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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秉善难终生 ...

  •   三个月后,重韫带着老和尚南渡来到了大别山南麓的出云寺挂单。一个月后,舒州境内发生蝗灾,田地里颗粒无收,灾民离乱。吃不饱肚子,再善良的百姓也要起来造反。蝗虫过境后,匪乱横生。这些匪徒们拿着锄头和钉耙,敲开大户人家的大门,将这些大户的粮仓洗劫一空,把他们的女眷拖出来占为己有。

      当时出云寺的壮年僧人几乎都离开了,只有几个老僧和小沙弥还固守着这座深山老寺。有一天夜里,重韫正在天王庙前扫地,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女子绝望的嘶喊从宽厚的山门外传来:“救命,救命......”

      重韫将扫帚放在一边,正打算去喊个师兄过来帮忙把山门打开,心里忽然不可自抑地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段日子里舒州境内土匪流窜,出云寺也被他们强攻了几次,若不是山门牢固,寺中的僧人又会些拳脚功夫,只怕现在出云寺也成了一座废庙。这门外求助的女子,会不会是这些匪徒派来迷惑他们打开山门的幌子?

      这念头一起,重韫便觉十分羞愧。哪怕是身处幻境之中,救人依然是修道人义不容辞之事,怎可为了些许小顾虑就枉顾他人性命?

      门外女子的呼救声越发凄惶,渐渐引来不少小沙弥探头探脑。

      一个年纪稍大的沙弥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有人回他:“师兄,门外有人求救哩。”
      “既然有人求救,怎么不开山门?”

      他严声厉斥,快步走到边门前,双手抬起门拴的一边,回过头:“快来帮忙!”

      重韫忙跑到他对面,两个人合力将这根沉重的门拴抬了起来。借着暗淡的月光,重韫看清了这个人的脸。他长得十分正气,阔额方下巴,五官清隽。重韫想了会,总算记起他是谁来。这沙弥法号叫善觉,在一众小沙弥里最为年长,人又有威严,因而一众小沙弥们一向以他为马首是瞻。

      边门缓缓打开,一个人扑进来,重韫扶了她一把,立刻便有别的小沙弥赶上去将门关好。

      “谢谢,谢谢......”这女子一身素白,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小臂,哆嗦着双唇不住道谢。

      重韫见她脚步虚浮,几欲倒下,忙将人带到一边,寻了蒲团扶她坐下。

      那女子垂着头,抱住双肩,不住地颤抖。

      善觉走过来,念了一声佛号,问:女施主,你怎么会逃到我出云寺前拍门求救?”

      那女子啜泣着,扬起一张惨白的小脸,泪水润湿了她美丽的面庞。
      “我的家人都被杀死了呀……我已经,已经无处可去了……”

      善觉见她露出容颜,脸上先是一惊,接着露出一副苦涩与欣喜交杂的表情,双眼愣愣地看着她,眼神里五味杂陈。

      她含泪的眸子在月下熠熠生辉。重韫看到她的脸,不由惊得倒退一步。荨娘......

      她捂住脸,哭得十分凄惨:“都死了呀……都死了。”

      有一个小沙弥忽然指着她的脸惊叫道:“师兄,你不认得她了吗?她是舒州名士吴皓的夫人!前年庙里的佛像修金身的时候,吴先生捐赠了一千两,是他的夫人亲自带人送过来的。还是你和主持接待的。”

      善觉低头,见她脚上的绣鞋里隐隐透出些血迹,神色不由更为哀悯怜惜。

      那女子哭了一阵,终于稍稍缓解了心中的悲痛,善觉才将她带进会客寺里,请出方丈。

      老和尚摸索着走到重韫身边,扶着他的肩膀站定。他的年纪已经非常大了,说话时调子又慢又长,像是在念一串佛偈。

      “佛念,这位女施主的声音很耳熟啊。你还记得她吗?”

      都说瞎子的听觉比寻常人更为灵敏,可重韫也万万料不到事隔这么多年,这老和尚居然还能认得出那女子的声音来。

      老和尚咳了两声,深深地叹息:“这位女施主是个好人呐。可好人,也未必是一辈子都是好人的。”

      重韫心里一动,觉得这老和尚话里有话,刚想问问他话中究竟有何含义,老和尚却放开手,拖着蹒跚的步子离开了。

      有个小沙弥走过来,对重韫道:“佛念,轮到你去守夜了。”

      重韫看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便由他拉着去了。

      山下的流匪也不知是从何处听说出云寺中藏有宝藏,一个两个的都想弄开出云寺的大门闯进来翻个底朝天。半月前,有一伙人结伴来撞山门,被小沙弥们用自制的长矛打退了去。后来又有人来爬墙,小沙弥们只好拿着长竹竿轮流站在墙下守着,看见墙头上冒出一个脑袋便用竹竿叉下去。

      如是几次之后,这些流匪们也知道出云寺固若金汤,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手的。再者宝藏的传说也不知真假。慢慢地,他们也就歇了这心思,转而洗劫城中的大户去了。

      可饶是如此,作为大师兄的善觉依然觉得不能掉以轻心,巡夜和轮守一直都在继续。

      那夜老住持与吴夫人一番长谈之后,吴夫人便留在出云寺里。重韫听说,山下的匪徒们四处劫掠,城中大户无一幸免。吴家家主心知舒城已不太平,连收拾了细软准备趁夜逃到庐州投奔亲戚。岂料才行到半路,就被匪徒劫住去路。恶斗中,吴先生趁机推了吴夫人一把,要她逃进山中,上出云寺避难。吴夫人握着夫君的手,四目相对,看见夫君眼中的决绝之意,便知他已决定要用命给自己拼出一条生路。吴夫人抬手覆住微微鼓起的小腹,含泪与夫君做了诀别。

      从此分别,便是生死之隔。

      这番说辞虽然听来在情在理,并无不通之处,可重韫听了,却隐隐总觉得不安。

      虽然重韫所看到的吴夫人长得和荨娘一模一样,可这并不代表真正的吴夫人就是这副模样。然而重韫却从小沙弥们惊艳的眼神中猜到,真正的吴夫人,必然是位不俗的美人。

      吴夫人是位温柔如水的大家闺秀,便是心中悲伤,也很少如那夜那般失声痛哭。然而她这种隐忍,却为她别添了一丝动人的悲情之美。重韫发现自己总忍不住要去看她。不知道是因为他很少在荨娘脸上瞧见这样的神情,还是因为,这份冲动实际上来源于姚佛念的影响。

      有一天黎明,天色蒙蒙地还有些黑,重韫刚刚和一个小沙弥换了巡夜的班守下来,准备回去歇上一歇,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绕到吴夫人所在的院子。才走近了,便听到一阵低语。

      只听吴夫人说:“小师傅,你的衣裳后面破了。你要有针线,脱下来,我帮你补补吧。”

      重韫闪到墙边,悄悄探出半张脸,只见月光下,善觉对着院门站着,双手交握在身前,脸色有些暗红。他嗫嚅道:谢,谢谢吴夫人。”

      重韫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最终在三日后的傍晚得到了证实。

      那一天,正好轮到重韫负责膳食。重韫从井边打了水回来,便见到一片素白裙裾在厨房门边一闪而过。重韫忽然想起早上起来扫落叶的时候,曾见到吴夫人站在墙根下,手里捧着一面小小的护心镜迎着阳光朝外头抖了几下。

      重韫心知这吴夫人有问题,按他的个性,这锅粥必定是要倒了的。可奇怪的是,他心里这般想着,行动却完全与之相悖。他这才猛然想起,在幻境里,自己不过是一个看客。

      那天入夜时分,重韫怀着忐忑的心情看着一众僧人毫无防备地将那碗粥喝下去后,便接二连三地昏昏睡去。

      月亮爬上山头,清泠泠的光冷冷地洒在山坳间。

      吴夫人扶着腰,缓缓地走向山门。重韫静静地站在山门殿的角落里,等吴夫人走到门前了,才猛一错眼看见他。

      她受惊不小,捂着心口平了口气,才道:“你没有喝粥?”

      重韫身不由己地说道:“吴夫人,您不认得我了吗?三年前,您曾经救过一个小乞儿。”

      吴夫人打量了重韫一眼,皱着眉头苦思了一会,才道:“是你?长得真快啊,我都没能认出来。”

      重韫忽然跪倒下去,张开手臂拦住吴夫人,一字一句道:“吴夫人,您是不是想替门外的土匪开门,好让他们进寺庙里来找宝藏?”

      吴夫人一怔,忍不住抬头去看天上那轮明月,喃喃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我的夫君在他们手里,我的孩子也在他们手里。我还能……怎么样?”

      重韫僵着脊背,不动分毫。半晌,才咬牙问道:“他们,杀人么?”

      吴夫人垂下头,脸上透出一点迷惘,许久,身子忽然打了个冷颤。

      山门外响起一阵三长两短的拍门声,有条贼头贼脑的人影爬到墙上,咻咻地叫了两声,压低声音催促道:“臭娘们,开门呀。你还想不想要你男人的命了?”

      吴夫人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决绝地越过重韫,单手扶起一边门栓,道:“趁没人瞧见你,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吧。这群亡命之徒,想发财想疯了。虽然他们答应过我不伤人……可亡命之徒说的话,到底又有几分可信呢?”

      她低喝:“快走!”

      重韫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外跑了两步,又转过身,问:“吴夫人,你呢?”

      吴夫人闭上双眼,两眼清泪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她轻轻地说道:“我?”
      “我是妻子,也是母亲。生,自然是要和他们在一起的。死,也只能和他们死在一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秉善难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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