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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一日,京城还有一桩不大不小的事。辰时正刻,紫禁城北门玄武门外就排起长龙,一辆辆骡车首尾相连,好不壮观。三年一次的选秀,终于到了。
      弘宣元年,皇帝以初登基为由并未选秀;当年年末,元皇后蒋氏薨,皇帝执意守孝三年,直到弘宣四年,才迎来本朝头一回选秀,选的多为世家女,过世的惠贤皇贵妃林氏就是那年入宫的;弘宣七年,本朝第二回选秀,入选的五人均非豪门,容貌又无太过出挑,如今位份最高的也不过是个嫔;但不知,本朝第三次选秀,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今日入宫的秀女共计二十八人,已是内务府并礼部选了又选出来的,秀女的祖或父兄皆正五品之上,更有几位是公侯府里的小姐。
      现下,二十八位如花似玉的女儿皆站在储秀宫正殿外,几位宫嬷嬷只一旁守着,并不言语,不多时,有太监出来唱名,六人一组进殿备选。
      此刻,储秀宫正殿内上首并坐着皇后周氏与彤贵太妃严氏,皇后居东,贵太妃在西。这位贵太妃本是前朝的彤妃,先皇后在时,与哲宗感情甚笃,后宫其他妃子大多成了摆设。先皇后薨逝后,哲宗已无心踏足六宫,彤妃空有协理六宫之权,实则也是守着活寡过日子罢了。
      哲宗驾崩,有言官上书应效仿前朝立太后,以示新君的孝道为天下人表率,看遍后宫,资历却并无出众的,弘宣帝就晋严氏为贵太妃,居寿康宫。可太妃再贵,也不是正经婆婆,比不得中宫皇后,故而二人并座,且皇后在东,贵太妃在西。
      周皇后下首端坐的便是康贵妃叶氏,如今宫里称得上贵妇的只这三位,连彤贵太妃也觉得冷清,“哀家年岁长了,只盼着宫里人多能热闹些”。
      “贵太妃所言极是”,皇后望着下方六位秀女,微微笑着,“本宫瞧今科秀女都是好的,个个貌比芙蓉,当真都是如花的年纪,您可瞧上哪家的了?”
      皇后这话可是意有所指,堂下六位秀女中就有一位姓严的,可是彤贵太妃娘家亲侄女,闺名唤作彩衣。
      “这秀女是替皇帝选的”,彤贵太妃也不讳言,谁都知道今儿不过是走个过场,终究要弘宣帝定夺,偏皇帝是个主意大的,后宫嫔妃想要在秀女里安插亲信,哪里容易?贵太妃只盼着侄女能入了皇帝的法眼,自己后半辈子才算有个倚靠。
      这选秀女当真是件繁琐的差事,之前内务府并礼部挑了又挑,到入宫备选这日反倒容易些,不外乎是太监唱名,一个个走进储秀宫让三位贵妇“审看”,她们的一言一行自有老练的宫嬷嬷在旁记录,之后便是出宫回家等消息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最后四位秀女入殿,此刻,久未开口的康贵妃忽道:“许是嫔妾眼花,怎觉得惠贤皇贵妃又在眼前了”。
      皇后突觉眼皮一跳,心中暗恨康贵妃每每开口就是想气死人,贤妃死后获封皇贵妃,打得正是她的脸面。再定睛看去,果然一惊,四位秀女中西边那位着品月襦裙的果真有几分像贤妃林氏,其实容貌只两三分相像,身形与气度却有八九分贤妃的影子。
      “臣女程影薇、彭诗雨、苏容华、闵青罗恭祝皇后娘娘金安,愿彤贵太妃、康贵妃万福”,四位秀女,自东到西,一一下拜。
      太监呈上秀女名册,内务府存档的纸皆来自东边的朝鲜,称为“高丽纸”,质地最为坚硬,号称可千年不腐。名册上一一誊写秀女的生辰及出身,纸上只短短一句话,实则内务府连秀女的品性、女红如何都要一一打听清楚。皇家要处处为天下百姓表率,便是选进宫的妾也要德言容功样样兼备。
      “程秀女,闻听你文采了得,本宫在宫里也是有所耳闻”。
      程影薇之父程万名乃是国子监祭酒,从四品的官,却主管国子监内的教学,便是日后发达的太学生见到祭酒都要深深一揖,称一声“先生”。
      历任国子监祭酒皆是素有名望的清流,如今的程万名大人更是桃李满天下,今日入宫备选的程影薇以才情名满京华,宝座上的周皇后暗自盘算,今科秀女二十八中选六,眼前的程影薇想必是要入选的,不为别的,就为了她的父亲程万名的名声。不过看她容貌平平,估摸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臣女只是在父亲的书房专职打扫,或许沾染了些墨香,是世人谬赞了”,程影薇身量娇小,容貌谈不上国色天香,这眉头却是始终挑着的。这话听着恭谨,周皇后心中却扫过几分不悦,谁不知道女子轻易进不得男人书房,就连她未出阁前到了父亲书房门口也要止步,眼前的程影薇这是以才女自居了,“程秀女不必自谦,虽然祖宗常常教导女子无才便是德,可皇上也三番几次说女儿家读些书也是好的,便如孝全皇后,时隔多年,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终于又有后来人了”。
      噗通一声,程影薇已然跪倒在地,小脸煞白,“臣女无状,求皇后娘娘宽宥”,孝全皇后便是弘宣帝的元皇后蒋氏,自幼聪慧异常,先帝哲宗金口玉言赞誉“德容兼备才情无双”,之后便被称为“京城第一才女”。
      蒋后薨,弘宣帝亲口定的谥号“全”,言道只有此字方能衬得上皇后品性。之后,“京城第一才女”的称号近八年无人再提,程影薇打前年名声鹊起,她这“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是如何传出的,可就耐人寻味了。
      程家并无根基,女儿相貌又不出众,若想嫁与高门大户,只能在才学上想办法,只是倒把程影薇养成孤傲的性子,当真以为自己也是“德容兼备才情无双”。不过今日踢到铁板上,无论她是否有真才实学,想要借元皇后来抬高自家的身价,就是触了皇家的逆鳞。一旁的三个秀女也是表情各异,彭诗雨窃笑、苏容华睥睨、闵青罗倒是一脸平静,看不出什么。
      “依哀家看,内务府并礼部都瞎了眼不成!”彤贵太妃忽厉声喝道,她娘家严氏同样是清贵,自己的堂姐嫁与程万名为正妻,却早早病逝,连唯一的儿子都没能保住。程家清誉在外,内宅里的阴私却让严氏一族恨透了,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贵太妃又如何能心甘情愿看着仇人的女儿入宫承宠!
      程影薇跪在青砖之上,手指死死扣住,关节处直发白,想起昨夜母亲的一番言语:咱们这样的人家,勋贵是瞧不起的,即便你入了国公、侯府,也只能配个庶子,他日分了家不过几千两银子打发了,还不如搏上一搏,若得了皇上的青睐,也好照拂兄弟。是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禀皇后娘娘,臣女自幼随父兄习诗文,不过读了几本书,孝全皇后聪慧世人敬仰,臣女是万万不及的。臣女平日少有出府,去年端午之后方听到些风声,说什么臣女诗文有几分孝全皇后的影子……”
      “风声?”一旁许久不语的康贵妃叶氏这会子倒开了金口,“程秀女一个闺阁女子是打哪里听到的风声?是你们府上的下人,还是过府时哪家的夫人?”
      “这……”程影薇无言以对,若说周皇后是咄咄逼人,叶贵妃就是绵里藏针、一针见血了。她入殿前想到彤贵太妃会为难,却决计料不到皇后与贵妃同样会火上浇油,他们程家究竟哪里得罪了宫里的贵人!
      宫中的三位贵妇难得在一件事上意思相近,眼看着这程家的女儿是入宫无望了,出身楚地豪门的彭诗雨便想抢个头功,“启禀娘娘,似这等沽名钓誉的,臣女以为是污了孝全皇后的清誉!虽为同一科的秀女,臣女却以为大不耻!”
      一身淡粉的苏容华眼角扫了下身旁的彭诗雨,心中好不鄙视,直道乡下的土包子就是登不得台面,堂上几位贵妇尚未开口问话,哪里轮得到她一个秀女张狂。这苏容华是景国公府的三小姐,虽是庶出,日前已记在国公继室夫人赵氏的名下,也算是嫡出了,且赵氏正是周皇后的嫡亲姨母,若论姻亲,苏容华该称皇后一声表姐。
      苏三小姐正在暗自得意之时,冷不丁听周皇后问话:“苏秀女、闵秀女,你们以为如何?”
      “臣女附议,只是”,苏容华话锋一转,“只是臣女同程秀女是同科入宫备选,不忍苛责太甚,女儿不教到底是母亲的罪过,不如令程秀女回家,再遣个得力的宫嬷嬷去她府上好生教育,想来过两年就无碍了”。
      周皇后点了点头,再瞧那有七八分神似林贤妃的闵青罗,低眉垂目的,看不清神情,“闵秀女可要附议?”
      “臣女以为若孝全皇后在世,定不会责罚程秀女!”
      “闵秀女要为程秀女求情?”周皇后轻眯了下双目,试图看清闵青罗的神情,却发觉她脸上自始至终不曾变过,一副恬淡模样,这一点到像极了该死的林贤妃!“本宫很想听听闵秀女的见解”。
      闵青罗微微颔首,头上梳了个堕马髻,一支金镶白玉东珠翡翠簪斜插在鸦青发间,越发显得人儿与众不同。
      周皇后忽想起这支宝簪的出处,心道自己仍是大意了:闵家家主名叫闵岳谦,年届三旬已经是正二品的龙虎将军,军中威望仅次于睿亲王父子与太傅蒋明贤。闵家本是胶东的军户,闵岳谦十二岁那年,倭人偷袭,闵氏一族死伤殆尽,只活下来闵岳谦和尚在襁褓之中的族妹闵青罗。小小年纪的闵岳谦从此性情大变,钻研兵法,以杀尽倭寇为己任。这位闵将军的特别之处在于生财有道,本为苦寒之地的胶东在他治下颇为富庶,繁华不若山东首府历城。为此,弘宣帝下旨调闵岳谦进京,君臣平台对策,方有了开山东海禁、设胶州湾市舶司、扩大对朝鲜贸易等等诸多措施。
      闵岳谦赴任山西总兵时将妻子与族妹闵青罗留在京城,夫人洛氏有孕,年仅十岁的闵青罗就担起管家之职,采买家奴、营建房舍、管理田庄商铺无一不妥妥当当的。洛氏连生了两个女儿,怕闵家无嗣,竟想着要为夫君纳一房可上族谱的贵妾,闵青罗却道“嫂嫂好生糊涂,咱们这样的人家,虽圣眷正隆,却只有生女儿才可保哥哥后顾无忧!”那一年,闵青罗不过十三岁。
      此话出口没过一个月,闵岳谦就在总兵任上授二品龙虎将军加衔,洛氏也得了二品夫人诰命,皇后还赏赐颇丰,指明是给两位小姐日后出嫁时的添妆。
      闵岳谦荣升龙虎将军回京谢恩,请旨在京城自立门户、重续家谱,将青罗从族妹改为嫡亲妹子,这金镶白玉东珠翡翠簪就是当年弘宣帝颁赐的贺礼,那时候后宫里是林贤妃当家,这份贺礼还是贤妃定的样式、内廷打造,天下独此一份。
      兜兜转转,今日闵青罗就戴着金镶白玉东珠翡翠簪入宫备选,当真是造化弄人。
      “臣女自幼长在胶东,彼时仍为贫瘠之地。本朝元年,朝鲜国大旱,南部新罗等地灾民跨海涌入胶州湾,家兄时为小小的千户,不忍见灾民流离失所,就自作主张收留新罗人,不曾想如此却得罪了县官。胶州湾一地的盐厂多为先皇后嫁妆,消息递到京城,孝全皇后以泰宁大长公主名义捐银一千两,又命名下所有盐厂收留朝鲜灾民,家兄当时就负责此事,前后半年,收留灾民共计六万七千一百一十五人。孝全皇后薨,朝鲜国王命世子上京呈泣血表,言道朝鲜感念皇后恩德,在王室宗祠内设长明灯,世代供奉孝全皇后的牌位”。
      这段往事是□□子民人人皆知的,只是实情却是孝全皇后蒋氏只掏了那一千两银子,盐厂从煮盐改为晒盐,这下来了不要钱的工人何乐不为;而闵岳谦靠着赈济灾民一举成名,他是以工代赈,让灾民修路铺桥开矿挖煤捕鱼耕作,这些朝鲜人在原籍也是吃不饱的,又多受过倭国侵扰,到了山东恨不得将闵岳谦当做再生父母,自发组织乡勇跟着汉人一起抗击倭寇。灾年过后,半数朝鲜人回到故土,闵岳谦借此打通对朝贸易,而原本经营这条航路的胶东豪强从此一蹶不振,私下都管闵岳谦叫“阎王闵”。如今的朝鲜新罗与胶州渐成一体,政令只听闵将军的,家家户户供奉弘宣帝、孝全皇后与闵岳谦的牌位,朝鲜国王上泣血表也是无奈之举,他身上有一半东胡血统,自然偏向胡人,可南部新罗已然快成大齐国的属地了,东胡建奴又被睿亲王和蒋太傅打回了白山黑水之地,他也只得向□□示好,再奉□□为正朔!
      闵青罗又福了福身子,不经意露出腕子上一支镯子,却是根黑绳镶嵌几个瓷片,“臣女记得孝全皇后劝谏万岁广开言路,说大齐国绝不许前朝那般因言获罪”。
      “闵秀女倒是认为程秀女全无过错!”彤贵太妃面带不虞之色。
      “程秀女文采如何,臣女无从知晓,程家是否有意攀扯孝全皇后,臣女也不敢妄议。臣女只是想程府这等极重声誉的清贵之家,听说府上多用旧物以示清廉,程秀女今日装扮,一身绫罗倒是玲珑坊的旧藏天水碧……”
      “天水碧”三字一出口,周皇后先是略惊,眼角又扬起一丝笑意,彤贵太妃与康贵妃都不是京城里长大的,只知天水碧是玲珑坊的招牌料子,一年出产不过三五匹,虽不显山不显水的,却最能衬托女子的气质。
      下跪的程影薇此刻倒弄不明白闵青罗究竟意欲何为,她自是不相信闵青罗是诚心诚意为自己求情,莫非……未等她想个明白,闵青罗忽朗声道:“天水碧一年只出三五匹,且一年一个花色,买与谁家都是有案可查的。程秀女身上这件为胭脂红,下摆处绣牙白枯梅,用的乃是套色之法,可见原色就是牙白,胭脂是后来染的。巧了,家兄迎娶嫂夫人的聘礼之一就是牙色天水碧,乃睿亲王老王妃东氏所赠,老王妃曾亲口告诉家兄,世间牙白天水碧只有两匹,另一匹就在六安王妃手上!”
      “你胡说!”程影薇自是知道六安王的,他父亲程万名当年就是六安的知府,还在任上告发六安王意图谋反,带着官兵前去抄家,那是先皇哲宗在病榻之上亲自定的铁案,还称赞程万名“忠君爱国”,眼看着是前程似锦。数日后,哲宗驾崩,新继位的弘宣帝却似乎“忘”了先帝金口称赞的这位臣子,只命他进京为官,却俱是虚职,时至今日才是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
      “我闵青罗怎么会冤枉了你程家”,闵青罗忽跪倒在地,以头点地,“程影薇身上的天水碧来自六安王府,发间点翠朝阳珠钗与赤金蝴蝶压发同样来自六安王府,就连手上的白玉绞丝镯都是六安王府福佑郡主的,旁人不知道,臣女的大嫂洛氏最是清楚,她正是福佑郡主的贴身侍女!”
      一席话,满堂皆惊,好端端的选秀竟成了告御状,任凭堂上三位贵妇见多识广,也是始料未及。
      程影薇恼羞成怒,欲扑向闵青罗,却扯上中间的彭苏两位秀女,三女皆滚落在地,秀发绞在一处,储秀宫的太监忙上前将三人强行拉开,一时间珠钗散落一地,再看三人哪里还有高门贵女的风姿,全没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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