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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雪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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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吉嫔的生命走到了尽头,顾惠懿并不知道吉嫔是怎样拼着最后一口气要求见自己的,绮巧殿干净简单的布局与往日无半分差别,旧日的时光回忆起来总是格外的刺心。
吉嫔的瞳仁幽深幽深的,她双手无力的垂在两侧,眼睛空洞洞的望着上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见到顾惠懿前来,很勉励的挤出一丝微笑。
其实顾惠懿很怕这种地方,到处弥漫着的血腥之气有种浓重的压迫感,鼻息间充斥着的味道是属于被慢慢榨干的将死之人,也许正是因为她不可能有机会经历这种生死。吉嫔脸上的苍白至尽透明,床褥也被血鲜血染成红色,斑斑驳驳的看不清原有的颜色,顾惠懿无法形容她到底有多么脆弱,只晓得哪怕她来不及与自己说上一句话就撒手人寰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吉嫔她转眸看着顾惠懿,借着烧着正旺的烛火,顾惠懿可以清楚的看见她眼中的温柔与欣慰,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像是很久以前了,吉嫔也曾展露出过这样的笑容。无法分辨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只知这一刻,她笑的很由衷,吉嫔无力做什么动作,只轻轻唤道:“你来了?”
顾惠懿不由走的快一点,坐到她的床边,抬手拨开她额前的被汗濡湿透了的鬓发,触碰她的一瞬间,心也像被狠狠抓了一下,她第一次有所希望,不希望吉嫔就这样轻易的死了,她点了点头,有些木讷。
“真难得,高高在上的珍贤妃竟然为我难过了呢。”不知这话是褒是贬,吉嫔又荡起幽然的笑意:“方才我请求稳婆请替我转告皇上,这个孩子,请贤妃娘娘代我抚养,无论公私,你都是最好的人选,更何况这是我的遗愿。”
她拼进全力说了这么多话,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可见已是油尽灯枯的地步,顾惠懿似没有半分要成为母亲的喜悦,只摇了摇头:“我会告诉她谁是她的生母,也会尽力去抚养她,不容许让人伤害半分。”
“我知你的手段,这些我从不担心,也正因为她是个帝姬,所以才准许交由你抚养。”
顾惠懿默然,心里觉得难过,但也坦然的承认:“所以,我刚刚很害怕,你生下的是皇子。”似乎这种回答也在吉嫔的意料之中,顾惠懿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很渺小,她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你要不要看看你的孩子。”
顾惠懿刚要起身,却发现手腕上多了一丝别的温暖,但她触碰的那样轻,随时都可以滑落,吉嫔再无力抬手,眸中哀伤的凝望着顾惠懿:“不要去,那是我的伤痕。”
顾惠懿被这目光看的不忍,这样纤细的身躯到底可以隐忍多少,她与自己不一样,至少,自己是真心实意的爱着皇帝的,虽然皇帝的女人实在太多,但是吉嫔呢,顾惠懿无法想象如何与本身抗拒讨厌的人共处这么多年。
这种尝试着感同身受的知觉便如有窒息,片刻,她才有些无力的开口:“可你心心念念着的孟雅逸又值得么?”她静静的望着如枯叶一样的吉嫔,艰难的说道:“若是我没猜错,当日正是孟雅逸当着辛又薇的面说了许多与你相关的事,却不知辛又薇早已设下了局……”
吉嫔的眼中还残留着温存,她的手艰难费力的攥住颈上挂着的小香囊,她把香囊递到嘴唇边,神情美好的如同初尝爱恋的甜蜜,然后轻轻亲了一口,顾惠懿见那香囊,不忍心的别过去头,身体虚弱的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吉嫔恍若不觉,自顾自的笑了笑:“当日事情败露,我便知孟雅逸决计逃不过,还要多谢谢娘娘当日肯为我焚了他的尸体,把他的骨灰送给我相伴这么长时间,我很满足了。”
当时孟雅逸死的何等凄惨,恐怕等顾惠懿找到了的时候,他早已成为野狗用来饱腹的食物,思来想去,最终托人把孟雅逸的朝服进行烧毁,余下的灰烬送给吉嫔,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珍爱,日日悬挂于脖颈之上,兀自又想起他那一张空有皮相的脸庞,若不是因为他移情与她人,罔顾君臣纲纪,又怎会害的吉嫔落得如此下场!顾惠懿心中齿寒,竟然觉得这个男人恶心下流至极。但吉嫔的眸中还是有温情不语的眷恋,顾惠懿看着她这样安详,心里的一团火也徒然降了下来。
吉嫔知顾惠懿心中所想,喃喃道:“其实你觉得我不值,对不对。”顾惠懿不知如何回答,吉嫔又道:“你不是我,你不知孟雅逸的出现曾带给了我什么,我是恨他,但是,爱比恨多……”
顾惠懿看着吉嫔越发的容光焕发,她的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顾惠懿心中不安,一把紧紧捏着她的手,失声唤道:“初雪……”
吉嫔脸上的笑容还是那样甜蜜,仿若清晨升起的第一缕暖阳:“你不必感谢我送给你的孩子,也不必为我的死难过。”她紧紧喘息着,声音轻的如一缕烟云:“若是孟雅逸在天有灵,他一定会看得清楚谁是真心的对他好,谁是真心的……”
顾惠懿哑声唤道:“初雪,你的父亲……”
她的手真的再也提不起一点力气,软塌塌贴在顾惠懿的手心里,她静悄悄的看着吉嫔的脸畔看了很久很久,她发觉她的手这样的软,这样的细腻,她看过很多的死亡,每个人的死亡都如风卷残叶一般,除了活人记得她们的音容相貌,在这个世界上竟然干干净净的无一丝痕迹,她还不愿放开握住她的手,她从未这么近距离接触过死亡。
她见过很多人的生死,但接触的越多并非感觉越麻木,相反的,她更惧怕。
因为死了,就真的不在了。
四年前的冬天,那是她与她的第一次初见。天空中还下着无休无止的大雪,她着身披着如雪般纯净的狐裘站在大雪中央,与四周茫茫不见的白色溶成一体。
那是个不太好的相遇。
彼时,她入宫一年封为婉仪,她初入后宫,也被封为婉仪。
两个人的性子都很冷淡,只是其中一位还没有褪去对皇宫的新奇和炽烈。
那一年的初次见面,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选择沉默和决绝的离去,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那时候,顾惠懿对她的印象便已深入骨髓,后来,后宫的翻天覆地,明争暗斗,几经杀伐屠戮的无休止算计让她跃居成贤妃,而她,只晋了嫔位,与世隔绝。
顾惠懿把她的手缓缓放下,细心的收在了被褥里。
顾惠懿并不知何时与吉嫔有着如此浓烈的感情,一直以来,碍于位分的悬殊,她对她总是恭恭敬敬的,只是这场生离死别,触动了心里最悲伤的那根情绪。
不知何时,眼底有泪划过。
顾惠懿抬手轻轻拭去着那颗小小的晶莹——那是她入宫以来,流下最真心的泪水。
烛火还是静静跳跃仿若不熄的火焰,四周沉寂如冰,吉嫔真的倦了,她睡的那样的舒适,嘴角还微微上扬着,应该是一场好梦。顾惠懿艰难的抬起脚步,她从未回望,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春荷失声哀哭的跑了进去,匍匐在吉嫔的身侧不能自已。
顾惠懿依旧沉浸在亲手送走一个生命的哀伤中,她有些茫然,她不理解自己为何会这般的难过,也许是她给予了自己这辈子最想得到的珍宝?还是她与她之间早已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情谊?多愁善感的自己很陌生,却又是无法抗拒的。
丧钟划破了黑夜中的宁静。
一时间,各宫中的悲与喜放佛都充斥在自己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