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乡关暮》钧墨

7、七

　　他命好，生来就是天潢贵胄。他自诩倜傥，红尘之中，屡屡遇上有情人，却一个个无缘无分。
　　小时候有个常常陪他玩耍的邻家少女，嬉闹间曾作孩童戏语：“梅姐姐，等我长大之后一定要娶你为妻。你快答应我，回去我好告诉娘我长大了订亲了。”
　　少女被他缠问了几回，随口便应承了。
　　她不知道的是，小肃北王心里念叨多了，竟然把这事当了真。
　　梅姐儿十四岁出嫁，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来接新娘。杜思盟抓着她大红的袖子不放，执拗地追问：“梅姐姐，你明明答应过我，要嫁给我啊……”
　　临行时梅姐儿眼里含泪，对他勉强笑笑道：“小王爷年纪还小，不明白什么是情爱。等小王爷长大了就懂了。”人人让他长大，却无人等他长大。杜思盟怅然若失，索性跑回王府，倒头就睡。他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醒来，少女的面目竟然有些模糊了。
　　杜思盟暗恋小表妹颖颖，结果颖颖被长宁郡主这一闹，心里认定了杜思盟也是跟她一伙的坏蛋，再不跟他来往。没多久颖颖嫁到渭州一个官宦之家。杜思盟少年时游玩山水，在江南景城喜欢上巡抚之女，那位千金小姐转眼就入了宫当了贵妃。他情场失意出入歌楼，又心慕皇都歌楼里一个唱曲的清倌人，那女子一面与他虚与委蛇，一面将他送来的奇珍玩器锦缎珠宝通通变卖了兑现充路费，跟她当打手的相好私奔了。
　　杜思盟短短前半生遇上不少红颜，每个都对他说：“小王爷并不明白什么是情爱。不明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彼时眼里下着雨，心中却为她撑着伞的道理。”然而每个女子都在他身后，幽幽叹息他的情不知所踪，一笑而泯。被那个私奔歌女打击的失意期间，公主娘领着吏部尚书的公子来陪他散心。杜思盟之前跟这个温文儒雅的叶公子有几面之缘，却算不上太熟。隔几年再见，竟然被他的相貌晃花了眼。
　　公主娘尴尬道：“叶公子，小儿对你的容貌看来十分推崇。他从小就有这个毛病，见到赏心悦目的物件就错不开眼珠子。”一面向杜思盟瞪眼。
　　杜思盟回过神来，但见叶子陌还是那副沉静的神色，干笑两声：“是啊，是啊。叶兄天然风采，龙章凤质，小王与叶兄一见如故，恨不能早几年相知。素听闻为人风雅，不如叶兄随小王去后院赏玩赏玩字画？”
　　叶子陌点了点头：“甚好。有劳小王爷带路。”
　　杜思盟自那个下午与叶子陌谈天说地后，便天天念叨着他来。“叶兄，你觉得小王新作的这首诗怎么样？”“叶兄今后直接唤我字思盟就好。”“子陌兄真是好棋艺，又让你赢了，愚兄自罚一杯！”“子陌，今日天气多好，不如我们一同去和风湖上游船吧……”“子陌，天色这么晚，干脆在王府住一晚罢了，我现在就让人去尚书府传信。”“什么？子陌你要去宫里做侍书？不成不成，你满腹锦绣文章，又得皇兄喜爱，将来登了进士科，立刻就能平步青云，怎能白白送了前程？我去求求大将军，让他给你安排个参谋之职，我们一起去西北跟放羊的杂种儿子干他一仗！”
　　“子陌，这个玉佩送你。算命的道士说我八字轻，小时候逢凶化吉平平安安我全靠它。你一介书生上战场去，刀剑无眼，挂着它必定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总有这么一个人，即使是天潢贵胄，在他面前依然会觉得自己卑微。

　　叶子陌背靠着窗子立着。他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面白如纸，怔怔望着手里东西发呆。杜思盟被他吓个半死，冲过去合上窗子，一握他的手，冰凉冰凉。“我的祖宗，你身子没好在窗边学什么飘飘欲仙？小心冷风一吹位归天庭，真成了飘飘仙了。我扶你去榻上躺着，轻点慢点……”好容易安顿睡下了，却见叶子陌不错眼珠地凝视着他。
　　仿佛才发现叶子陌手中握着的东西，杜思盟十分讶异：“子陌你还戴着？”面上得意的笑容遮也遮不住，“这才是嘛。我说了这玉定能保你化险为夷，你须得时时戴着，身体才会快些好起来……今天下午吐血的事情，可再也不能出了，简直比让我娶了长宁还让我折寿……”
　　叶子陌眼中波光闪了一闪。他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一如既往的清淡笑容，叹了口气道：“思盟你从前，将那几个女子的事，一个一个告诉我。你与她们，有情无缘。可我总觉得，你对她们，并非真正有情。长宁郡主，虽则脾性有亏，不是一个好王妃。但她对你的情意，须知像你对颖颖姑娘，对李妃，对那歌女，求而不得之苦，她比你感受更甚。你虽不能，感同身受，也该想想，有没有人，对长宁郡主，珍而重之，却也求而不得呢？将心比心，你虽不满，这桩婚事，以后也别，总挂在嘴上。徒惹伤心人伤心……”
　　他病中孱弱，每说几个字都要稍作停顿。这样一段话下来，已是气息微微。但他一席话在杜思盟听来，字字锥心，似乎长宁郡主这份苦楚，他自己也领受了一分。
　　杜思盟想说什么，却终于改口道：“子陌，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叶子陌阖上眼。杜思盟续道：“能不能把这块玉佩暂借我两天？我有急用。等用完了马上还给你。”
　　叶子陌说不出话来，只将头撇向里边。
　　杜思盟解开系在玉佩上的丝线，帮叶子陌掖了掖被角，悉心交代了几句切莫受凉，乖乖吃药安心养病之类。
　　有的人为了迎娶长宁，甘愿自己折寿十年。但为什么那人不是他，又为什么长宁不是他愿意折寿的心上人？然而少年时候心慕的人，现在也不再珍重。什么天潢贵胄，不过是庸人戴在自己头上的高帽子，压抑苦求多年依然被天命一双手作弄的无奈。
　　杜思盟走到门口，心有戚戚一般回眸望去。只见叶子陌正睁着双眼怔怔凝望着他，他不禁折回去将手贴上叶子陌的额头，一直等他入睡才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