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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渡月堂上屠凤凰 ...
宁老财的头七,许州全城戒严,各家各户都被闾里勒令不许出门围观。尽管如此,当长长的出殡队伍走过长街之时,还是有不少好奇的人偷偷掀开了自家的窗缝、门缝。
挽童引歌,白骥鸣辕,明旌、灵幡、漫天飞扬的纸钱。
到底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富可敌国的财神爷宁半城丧事办得和喜事一样隆重,不曾失了许州盐商的体面。
赵南星在队伍的最前头,身披斩衰,眼见宁半城的棺材落在他生前早就选好的一处风水宝地。送葬的队伍里混了一半的官兵,左风眠就站在他身后,扎眼地很。家人下仆们因有外人在场不敢放肆,压低了声音,哀哀地啜泣。
天低云黯,半阴不晴的样子。赵南星行过大礼,植土填坟之后,左风眠戳戳他后背,道:“你看西边的高岗。”
赵南星心弦一动,抬首望去。山岗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一骑盘旋,隔得远远看不清面目,但是凭那身影,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就是把自己烧成了灰也不会忘记。
有一年春风淡荡,他到梅花书院打零工,书院让他免费听讲。一位生病的老师要给家人带信,托他去晋陵走一遭。
榴花院落,时闻求友之莺,细柳亭轩,乍见引雏之燕。
他第一次出远门,事事都新奇,一路看山看水,结果错过了渡头,又遇上了小贼打劫。一碗清茶下肚,整个人都不好了,老师托他带的几锭碎银子也被人抢了去。等他能动的时候,追出草棚,那几个人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他正欲哭无泪之时,只听马蹄得得,好像响在他的心头。几个少年裘马翩翩而来,好似五陵公子,富贵逼人,但意气豪纵,又像长安游侠儿。领头的一个公子左臂架鹰,右手牵狗,嫌他挡了路,要拿鞭子抽他。后面稍小的一个驰上前来,容貌白皙,宛如好女。那小公子挡住鞭子,柔声问他:“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路上哭?”
他摸摸脸颊,望见他的时候,眼泪竟然不知不觉流下来了。
那领头的富家子听说了他的遭遇,哈哈大笑,道:小贼不足为虑。说着就奋力打马向前追去。小公子问他会不会骑马,他呆呆摇头。
“那你就坐在我后面,抱住我的腰,抱人你总会吧?”
他拼命点头,小公子拉他上了马,风驰电掣向前奔去。耳边呼呼风声,他吓得不敢说话,只紧紧抱着前面的人。过了不久,隐约听见前面马儿嘶鸣、咒骂和打斗的声音,他大着胆子探出脑袋去看,那纨绔子弟正和偷他钱的小贼斗在一处,以一敌三,落在下风。
“抱紧点!”那小公子说话间,从马鞍下取出一张小轻弓,弦上扣三支箭,张弓满月,一气射出。三箭分别射中三个小贼的胳膊、发髻、小腿。
“喏,前途多豪客,银子该藏好。”
老师交给他的包裹失而复得,小公子递东西给他的时候,看见他手上的笔茧,惊奇道:“你是读书人,在哪里读书?”
“梅花书院。”他小声说。
“我也是梅花书院的,怎么没见过你?”那纨绔子弟打马上前,围着他转两圈,恍然大悟道:“你是书院的小青衣。”
他被当场拆穿身份,又羞又恼,谁料那小公子却毫不介意,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叫叶渐青,相逢是缘,我们交个朋友吧。”
梨花风起,青梅如豆柳如眉。
“重逢是缘,况在歧路,你就不过去叙叙旧吗?”左风眠闲玩着手里的马鞭。
赵南星回过神来,萧索一笑,对他道:“左大人,我心愿已了,随你回府衙吧。”
左风眠一愣,顿时拉下脸来,刚想说:你是不是消遣老子来着。他眼神一瞥,竟然看见岗上那人抬起手臂,做了个拉弓的姿势。赵南星顺着他目光看去,心里暗叫不好,脚下一跺,整个人扑到左风眠身上,又打又咬又踹,两人在地上滚成一团。
身边的人都呆怔了一会,然后才有人纷纷上前把两人拉开,官兵将赵南星双臂反剪,在他脸上连扇十几个耳光,打得他口鼻出血。左风眠被从地上扶起,他素来爱洁成癖,这么一弄浑身都是泥灰,不由怒骂连连:“你失心疯了是不是?”他忽然想起一事,抬头去望高岗,那岗上清风无迹,哪还有什么人影在。
左风眠气的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朝手下人直喊:“还不快给我去追!”
原来那岗上之人正是小侯爷叶渐青。他一心想救挚友,好不容易逮着了这个机会,便单枪匹马埋伏在这里。谁料左风眠带着的人一步不离地跟着赵南星,他寻不到间隙,便想射杀左风眠,造成混乱后,匹马而下掠走赵南星。
他张满了弓,冷不防从旁边飞来一条鞭子,将他的轻弓劈手卷了去。他大惊失色,回首一看,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骑,是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人。
叶渐青又惊又喜,失声喊道:“顾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是回柳山庄的西席顾廷让,此时峻色道:“你随我过来。”
叶渐青回看不远处的人群,不知为何那群人突然围成了一团,他还在寻找赵南星的身影。顾廷让牵了他馬匹的缰绳,在马屁股上狠抽了一鞭,将他带走了。
两人往晋陵的方向跑了十几里地,终于停了下来。叶渐青满头是汗,委屈哀求道:“顾先生,你救救我朋友吧。”
顾廷让冷着脸道:“戕官无异于谋反,你是要给公主府再添一条大罪吗?”
叶渐青看他脸色不禁打了个寒战,问道:“您说‘再’是什么意思?”
顾廷让叹口气道:“快随我回晋陵。裴昭业带人去抄公主府了。公主府若不倒,你朋友有的是机会来救,若是公主有个万一,覆巢之下无完卵。”
叶渐青好似头顶打了个焦雷,也不敢问他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只抖声道:“抄家岂能儿戏?我们府上犯了什么大罪?”
“一时说不清,先回去再说!”
镇国公主裴永真昨夜惊了梦,直到早晨才有几分睡意。她六旬年纪,年事已高,晚年得了个怔忡之症,闻声则惊,夜不成寐,所以她休息的时候,身边不留一个下人。院子里便连路过的猫都踮着脚走路。
然而这天上午,院外的长廊上却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裴永真在浅眠中听见杨管家在外面连喊了几声。她惊醒之后,本来要骂人,但转念一想,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便扬声要管家先进来。
门外守候的一个丫头打开了门扇,先进卧房把她扶起来。杨管家在屏风后面听着悉悉索索的穿衣服的声音,简略说了几句。
裴永真略一迟疑,问道:“那吴啸存是何人,怎敢攀扯我们公主府?”
杨管家就照实说了,他心里还存一丝侥幸,以为裴昭业以小辈身份不敢轻举妄动。
裴永真眉心的皱纹都聚拢到了一块。小丫头吓得手下一颤,公主拧眉的时候就说明十分生气了。
“我早就说不要管袁槐客的闲事。江希烈老大的人了,做事也太不牢靠。这种人用过杀掉就好了,怎么还留着祸害主子?江希烈人呢?”她穿好了衣服,下了床,绕过屏风,坐在窗下的梳妆台前,一伸手推开雕花窗户。外面春光正好,林鸟相鸣,嘤嘤成趣。
“公主忘了吗,江先生今早按您的吩咐去处置西郡的田产了。”
小丫头打散头发,怯怯问道:“殿下,今日梳什么头?”
裴永真道:“梳个宫里的百花髻吧。”说完这句,她又漫不经心道:“派人去寻江希烈,叫他不要回公主府,找个安全地方躲一阵子。”
杨管家悚然而惊。
裴永真继续道:“你找几个帮手,把账房里的东西拾掇一下,能烧掉的就不要留。”
“带几个人去回柳山庄,叫渐青随他们出海,琉球也好,占城也好,能走多远走多远。”
杨管家冷汗涔涔,听她一一吩咐完毕,犹豫道:“殿下,这是不是太过了。”
裴永真抿了抿鬓角,叹气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杨管家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道:“晓得了。其它事都好办,只怕小侯爷不听话……”
裴永真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一手扶着头上的翠钿,一边站起身来,长舒广袖。一个艳丽的宫装佳人赫然在现,丫头和管家都看花了眼,已经有十几年不见公主这样盛装打扮了。
“准备车架,我亲自去回柳山庄。”
姜到底是老的辣。裴永真处变不惊,施施然到了回柳山庄。入门时,一眼在众仆之中单挑了晴云出来说话:“晴云,小侯爷呢?”
晴云看不见暖雪在旁边杀鸡抹脖子般递眼色,直来直去道:“方才驰马刚刚回来,应在渡月堂上。”
裴永真满意点头:“你们替小侯爷收拾几件不张扬的衣服,打包好放在我车架上。小侯爷要出远门。”
叶渐青早上出门是一身劲装,回来后想起这几天一直都在渡月堂睡,半夜偷偷走时,外袍也丢在书房里。他后脚刚进渡月堂,裴永真前脚也迈进了山庄门。
公主脚不沾地沿着湖堤走着,她步伐极矫健,一点也不像六旬老人的模样。反而是后面的晴云暖雪跟得气喘吁吁,一手提着裙角,小跑着步子。
隔得远远便听见琴声,裴永真脚下略顿了顿,然后加快了步伐。她径直走进水阁,看见少年盘腿坐在蒲团上,膝上放着一具名为九霄环佩的古琴。
叶渐青听见脚步声,抬头去看,愣愣道:“奶奶,你怎么来了,顾先生去公主府找您了。”
裴永真走上前一把把他拉起来,不容置疑道:“快随奶奶走。”
叶渐青微一用力,挣脱开去,眼眶已经红了,哽咽道:“顾先生说我们公主府犯了大事,是真的吗?”
裴永真定定看他道:“若是真的,如何?”
叶渐青倏地泪下,道:“我不走,留下来帮奶奶的忙。那几年,我也接手过一些外务的,并非无知稚子。”
裴永真淡淡道:“叶家三代单传,就你这点骨血,若不能保存,我死后有何面目见你爹娘。”
“他走不掉了!”
外面响起晴天霹雳的一声,两人同时往窗外看去,一排排刀斧手不知何时壁立在了小桥两端。一个穿明黄衣服的人走过小桥,来到渡月堂前,朝裴永真深深一揖,道:“昭业皇命在身,不能全礼,请镇国公主殿下见谅。”
他原来早已埋伏在了山庄外面,只等那边裴永真出公主府,就进去抄家,这里也是一样的,等人聚齐了才现身。
叶渐青募地闪身挡在裴永真前面,焦灼道:“表哥,有话好好说。奶奶年纪大了……”他没说完就被裴永真伸手捉小鸡一样拨到旁边,公主冷冷打量裴昭业一番,道:“你的皇命在哪里?”
裴昭业喊了一声,便有一人捧剑执仗走上桥来,裴昭业道:“孤王出京时,陛下在凌霄殿賜尚方宝剑和节钺,代天巡狩,先斩后奏。”
裴永真整理了头上的金步摇和翠钿,双袖一拂,百鸟朝凤的洒金裙摆无风自扬,她双手负后,一边对裴昭业说:“那我犯了什么值得抄家灭门的大罪,你说来听听。”一边从后面拉住叶渐青的手臂,在他手心里倒写着字:我和他打,你轻功好,先走。
叶渐青脸白如纸。
裴昭业早知她有此一问,清清嗓子,朗声道:“殿下扶持江南的富商大贾,令他们悬挂镇国公主府招牌骚扰地方,州府因摄于权势不敢向他们收税,侵渔民利,岁入巨万。又指使漕河的粮船与盐枭合作串通,在粮船上搭载私盐,代为买卖,其所售之价彼此朋分。富商大贾各分党类,互相械斗,一旦利尽,则任情吞并,无所顾忌。许州盐商宁半城因不服公主府辖制,欲脱出掌控,被殿下火烧家宅,其人也被毒杀。”
叶渐青听到最后瑟瑟乱抖,眼望着公主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
裴永真蹙眉道:“裴昭业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啊?你说得这些罪名,我一个也听不懂。”
裴昭业也是清风一笑,道:“是不是欲加之罪,殿下自己心里清楚。手下人做的也和自己亲手做的没什么两样,总逃不过主谋之责。”
裴永真道:“血口喷人,你有什么人证物证?”
裴昭业道:“人证有许州人士吴啸存,指证府上江希烈唆使漕运总督袁槐客为子买命,勾通胥吏,把持官府,随意构陷,为害滋甚。还有宁半城女婿赵南星,指证七天之前,安宁侯叶渐青在他大婚之夜潜入惜春堂和委婉山房,纵火行凶。”
叶渐青这时气得浑身乱抖,道:“胡说!我没做过!赵公子也不会指证我。”他欲要上前分辨,被裴永真一手挡在身后,只听她冷笑道:“人到了他们手里,十大酷刑轮番上,什么样的供词弄不出来?”
裴昭业其时有点心虚,微微错开目光,道:“物证嘛,宁半城十二本黄册记录私盐账目,就藏在这回柳山庄里。”
裴永真趁他移开视线的当儿,募地清啸一声,双袖拂动,朝他拍出一掌。裴昭业掌风劈面,已知不好,身形微动,避开头一招。谁料裴永真年纪虽大,却身如蝶飞,动静间行云流水,不依不饶,又连跟三掌。裴昭业不敢小觑,拔剑相抗,公主的广袖掠过宝剑的寒芒,鼓足了风帆一样,直射向他。
这招袖里乾坤是裴永真成名的绝计。只可惜她来得匆忙,手里没带剑,不然她的玄心剑一出,世上也没几个人能招架过来。
裴永真边斗边喝到:“还不快走!”
叶渐青在原地踌躇,欲走,又放心不下公主奶奶,不走,眼见小石桥两端的兵士都围了上来,真是心急如焚。
便在此时,一人绛衣素冠,宛如神仙,从湖面上凌波而来。叶渐青大喜过望:“顾先生……”,话没说完,顾廷让一脚踏上白玉栏杆,两手各一枚金钱镖发向裴永真。他发镖之后,腰间短剑出鞘,一旋身,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落在叶渐青身后,随手点了他脊背大穴,将短剑横在叶渐青脖颈间。
他鼓足真气,大喝一声:“都住手!”
形势顿时逆转。
裴永真和裴昭业各自退开,公主从右臂上连肉带血起出两枚碧油油的金钱镖,扔在地上,眉头也不皱一下。
“顾廷让,原来你就是裴瞻的内鬼。你在我府上十年,我自问没有亏待过你,还把宝贝孙子交到你手里。渐青示你如师如父,言听计从,你对得起我们吗?”
顾廷让五官端正,风流俊逸,此时毫不愧疚道:“殿下,我们各为其主,立场不同,谈不上恩怨情仇。”他一边说话,一边把叶渐青交给涌上来的官兵。叶渐青一到了他们手里,立时被五花大绑起来。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简直不敢相信,相处了十年的良师益友竟然就是潜伏在家里的奸细。
裴永真心悸目眩,嘴角流下一道细细血线,她知道是金钱镖上淬了剧毒,又问道:“你方才从湖上来,用的是明月流风步法吗?擒住渐青那一招,是回风舞雪吗?”
顾廷让知道她必有此问,遂单膝跪地,拱手道:“顾廷让先师姓谢,谢师傅说,他最得意的弟子就是大师姐,日后闯荡江湖,须避着大师姐的锋头。”
裴永真听了故人名姓,眼里泛起一层水汽,忽然大笑不停,钗钿摇曳,笑毕叹息道:“裴瞻好密的心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么。这么说来,他大概二十年前就开始谋划了。谢师父,青师父,好好觉得这个结局真是好。”
她复又仰天长啸,振聋发聩,两岸柳树迎风摇曳,瑟瑟作响,湖水一声轰鸣,立起数十丈的水墙,壁立千仞。
顾廷让勃然变色,朝裴昭业大喊道:“后退!”一手拎起叶渐青向后跃去。
裴永真身上一蓬血雨激出,山摇地晃,血肉横飞,她身后的渡月堂在轰鸣声中炸开。
湖水溅起的雨雾落下后,众人看到,石桥从中断裂,原先建在桥上的水阁已经没入了湖底,湖面上泛起白色的泡沫,漂浮着数不清的书籍、字画,和渡月堂里的各种物事。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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