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年糕汤》是梨

1、小豆年糕汤

　　尼采推门进来的时候，叔本华正在熬一锅小豆年糕汤。
　　今天他用的是黑豆，比起红豆的甜香和绿豆的清香，黑豆有一个微妙的平衡。当然，叔本华不会承认的是，换了黑豆是因为前两次的红豆和绿豆尼采都说喝不惯。
　　就好像尼采也从来不会承认，自己就是循着香味儿来蹭汤喝的一样。
　　尼采扛着的旗号是来与叔本华论战，当然了，那之前要喝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小豆年糕汤。他前两次还挤眉弄眼地嫌汤太甜或太淡，令叔本华好不容易才忍住拿锅底抽他的冲动。
　　叔本华看了眼尼采，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但还是给他和自己各盛了满满的一大碗。
　　煮的汤能有人一起喝，其实叔本华的心里很高兴。
　　两个人端着碗，坐在屋前的石凳上，默不做声地喝汤。
　　美食就要一心一意地品味——在这点上两人倒是说不出的默契。

　　迄今为止叔本华一共煮了三锅汤，和尼采也打了两天的嘴仗，谁也说服不了谁。
　　第一天辩论到最激烈的时候，尼采还掀了熬年糕汤的锅，还好锅里的汤都已经被他们两个喝完了。反正是个空锅而已，叔本华也没生气，只是用他独家修炼的忧郁视线阴森森地盯着尼采，直到尼采闭了嘴，乖乖把锅捡起来又乖乖地刷了一遍。
　　第二天尼采来的比汤出锅要早好多，拿了一瓶据说是世界上酒精度数最高的波兰精馏伏特加，兴致勃勃地要让叔本华好好地领会一下所谓“酒神的精神”。叔本华眉毛也不抬一下地果断拒绝了，理由是喝酒纵欲而他要禁欲。尼采气得直跳脚，扬言再也不想踏入叔本华周身五百米内一步，不巧的是那时第二锅小豆年糕汤正好出锅，于是第二次的论战以尼采没有气节的屈服于自己的胃告终。
　　不过如果仅从这样的表面战况来看就断言叔本华已经大获全胜的话，却也是太轻率了。这情况叔本华自己其实最清楚不过，自从尼采开始来蹭饭，自己对使用必杀忧郁视线就越来越不熟练了。就在今早起床洗漱的时候，叔本华无意间瞥到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正叼着牙刷面露微笑，吓得他当即打翻了牙缸还被牙膏沫狠狠地呛了一通。
　　这痛苦的生命中实在不该有这等温暖和煦的表情，都怨那个讨厌的尼采。叔本华一边在心里碎碎念着，却一边切了年糕，想到尼采既吃不惯红豆也吃不惯绿豆还特意换了黑豆来做。等到汤煮上了，还跑去开了窗，生怕尼采闻不见香气似的。

　　今天的汤终于喝完了。
　　叔本华从尼采手里接过空碗，诧异于他一向刚停下吃就开始高谈阔论的那张嘴此刻居然紧紧地闭着。他盯着正低着头愣神的尼采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那张总是洋溢着狂傲锐气的脸庞似乎染着些许忧郁的色彩。看起来困扰的并不是只有自己嘛，这么想着叔本华心里突然感到一股占了上风的喜悦与昂扬的斗志。然而他立刻懊丧地觉得会有这种心情的自己简直是准准地踩中了尼采的圈套。
　　正是在叔本华的心情有如月球引力作用下的潮汐般起起落落之时，尼采眼睛一亮抬起头来，说要用一种全新的方式与他一决高下。叔本华听后也是眼睛一亮，两人一拍即合。
　　于是，叔本华与尼采，为后人所传颂的这两位伟大的哲学家，在死后很久很久的一天清晨，一同喝完一大碗小豆年糕汤之后，结伴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大也是最终的法庭。他们决定以众生在面对最终审判时的忏悔为证，来捍卫自己经营了一生、死后也未放弃贯彻的哲学理念。

　　叔本华与尼采见到的第一个人骨瘦如柴，双目深陷，但是精神很好。
　　“主啊，感谢您将我从饥饿的痛苦中解救出来。”
　　看吧，人生果然是痛苦的，死才是解脱。叔本华默默地想着，扫了身旁的尼采一眼。然而接下来的一席话却大大出乎叔本华的预料。
　　“并不是我不珍惜您赐予的生命，但这样活下去实在是太痛苦了。四处都在闹饥荒，吃的东西永远都不够……一想到自己吃下去了的东西别人就吃不到了，心里就会充满罪恶的感觉。从来没有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会成为别人的威胁，所以能饿死真是太好了……如果死了一个我留下来的食物能让另外的一个人活下来就太好了。”
　　“我从未怨恨过您，虽然很多人都说您抛弃了我们，但我觉得您一定一直在看着我们并为我们的境遇而心痛。让您保证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食物是很无礼的要求，请您原谅我的冒犯，但我并不认为您是万能的。我始终相信的，是您对人们的爱。现在我见到了您，已经比什么都满足了。”
　　大颗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下来，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幸福，让叔本华瞠目结舌。
　　原以为这人基于生存的需求而觉得饥饿的人生是痛苦，可事实却是他根本抛弃了自己的求生意志？
　　一旁的尼采却惊诧于这人在如此的境遇下仍保有坚定的信仰。
　　仿佛察觉到疑问，他看向两人。
　　“我活着的世界就像地狱一样，对我来说食物是维持生命的必要物，却也是引起人们相互争夺彼此伤害的丑恶之物。我仍坚持对主的信仰，并不是想以此换来他的庇佑。在很多时候，有人要活着就必须有人要死去，能被主选作死去的一员是我的荣幸。”
　　全然不顾两人的目瞪口呆，他虔诚地行了一礼，走向了天堂之门。

　　接着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先生。他的神情十分激动。
　　“主啊，终于、终于到了这一天！我终于可以对您忏悔我曾犯下的罪行——”
　　“我知道、我知道您一直听得见我内心的声音，但我还是要向您忏悔。在我十五岁那年，父母和妹妹都被人杀害，那时我怨恨您为何不对我的家人伸出救赎之手，我诅咒您，迁怒于您，抛弃了自己的信仰心，甚至还否定您的存在——”
　　“可您注视着这样的我，耐心地等待着我，原谅了我所做的一切，还赐予了我如此幸福平和的一生！主啊，主啊，请让我下地狱吧！我竟然曾对您如此不敬！”
　　“……真的可以吗？像我这样的人也能去天堂吗？您……您果然是这样的仁慈，这世上大概不存在您不会宽恕的罪人吧……”
　　老人在离开前，对两人说道：
　　“‘要成为相信之人，而不是不信之人’。生活的痛苦只会是暂时的，而虔诚的信仰也不可能是灭绝人性的。我可以肯定的说，即使你认为生活中毫无光明，即使你曾责怪主对世界弃之不顾，主也永远不会因此真的丢下你。”
　　叔本华和尼采，这两个都感到自己不曾受神明眷顾的人，一个选择了禁欲的清修，一个选择了张扬的怒骂，直至此刻才开始觉得，也许他们只是不曾回头，不然便能见到一直守在身后的温暖光芒。

　　一个满身尘土和血污的士兵静默地站在那里，很久才艰难地开口。
　　“主，我的身上满是战友的血，我的双手也沾染了不知多少敌人的血。我……是个杀人者。虽然有不得不遵循的命令和守护的东西，但您说过，人不可制裁于人。”
　　“我犯下了罪行，请您为我定罪。”
　　士兵抬起眼，有些诧异的看向尼采。
　　“我并不喜欢战争，没有多少人会喜欢战争。相信您会懂，您所秉承的意志虽没有上升到流血伐戮的境界，但那侵略性也足以令他人受到伤害。我并不是在责怪您，然而您会有那样的想法，或许正是因为您不曾有我这样真正浸泡在血中的经历。”
　　士兵最终也去了天堂。

　　这样又过去了四五个人后，尼采拽着叔本华的袖角，若无其事地说他饿了。
　　其实尼采只是不愿承认，这一战他和叔本华都赢不了，因为所见的每一个人都不能够成为两方任何一方阵营的力量。当然他也不是动真格的要和叔本华分出个高下来，毕竟一起喝小豆年糕汤的时刻才是他最喜欢的。
　　回去的路上听叔本华絮叨了一路哲学家居然都搞不清楚人们在想些什么了太丢人了这还怎么混真是完蛋了，尼采终于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横在了叔本华身前。

　　“我说你啊，就是因为任何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我才是我你才是你啊！你我的哲学本来不就是我们自己特有的东西么！”
　　“……不用你说我也懂！”
　　“明天的年糕汤做八宝的吧。比试其实是借口，我就是想喝汤。”
　　“你滚！”

　　温柔的霞光下，尼采由于被笑着的叔本华狠狠踢了一脚，疼得皱起了脸。

　　（完）

作者有话说

　　摸鱼的小短篇，希望能有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