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开遍》张晓峰2014

1、啼笑因缘

　　许心玫在慧慈女塾读书的时候很快活。能在这里念书的，都是沪上殷实富裕、头脑新潮的人家。教会所办的女子学堂虽然好，但里面免费招收了许多穷苦人家的女孩子，大门大户未免担心自己的孩子和她们朝夕相处会受影响，因此另外开办了这所女塾。里面请的先生既有金色胡须的洋人，也有倔强地拖着一根灰白细辫的本地名儒；有教美术音乐的白衣西裤的留学生，也有专门教女红的德高望重的寡妇。
　　许心玫本来是慧慈女塾中最幸运的一个。她的父亲许德禄在英国人开的银行里从门童干起，慢慢地积累了见识和身家。他没有让他的女儿缠足，虽然当年一直为邻里所嘲笑，但当民国成立以后，别人家的女孩子才开始放脚，许心玫却有一双光润自然、能蹦能跑的天足。
　　许心玫的好朋友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梁淑蘅和严芝盈都是半解放脚，穿皮鞋要往里塞棉花，穿凉鞋不敢露脚趾。转眼到了要订婚的年纪，她们两个都是父母做主，挑的是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人家。如果有人提起她们的未婚夫或者未来的婆家，她们会立刻脸红，赶紧回避话题。许心玫在旁边不出声，心里却很看不上，直替她的朋友们惋惜。
　　她外形俊俏、个性活泼，经常被选出来参加英文的戏剧表演。那些浪漫而忠贞的爱情，往往要历经世俗的偏见、仇家的不容、小人的挑拨和恋人之间的误会，但有情人终成眷属。即使是女主角香消玉殒的悲剧，也能让人唏嘘之余荡气回肠。许心玫虽然羞于对人提起，但她明白她的终身大事她一定会自己做主。她的父亲许德禄算是很开明的，一直到她16岁才给她张罗人家，那人还是她见过的。许心玫对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只知道那不是她想要的。父母看出她不愿意，问她原因却又不说，问得多了，赌气连饭也不吃。她父亲没法，只好让她母亲去探问，许心玫才羞羞涩涩地说出她的心意。
　　她父母都大吃一惊，原来女儿所中意的少年郎竟然是街角开着杂食铺子人家的大儿子。这人叫姚自远，长得倒是仪表不俗，听说画得一手好丹青，又在什么学堂学过一些西洋画，因为学费供给不上才辍学回家的。每日清晨帮着父母从乡下进些新鲜菱角、莲藕，将前一晚卤煮好的牛肉、猪耳、口条一并摆上柜台，他父母守店他便在家读书习字。暑日傍晚，偶然会见他迎风纳凉，衣袂翩翩，有风流之态。
　　许德禄气得半死，没想到女儿浪漫糊涂至此，勒令她趁早收了这些胡思乱想，务必踏实严谨。许心玫挨了父亲的骂，脸上羞臊难当，心里却认定父亲的思想是封建余孽，无论在什么年代、什么国度，上一辈的老人总是不开通的，总要以牺牲年轻人的幸福、青春甚至生命为代价。她嘴上不反驳，心里却越发坚定，更何况她和姚自远私下的书信往来对她是莫大的支持。她抱定了主意，若父亲要强迫她嫁给她不爱的人，她在婚礼那天一定“举身赴清池”。
　　她母亲哭哭啼啼把女儿的心志告诉了当家人，许德禄大怒，待平静下来，便对夫人说这个女儿算是白养了，一切随她去吧。她愿意嫁谁就嫁谁。只是有一条，过好过坏都不许再进许家的门。
　　许心玫心痛泣血，却不改初衷。她想，父亲的话虽然说得决绝，但如果日后看到他们夫敬妻贤、把小家庭经营得蒸蒸日上，那时焉有一直生气的道理？她许心玫虽然在父母跟前一直娇生惯养，却是不怕吃苦的。两人共同患难、相互扶将，到时候一定能打下一片基业，就是想想也叫人又甜蜜又激动啊。她出嫁是六月里，到了起轿的时辰，天居然还是阴阴的。透过轿帘的缝隙，她看见青灰色的天，一抹长长的疏淡的云，恍然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清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