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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6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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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名字。
曾经我是有名字的,三天前那个名字暂时不属于我了。我现在只有一个编号,20697,这代表我出生得很早,起码得是50年代末70年代初了,同时也代表,在我之前有20696个号被创建,他们很少的一部分还活着,也许换了主人,但都还活着,更多的在沉睡着等待主人唤醒,而最多的,是死了,很彻底地被抹杀,清除掉一切痕迹。
我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和他们一样。
系统在三天前告诉我说,“‘祂’已经要将你删除了。你还有七天。”系统那天是个蛮可爱的小萝莉,穿着时兴的小棉衣外观。
……明明前几天还是冷艳的性`感御姐来着。我有点不习惯她变得这么萌,摸了摸鼻子,“哦”了一声。小萝莉很不高兴,在万花的生死树上晃悠着两条白生生的腿,瞅着我,“‘哦’就完了啊?”
“那还要怎么办?”我瞥了她一眼说。“矜持点,胖次都被我瞧见了。”
“接着我。”小萝莉说着,一点不害怕地往下跳。
我伸出手,把她接住了搁在自己肩膀上。“想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小萝莉很好心地问我。
“我想去花海,躺着一动都不用动。”我说。
“真俗。”小萝莉撇嘴。“你就算去了也没有花哥会拉你的。”结果还是跟我去了。
在“祂们”的眼里,我只是一串一和零的排列组合,可在这个世界里,我暂时还是活着的。我躺在花海里,紫色的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花儿就在我脑袋边上开着,香味很淡,不惹人讨厌。有个花哥踩着我的脑袋挖走了我旁边的一棵甘草,我一直睁着眼睛,之前在看天看云,又看了一会花哥的蚩灵小裙子,花哥挖完甘草又走了,我接着看天看云。小萝莉在我身边骑着一头仙鹿,说,“看吧,他都瞧不见你。”
“你能让我也瞧不见他们吗?”我无语地看着刚在我身边不远自绝经脉的羊,是头活的,和我不一样。
小萝莉摊手表示不能。“你要不要挪个地方?这棵甘草快刷新了。”
“不用。”我说着,拽了拽旁边刷出来的甘草叶子。那个花哥把那只羊拉了起来,接下来的戏码果断喜闻乐见,谁还在乎一棵小小的甘草啊。“我睡会儿。”
“别睡太久。”小萝莉叮嘱道。
我知道自己只有七天了,只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我累极了。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吹笛子有人敲锣有人放鞭炮,睁开眼看见不远放着真橙之心好些人戴着大红花围着,里边两个人,纯阳撑伞花哥吹笛子,特别和谐有爱。这个世界的情缘就是这么随便。
我有点烦他们的热闹,看着大地图琢磨了许久自个儿一个人飞去了毒神殿。毒神殿是个副本,我没组队,自然没有人打扰。我跟种蘑菇的老一打了声招呼,自然没得到对方回应,他又看不见我。我走到悬崖边坐下发呆,毒神殿也就这地方风景还行,下边是一道瀑布,声音很响,简直要就这样将人淹没。在我刚80毕业的时候不会扶摇蹑云,还在这里摔死过,后来队里的纯阳带我绕了条安全的路,之后我就一直走那条路,但我还是学会了十一重扶摇,因为寂灭厅也要和那只羊一起打,不想每次都冲过怪堆儿壮烈然后等他朋友拉,怪丢人的。
“丢人,看风景也不会挑地方!”能说话的也只有无处不在的系统了。小萝莉一脸嫌弃地瞪着我,“换个地方。”
我懒得挪地方,“这儿挺好的,还有彩虹呢。”
“浩气盟也有。”小萝莉说道,“这旁边的水池子臭死了。”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那汪旁边站了几个天一教徒的颜色诡异的水池,“那还不赖你。”
小萝莉哼了一声,一挥手把地图秒切到了浩气。这手段,给跪,要攻防有这速度,也没那么多人成天瞎嚷嚷了。
“我们来拍照吧!”站在彩虹下边,小萝莉十分兴奋地对我说道,“你有啥好东西赶紧掏出来。”说着自己就打了个响指,我一看,我背包里的老虎熊猫御灯龙一股脑全出来了,不绕着我转,专门绕着小萝莉亲热。我无语,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接着发呆。小萝莉不乐意了,放开了吉祥虎,拍了拍脑袋,“去,咬他!”
小老虎犹豫了一下,喵喵叫着朝我扑过来。
我眼皮都懒得抬,“琴儿来了。”
小老虎嗷地一声倒地装死。
小萝莉恨铁不成钢,奈何是自己订下的规则,改不了,只好抱着旁边的啃竹子的熊猫顺毛生着闷气,过了一会儿又偷眼看我,犹豫了片刻,过来戳我脸,“喂,你有糖葫芦吗?”
我从包里掏了一个给她。
她在我旁边啃啊啃的,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接着就看见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头顶出现一个白色的文字泡泡,“谢谢20697叔叔。”
叔叔你妹啊!我可是英俊帅气的八号脸!!你是故意的吧!!之前交流明明不用文字泡的!
“这才符合设定嘛。”小萝莉摆摆手,过了会儿,又问,“还有吗?”
我喂了她一个,想了想,又交易了她一个,“给我吃一个呗。”自己包里的糖葫芦不能自己吃这种设定太心塞啦。
“多大的人了。”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嘴里嚼着一颗山楂,腮帮子鼓囊囊的。说着还是接了交易,把糖葫芦喂给了我。
“谢谢**小盆友。”我发文字泡说道。我去,居然还和谐了。
她气得跳脚,“这不合规矩!”
管你咧。我举着糖葫芦,艳红的山楂包裹着金灿灿的糖衣,漂亮极了,酸甜的味道也很好,难怪小萝莉都喜欢吃,他也那么喜欢吃。
“你有口水吗?”小萝莉嫌吃得不过瘾,问我。
我从包里掏出那个吃了几十张桌子吃出来的糖堆儿,递给她。“你不是什么都会吗,干嘛朝我要,自己变呗。”
“我想吃你的。”小萝莉接过了,舔着山楂上薄薄的糖衣。
“你好闲啊。”我感叹。这年头系统这么好做了吗?
“小孩子有翘班玩耍的权利。”小萝莉说着,做了个鬼脸。“现在大更新呢,推迟开服就好了。”
我沉默。难怪每逢大更就出事儿,没一次准点开服的,原来如此。
“今天开九十,你知道吗?”小萝莉问我。
我还没摇头,就听见小萝莉又说,“知道有什么用,反正都这样了。”她说着,还用她黏糊糊的小手拍我的肩膀,“没事儿,说不定等不了七天,‘祂’就来找你了。”
“还是别来了。”我说。
“你想死啊?”小萝莉歪着脑袋问。
“想。”我说。
小萝莉不说话了。她低着头安抚被一句琴儿吓傻的吉祥虎,小脑虎躺在太阳底下,被她挠着软毛,舒服得直哼哼。我无聊地翻着背包,里面有桃李情念师恩鹃啼红,有风色有压酒,有好些灯笼,还有乱七八糟的各种挂件,好些是现在绝版的,积分回馈都换不到,还有自己做的小风筝,他身上也有,也是我给他做的,一直背着,后来“祂”看见那个风筝上的平安二字下边有暗沉沉不太明显的血迹,觉得不祥,那只羊才换了下来。啊,还有卿,我陪他刷了快一年,不接任务刷空雾峰刷到尊敬都没出,后来拿侠义值换的。我还守着荻花宫一次一次拉脱沙利亚打发疯的侠士,就为了一个百分之零点零零零几掉率的戒指,刷了七天,刷到了,可他已经死了。他悄悄地、没告诉我、就擅自地死了。
我难过极了。“祂”看着空空的好友栏好一会儿,走了。那一天我失魂落魄地呆在下线的地方呆着,浑浑噩噩的,一直到三天前。
小萝莉把糖堆儿嚼完了拍拍屁股就走了,她忙得很,开新等级上限肯定要开新地图,开新副本,乱七八糟的BUG还等着她去修复。这世界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我看着浩气盟明亮的天空下,看着那道彩虹,觉得有些可笑。分明就是稍纵即逝的东西,偏偏在这里以近乎永恒的方式存在着,简直是自欺欺人的讥诮。我看得心烦,把那些宠物挨个收回了宠物栏,看小脑虎晒太阳那么开心,便没忍心收回,自个儿拍拍身上的草屑,运起大轻功往落雁城飞。曾经那里对我都是红名,现在倒无所谓了,反正也没人看得到。
我悠闲地在红名堆里点了个扶摇,甚至恶意地对他们虹气长空——当然咯,目标类型不正确。解恨罢了。
这会儿小脑虎已经踩着蝶弄足(?)朝我狂奔过来了,蹭了我满裤脚的口水。我没理他,自个儿扶摇跳上第一级屋檐,看着它在下边乱转。我等了个CD,接着往上跳,脑虎没一会儿便凭空又出现在我脚边,接着舔我满鞋的口水。
也是够努力的。
我黯然地想着,抱起了小家伙。还挺沉,害我差点一个扶摇没站稳跌下去。折腾了好一会儿我才又跳上那栋高楼的顶上。自从那次我和他半夜调戏NPC顺便刷成就跳过这里之后就再没来过了。其实我俩都怪忙的,上线就打本,打完本就下。我都忘了我是怎么喜欢上他的了,是因为他给我落的那些个无敌,还是那次团长把我和谐到他队里时他暗戳戳给我开了个剑纯阵?剑三的情缘太随便了,我忧郁地想。可我是真……那一年七夕,“祂”刷羽毛想换海誓山盟,最后通宵实在熬不住睡着了,是我偷偷趁他睡觉把羽毛凑齐的,为此还被系统狠狠骂了一顿,趁“祂”还没醒就把我多刷的羽毛全给删了。
也真是够傻`逼的。“祂”也是,他也是。也许我也是,谁知道呢。“祂们”分分合合了好一年,零零碎碎地AFK又一年,怎么说呢,谁都有头脑发热的时候,只是有的人冷静得快罢了。我们这个世界和“祂们”那个世界是不同的,我很清楚,我的身体里流动着零和一,想必“祂们”并不是,“祂们”有血有肉会哭会笑,和我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我叹了口气,低头眯着眼睛挠小脑虎的下巴,又发了会呆,想着生生死死的事儿,好一会儿才看见身边又刷新了个小萝莉。她给自己换了身新衣裳,挺漂亮的,大概是新出的时装。吉祥虎看见她来了,果断就挣脱了我的怀抱蹭到小萝莉的脚边打转。我无奈道,“你怎么又来了?”
“时间快到了。”她说。
“这么快?”我一愣。
“是啊。”她故作轻松地说道,“你还有哪儿想去的吗?”
我想了想,说:“送我去南屏山吧。”
她瞥了我一眼,鄙视道:“你品位真差。”
“……”
我挺喜欢南屏山的,尽管在这里练级的时候任务把我虐得□□。我站在那道索桥边,小心翼翼地踩上去,慢慢往那边挪。
小萝莉在我后边,抱着小脑虎,也不催我。我一边走,一边问她,“我现在掉下去,会死吗?要回营地吗?”
“会。”她干脆而无情地说,“可能来不及等你选回营地。”
“真惨。”我想了想,又回头问,“我要是死了,它会消失吗?”朝吉祥虎努努嘴。小脑虎全无危机感,一个劲儿往小萝莉小胸`脯上蹭。真是流氓。
“会。”小萝莉低着头,可我还是看见了她的神色。
我突然觉得她也很寂寞。不知道多少我这样的人死去,纵然她拥有那么多特权,却一直孑然一身,也是怕朋友不多久就像我这样死掉吧。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很残酷,“祂们”做出决定的时候,根本不会考虑太多。
“对不起。”我维持着自己的平衡,扭过头去对她道歉。这样显得很没礼貌,但是她一定知道我的诚意。
她好一会儿才出声:“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
我在峡谷的大风中静静地听她接着说。
“从前你数据量那么庞大,比其他任何人都大得多。”她轻声地缓慢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会不一样。”
我沉默了片刻,悬索有点晃,但我还是回过身去,揉了揉她的头发。“因为他死了。”我觉得喉咙堵得慌,闭上嘴又扭过头去,望向悬索的另一头。
我想起我真正有自己感情的那一天。我听见“祂”说,我若是平安走过去,就答应他的告白。那时候索桥尽头的那个纯阳突然就撞进了我眼睛,一身蚩灵道袍雪白雪白的,衣袂飘然,眸子乌沉沉的,一下子就扎穿了那层懵懂无知的薄雾,令我浑然不惧脚下飘摇而危险的悬索。
那一刻我知道,我喜欢上他了、喜欢上了那一串……可笑可悲的、干巴巴的零和一。在无数个纯阳的主人不在的时候,我守着他,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呆滞地等待,有时候我只是看着他,有时候给他吹吹曲子听,企盼着有一天,他也能醒来,看着我,对我笑一笑,不是在他主人用/大笑表情的时候,希望他能叫我的名字,不,不是名字,名字是属于“祂”的,编号才是属于我的。
“20697!”
我突然听见桥那头有人叫我,我猛地回过神来,抬头,看见道士一身铁灰色道袍,正是他死时穿的破军样式,面孔也是那个,眼睛里像盛进了满天的星子似的闪闪发亮。
“20697!”他又叫了我一遍。
我头一次听他的声音,是那么好听,符合我全部的想象。我朝他走了过去,一步一步,越走越急,最后跑了起来,我好像不是走在悬索上,像是在花海策马狂奔,马蹄溅起细碎的紫色花瓣,无数蝴蝶绕我左右。我闭上眼睛,闻见了花香,听见了笛声,一瞬间仿佛有无尽的烟花在我身边炸开,我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落入云层,又像是被风吹起,没有半点重量。
这大概就是我最后的知觉了。
在缓缓上升的混沌与虚无的尽头,我好像看到年轻道子傻愣愣地站在桥那边,脚边急得团团转的吉祥虎,也在渐渐消散。
笨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