短说吧。”
眼下危机四伏,确实也不适合抒发离别愁绪,我仔细端详他带着疲劳和风霜的脸,心疼地问道:“你、你怎么会来这里?这里里外外可都是周军啊!你怎么能……能冒这种险呢!”
“我有分寸,你无须担心。”修思用镇定自若的笑容回答我的疑问和担心,“我听说你人在寿阳,就想着无论如何见你一面,我们与周军的决战已箭在弦上,前途未卜,也许……这次就是你我的最后一面了……”
他的语气令人安心,所说的内容却重若万钧,我这才意识到他冒着生命危险前来看我,是为了与我诀别。六年前我与他在陆府辞别时,还知道彼此安好无恙地活在一个见不到的地方,然而这次辞别之后,谁又知道是否就是死别。
一想到这世上可能再没有修思这个人,我心中大恸,沉淀多年的心结忍不住翻涌了出来。“对不起……”我拉住修思的手,不愿松开,“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若是、若是我当初和你坚持逃走,你就不会遇上这些事,你……”你有没有怪过我?有没有对我失望?
最后这句我实在开不了口,当年我的半途而废让修思的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被他怪责简直是理所当然,那我还有什么资格询问?有什么资格奢求他对我毫无怨言?
可修思却摇了摇头,“不,不是你的错,是因为我不够强大,不能让你放心依靠。”他用自己的手捂住我的手,在寒冷的冬夜里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洛妃,其实我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当初你选择离开,我今天不会站在这里,不会上战场上,也不会明白背负黎民百姓的期望是多么重要和荣耀,不会明白沉溺与一己之私的自己是多么肤浅……”他说到这里,莫名踌躇了一下,等再次抬头看我时,忽而变的肃穆,“洛妃,我曾经发誓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把你带回南朝,可现在我为之粉身碎骨的已经不是你一个人了……有许多事变的比你重要了,你能谅解吗?”
天涯乱流,为国为家,愿掩尘骨,迎燕归南——修思指的应该就是这个誓言,而他的意思是如今他愿掩尘骨是要为国为家,不再是迎燕归南了。
我一时被心绪澎湃所淹没,苦涩自然是有的,可又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有什么谅不谅解的,在大战在即而他身负指挥重任的时候,修思还能以身犯险来见我,不已是对我最大的眷顾。时至今日,我们早就不是能在自家屋檐下安逸度日的男女,两国的较量将我们卷入江山社稷的洪流,也给我们安排了更大的责任。
夫妻姻缘虽断,可对故国的感情却将我与修思重新系在一起,更加牢不可破、密不可分!
“修思……”我重重对他点了点头,还待说些什么,阴影处忽然传来一声细语。我定睛一看,原来正是日间为我送羹汤的那名柔然侍女,她躲在屋外的拐角处似乎是在望风,见我看向她,便朝我不轻不重地点了个头。见此情景,我表白心意的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不禁问起修思他们是如何与柔然搭起线的?又与柔然有何种交易?
“柔然使者带着我当年送你的画求见羊公,羊公命人将画转送给我鉴定真伪,我们这才与柔然有了联系。”修思短短思考了一下,简单解释道:“柔然有他们的野心,不过你放宽心,我们自有主张。”
“陆使君。”这时柔然侍女又低低催促了一声,提醒他守卫很快就会巡逻回来。时间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刻,修思深深看了我一眼,眉目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最后江河入海般的化为一句,“洛妃,好好活着……为了大齐。”
“那你呢?”眼看他转身而去,我急急低呼一声,然而修思不再多做片刻逗留,他暗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唯留一声细语如同他离去时带起的微风,飘然而落。
“我们不会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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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大齐好好活着。
这一夜,我整夜未眠,翻来覆去想着修思对我的一言一语。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他总是叫我活着,但是他赋予这“活着”的意义,好像已在慢慢变化。
六年前他劝阻我自尽是因为珍爱我,现在他要我活着,却说是“为了大齐”。我当然知晓,只要我活着,大齐的血脉就不会断绝,甚至更可能流入北朝的皇族中,代代延续。只是这样活着远比以身殉国艰难万分,试想一个人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在孑然一身时依然拖着疲惫的身心,在异国的宫廷中亦步亦趋?
如果是从前,我相信修思不会对我提这种要求——在他拒绝臣服于异族铁蹄之下的时候,他不会强求我为了一个血统和成为历史的国家屈膝苟活,可现在他是真的变了,就如同昔日他无事不可对我说,而今夜我只稍稍谈及柔然,他则模棱两可。在我所不知道的时间和经历中,修思已走出了很远,有了一份比个人得失更重要的信念,但奇妙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失落,反而觉的他的嘱托中有一股激励的力量,支撑着原本摇摇欲坠的人为它继续坚持下去。
修思来的悄无声息,也离去的毫无痕迹,我想这其中必然有不少危险,好在两日后都没听到诸如“捉住南朝细作”之类的消息,而到了第三日,奚峥的御驾从硖石返回了。
“如果南朝识时务,我也不会赶尽杀绝。”他看起来心情颇好,在床底间也不避讳地对我谈起军事,可能是硖石的形势对周军有利,“你的弟弟如果愿意投降,我必会以王爵之礼待之。”
我此时已知晓南朝与柔然应当存在某种合作,恐怕战事未必有奚峥预料的那么顺利,固而不置可否。历来主动纳降的君主不外乎由贵宾到阶下囚、继而死的不明不白,阿夙如果主动纳降,绝逃不过这个结局,况且修思说过他们不会投降,肯定也代表了阿夙的意愿。
“洛妃,你别怪我看轻你的祖国……”奚峥仍在轻声细语,他不紧不松地搂着我,绵长的气息萦绕在我的颈间,“我大周两百多年来被你们视为蛮夷,何尝不是被轻蔑侮辱至今,就连我母亲……都鄙视我的血统。”提起往事,他的语调不禁抖动了几分,缓了口气,才淡淡叹道:“现在,我终于可以向世人证明这天下的正统是谁了,你总有一天也会承认的。”
他一边说着,细密的亲吻一边从我的鬓角慢慢移到我的脸颊、眼睛和额头,异常温柔,没有一丝□□的味道,仿佛自我催眠的认定我终将是他的知音,愿意与他分享俾睨天下的喜悦,而我却只是睁着两眼朝着头顶的床帐出神,心里有些感慨,甚至有些怜悯。
奚峥,到底是别人在轻视你,还是你在轻视你自己?难道你不明白,就算你站在万人之巅,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认同你,你那条填补内心不甘和遗憾的道路,注定永远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