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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番外篇·假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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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明烨还在用晚膳的时候,传来了丞相病危的消息。
萧明烨手上一抖,刚刚举起的汤匙掉落到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病危?
他正怔忡之际,一只漂亮的手伸到了面前,安抚般地握住了他的手。懂事的情人名曰“易和”,他正坐在他的身边,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明烨,你是不是想去看丞相大人最后一眼?虽然你一向不喜欢他,但这毕竟他是最后的时间了,就去看看吧。”
现在是崇业十四年,萧明烨正值壮年,而季清算起来也不过刚刚不惑……
可他怎么、怎么就忽然病危了呢?
是因为不堪自己这十多年来对他的轻视和排挤?
但前些日子……他们不是刚刚才解开了误会吗?
那个让他心碎的玉环,其实根本从未经过季清之手,他甚至连萧明烨曾对他有意都完全不知道。
一切都是萧明烨受到诱导之后的臆测而已。
——尴尬。他还记得二人十分偶然的谈到此事,终于解开了这个存在于萧明烨心中已十多年的心结时,得知他一直以来所受的无妄之灾原因竟是萧明烨曾喜欢他,季清的脸上只有一种难以置信的尴尬。
那一刻,萧明烨说不清自己的感情。
他与易和和睦地度过了十一年,感情也一直还算稳定。易和喜欢他,一直愿意花费心思讨他开心,他也没有理由不喜欢这个可爱又一心一意的情人。
他知道自己心中多少还挂念着季清,可他们已经错过太久了。
就算得知真相,二人也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季清窘迫地低下头,萧明烨沉默地望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时间的力量是难以想象的,再多对过去的沉溺也会逐渐被这一年一年或严重或琐屑的事情冲淡。他们的身边没有彼此,于是这些再没有另一个人参与的片段堆积在一个人的记忆中,磨合进一个人的习惯里,会逐渐将那个身影挤进最深不可见的角落,也许还会在不知不觉中碾碎,化作一地的齑粉。
隔阂已经太大了。
他们也真的……错过太久了。
萧明烨去了丞相府上,去看季清最后一眼。
这些年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和他本身的体质有关,也和他的心情心态有关。
被自己效忠的帝王冷眼相待,怎么也不会开心的吧。何况,因为畏惧帝王还是太子时曾对他的婚事莫名其妙的发火,季清一直不曾娶亲,这导致他长时间都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没有爱人,没有孩子。
萧明烨本还想着,既然误会解除,那么今后就好好地关照他,哪怕他们已没有机会在一起,他也需要因为自己曾经幼稚的伤害而负责。
他想,未来多鼓励和嘉奖他一点,多关心关心他的生活,送些好的药材过去,甚至赐一门婚事给他……他会过得开心一些吧?
他只能做到这些了。
萧明烨想象那张素来憔悴疲倦的脸上会重新露出笑容,他的负罪感也能减轻一点。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病危了。
这是什么时候得的病?又是什么病?
他一点都不知道。
当他坐在季清的床边,这十多年以来再一次握住他枯瘦得可怕的手,他才恍然间明白过来,其实一切都挽回不了了。
他已经无法再回到最初那般满心念着他的感觉。当时间太久,所有的冷落、排挤、欺负和报复都几乎成为习惯的时候,那颗心已经千疮百孔,纵使后半生用光鲜亮丽的物质包裹住它的表面,里面也还是空的。
它已经死了。
他也不可能再露出笑容了。
何况……他甚至连让他试着补偿的机会都不给。
——他是真的快要死了。
这个令人恐惧的认知让萧明烨手上的力度不由得变大,呼吸艰难的季清睁开浑浊的双眼,认出了帝王,却已经没有力气再起身行礼。
不过他也已经不害怕了。
一个悲剧的诞生往往并不是负面情绪的单向施加。这位任性的帝王,其实也没有多么虐待过他,只不过是对他与其他人有些不公平而已。只可悲的是自己太懦弱,心思又细,总是因此而难受,却又舍不得离开他。
看上去十分卑贱。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活成了这个样子。也许是一直看不到自己的价值,看不到自己存在的必要,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也就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而活。
他先天如此。可后天……也没有愿意教给他的人。
不过也无所谓了。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他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最平庸的小人物。整个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像他一样麻木的人,他如今为这样的自己开脱,并不会显得多么好听,不过是可悲的自怜而已。
视线越来越模糊,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疲惫。
不过他还有几句话想对萧明烨说。他们都还没有机会好好说几话。
萧明烨只觉自己握住的手也在收紧,那般紧紧地握了他一瞬,仿佛使出了他最后的气力。
“陛下……不要愧疚……您、没有哪里对不起微臣,是微臣愚笨……没有在十一年前鼓起勇气,与您沟通……”
季清拼尽全力,让自己吐字还算清晰。
“陛下,您的感情……假如、假如,还有来生……”
那只干瘪的手蓦地垂下。季清的话终于还是没有说完,就断气了。
但萧明烨知道他要说什么,大概是“来生再偿还”。
……就算到了这个程度,他还是在妄自菲薄。他是个自卑而不太积极的人,妄自菲薄,总喜欢把所有错误往自己的身上揽。
他的确太愚笨了,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之所以找不到活着的意义……都是因为被面前这个人无情地剥夺了。
如果没有萧明烨,他纵使懦弱一些,可他能读书,也温柔好相处。公正的帝王会给他公正的待遇,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被脾气怪异的君主嘲弄、被见风使舵的权臣设计、被明哲保身的同僚孤立,每天与他们斡旋,累得像一条狗……还是一条连家人都没有的狗。
可他没有意识到。
明明幼稚得像个孩童一样破坏他一生的是萧明烨,可他从不后悔与萧明烨的相遇。他只是遗憾萧明烨为何这般残酷,却依然崇敬着这个优秀的人,感激着他少年时的舍命相救,也想要最后一次保护好他的内心,让他不要愧疚。
只不过事与愿违。
眼泪一颗颗滴落在了季清逐渐冰冷的手上,萧明烨沉默地落泪。
铺天盖地的愧疚和伤痛像潮水般向他涌来,将他灭顶。
他觉得已值而立之年的自己这个时候才在感情上真正成熟,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为了保护自己那点尤为高贵的自尊心……他杀死了重要的人。
真是可怜啊,直到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直到人都已经死去,他才明白过来他都做了些什么。
萧明烨闭上眼,俯下身,将那只手按在自己的脸上。
仿若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温柔地抬手抚摸他的头顶。
――++――++――
假如还有来生……
――++――++――
萧明烨猛地睁开眼,翻身坐起。
他怔怔地抬手一摸脸上,都是泪痕。
不知道怎么会梦见这些事,萧明烨有些恍惚。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一瞬间不知前生今世,一瞬间不知今夕是何年。
没有人。
他的身边没有人。
萧明烨崩溃般地抱住自己的头,眼泪一下子流得更凶。
不过很快,有个身影出现了。他端着烛台,脚步很轻,若不是能看到那一豆灯火闪动,他的动作几乎可以算得上悄无声息。
他将烛台放在寝宫的小案上,便转身要回床的方向,却冷不丁望见了床上坐起的男人,被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萧明烨朦胧地看着小跑过来的季清,被他紧张地抓了手,焦急地询问缘由。
萧明烨看着他,眼前的季清逐渐取代了脑海中残留的那个形容枯槁的、死去的人。他年轻而富有生气,吐息自然,双眼明亮,这两年似乎还丰润了一些,看起来不再那么瘦弱,脸色也很好。
萧明烨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颈窝,狠狠地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还好、还好……
“……不过才起夜一趟,陛下怎么就做噩梦了?还哭得像个孩子……怎么,很可怕吗?……”
萧明烨紧贴着的胸腔微微震动,传来季清担忧劝慰的声音。一双手温柔地搂住了他的脑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
“很可怕……”
假如他无意埋下的那些因果报应没有发生,假如平南王早已放弃报复,假如易和确有其人……
季清是不是会像梦里一样,过早的死在他的眼前?
萧明烨声音颤抖,说话间不断地吸着鼻子,孩子似的抽噎,低沉磁性的嗓音里此时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季清安静听着,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偶尔摸摸他的脸,疼惜地抹去他的泪。都说性子骄傲的人脆弱起来尤其让人心疼,季清对此深有体会。他没想到萧明烨竟然也会沉溺于过去的事情,还是他曾经欺负过自己的事情,这般为他所做过的一切而感到后悔。
不过那大概也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感情足够深吧……
他得为他解开这个心结。
季清考虑着,这孩子会这般难受,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觉得他会害死他,于是季清对他说,没必要为这样一个梦伤情,因为这个梦其实并不现实。
“季清性子虽不太积极,却也不是万分消沉之人。陛下若不照拂,日子可能会辛苦些,但我还有朋友,有亲人……生活中还有许多值得高兴的事,我也并不是没有关心我的人,不会离了陛下的爱护就活不下去,也不会陷入那般苦难的境地的……”
而若是以往,萧明烨听到自己在其心中似乎并不重要的话,定要醋意大发,闹一番别扭;但这次却很好的对症下药,让萧明烨渐渐平静下来。
很好,他这个自大妄为的家伙对他的影响其实并没有那么大,他就算想离开他,也没有任何问题……
但季清又开了口,脸上笑意一片。
“只可惜陛下现在对我太好,让我越来越离不开陛下了,这该怎么办呢?”
“……”
萧明烨又吸了吸鼻子,将人搂得更紧。
“……那便不离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