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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Assass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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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修在悠悠醒转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时常困惑于那些占卜者令人赞叹的见微知著的能力,从一缕日光甚或一只鸟雀癫狂的行为便准确地判断出何时有灾祸,何时有喜讯。而于我看来,今日的一切与昨日并无二致。”
“而这便构成了你被暗杀以及现在躺在这里的原因。”正一步步走近床榻的喻文州平静地说,“以及我衷心地劝告你,现在不要随便乱动。”
叶修抬眼看了下自己身上深深浅浅的刀痕,即使隔着已被更换过的焕然一新的白色托加也是血肉淋漓。他意识到喻文州所言不虚,但身上的创伤与灵活的唇舌丝毫无涉,何况他又的确是一个以雄辩闻名的演说家,于是他便活动了下脑袋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我十分好奇你是怎么把我救治回来的?我原想着我的身躯如果不是被那些反对者撕成碎片后抛尸台伯河就应被高高置于神龛之上供人膜拜。”
喻文州已然在床边坐下,拿起一瓶带着东方异香的药膏细细为叶修涂抹起来,“你说中了一半。在镀金灵堂里你的身躯正躺于象牙的殡床上,而昨日我已为你敬致哀辞。火焰燃起时有悲恸而哀伤的哭声从各个方向传来,人们不断的把自己的武器,首饰,甚而是身上的衣裳抛进火中以示哀悼。而现在在你的名字前我应加上的‘神圣的’这至高无上的前缀,你已阔别人间跨入众神的行列。”
“听你这如此动情的描述,似乎我现在尚以人的朽败躯体躺在这里是一个错误。既然如此,为何你不索性让我的身体与灵魂一同列席于奥林匹斯山的神祗之间呢?我记得我的遗嘱里给了你我大部分的财产,那么何不让我尘归尘土归土而你便可享受所有的荣耀与财富。”
“因为我不愿意看到你死,更不愿意看到你如此称心如意地猝然死去。”喻文州一直缓缓涂抹药膏的手突然加重,刺得叶修不住吸气并责备地看着他。“欢迎你回到尘世,我神圣的国王。”
他吻在叶修因为长久没有接触任何水份而干枯的双唇上,然后在托加袍的下摆上轻柔地放上一顶系有洁白绦带的月桂花冠。
叶修恢复得相当快,在喻文州欣喜地发现胸部那处致命伤也在顺利愈合后,不由轻声感叹,“感谢诸神庇佑,我想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叶修这几日正被喻文州诸多严格的限制弄的烦不胜烦,觉得生活了无趣味,听到这话不由得出声反驳,“我觉得你更应该感谢我从战火中锻炼出的强健体格,假使是你经受这样的考验,即使所有的神祗都垂怜于你恐怕你也只能跟他们在冥界相见。”
“是的,我相当赞同你的话,”喻文州今天大概是心情很不错,并没有和叶修没完没了的辩论下去,而后者是他们这几天主要的日常娱乐,“但是同样我也不会在所有的预兆以及梦境都告诉我未来会有不侧的情况下贸然出门。同时我也相当好奇你是如何在如此不敬神祗的基础上当上大祭司?通过绝好的伪装与花言巧语的蒙骗?”
“并没有那么复杂,金钱便足够解决一切问题,”叶修懒懒地说,“即使是以诚实坚忍闻名的韩文清不也认为有些时候贿赂有益于国家?”
他如此轻松地提起这位高尚的敌人,却毫无怨恨之情,如同提起一位曾经的故友。喻文州看着他放松的神情意识到这次生死之间徘徊的经历的确改变了叶修良多,他沉吟道,“金钱确实能够改变一切,这座伟大的城市里所居住的人们是如此轻易的为金钱所驱使,古老的美德一去不回,这无疑令人伤感。而他大概是这浮华之风里的异类,我素来欣赏他的坚毅与自制,并为他与你为敌的选择而感到非常遗憾。”
“但不论你遗憾与否,你都会毫不犹豫地落下你的刀戈,且不予任何赦免。不是么,文州?”叶修突然轻描淡写地发问,眼神却相当有深意地落在对方所着的托加所沾染的鲜血上,“下次逼死人时记得不要站的太近。”
喻文州也低头看向那片殷红的印记,平和地一笑,“不,我并没有逼死刘皓,他死在了战场上,而这恐怕会成为我终身的遗憾。只是在将他的头颅抛在你的雕像底下时我不慎沾染上了这些污渍,谢谢你的提醒,我这就去将它们清洗干净。”
叶修躺回了床榻上,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杯葡萄酒啜饮,“我唯一想提醒你的是,或许衣裳上沾染的污渍可以被清洗,但手中的鲜血却永远不能,我曾经打算在攻占帕提亚之后便隐退,如同曾经那些令人仰慕的贤明统率辛辛那提或者苏拉一般,但之后所发生的事情我不需赘言。”
“而我会竭尽所能为你达成攻占帕提亚的愿望,”喻文州巧妙地略过了叶修的诸多警告,却对这一点做出了郑重的承诺,“至于其他的,血债必然血偿,我只不过是予他们以迟来的公正。”
叶修不置可否,但也并没有再作反驳。在这简朴隐蔽的房屋内,他能感受到风中所携带的血腥与肃杀,或许上一次他感受到这种浓稠的血腥已经可以追溯到共和国晚暮时期两位杰出甚至还曾经互为故交的领袖的相争之时,罗马的门户在经受过多少次外族的挑战依然屹立不倒,却在面对自己的将军前变得脆弱不堪。那时他尚是位年轻的少年,在家人的限制下不得擅自外出,但每日隔窗远眺时他却总能看见袅袅升起的青烟以及军队森然的列阵,那便是又一个元老死于刀剑之下,而紧随其后的便是财产的没收以及房屋的焚毁。他隐约听到奴隶的哭喊并嗅到粘稠的血液粘在砖石的地上所留下的锈铁一般的味道,他的家人们惶惶自危,而他却领悟到为何有那么多人不惜冒着尸骨无还的风险亦要开疆拓土,这种征服的快感是如此令人血脉贲张。
“我祝愿你不会重蹈高傲者塔克文的覆辙,虽然在我看来,杀伐一旦开始便难以停止,但想到你于大战之前病倒的良好体格,又觉得这种猜想未免多余,”叶修直到这个时候都不忘拿着喻文州在军事的短板开开玩笑,“愿你的神祗保佑你,至少我,作为一个活在人间的神祗无法给你任何护佑。”
喻文州注视着叶修,“你会离去。”
“是的,我当然会离去,”叶修微微挑眉,“我为这座永恒的城市几乎征战了一生,现在或许是时候离开它去看看其它的地方。我曾经观瞻过亚历山大大帝的雕像,去过希腊跟随修辞学家学习,也经过尼罗河肥沃的两岸,但那些都是惊鸿一瞥,而我现在却想故地重游去仔细沉思自己的一生。它是如此的短暂,又是如此的匆忙。”
“而你,亲爱的文州,你将我救回不就是等待我这一刻与你正式的告别么?共和国只余最后的余晖,我也不得不谦虚的承认在这个过程中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这种千载难逢的时事里你难道不期待书写自己的画卷?你谦和文雅的表象下难道对荣耀毫无挂念?太多人为你优美的谈吐与平易近人的态度所蒙蔽,我却清晰地记得你连自己的监护人都可以加到公敌名单上的往事。”
喻文州的神情如同由大理石雕刻而成一般,听到这些富有煽动力的话依然毫无表情,只在最后慢慢吐露出一声叹息,“不管你相信与否,我是在真心实意地报复那些施加不公于你的敌人。”
“顺便也报复你自己的敌人。”叶修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眼,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几个月后叶修飘然离去,喻文州进入空空荡荡的居室后没有感到丝毫惊讶,而只是对楼下正不安分地坐着的人呼唤了一声,“很遗憾,看来你正好跟他错过了。”
黄少天立刻沿着阶梯跑了上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床发出一声懊恼的叹息,“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他在这里,现在倒好,他这一跑肯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了。”
“我也是担心你和他一说起话来就忍不住要比试一番,你知道他之前伤势较重,不能冒任何风险,”喻文州垂眸说道,“只是没想到他伤一好便立刻离开,倒是一天都不愿意多留。”
黄少天虽然知道喻文州所言非虚还是觉得非常懊悔,他追忆着这位哪怕高居独裁者之位时依然时不时与他单打独斗比试的人,“我还是无法相信他竟然被刘皓所伤。”
“恐怕当年的格拉古兄弟也无法相信自己会被谋立为王的罪名所杀害。”喻文州平淡地回答说,他知道叶修已经永远不会回来,而过去的一切也都将化为尘灰。但他还是没有告诉黄少天这一点,而宁愿让他保有罗马的英雄将在未来的某一日凯旋归来的希望。他看向窗外升起的旭日,很快又是新的一天,过去的鲜血将被冲刷,而未来的故事又将被新的鲜血所书写,这便是罗马几百年来生存并扩张的本质,如果不是对抗外敌便自相残杀。故而城市永远鲜活而繁盛,残酷而美丽。
喻文州将自己的手轻轻叠在黄少天的手上,“既然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叶修,我们现在开始讨论针对帕提亚人的战争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