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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下) ...

  •   “你到底去了哪里!”等激动的情绪过去了,徐康桥站在书店二楼的露台上,无奈地看着董耘。
      董耘靠在露台的围栏边上,双手抱胸,看着不远处散发着微弱光芒的路灯。春天到了,雨停了,整座城市的温度又开始变得温暖。这是一年中最短暂的时节,也是他最喜欢的时节。
      “去了……”一开口,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很多地方。”
      “你去干什么了,”徐康桥对于任何她想要得到的答案,都始终保持一种孜孜不倦的态度,“去了那么久,一个电话也没有。”
      “我想可能重点不是我去干什么,”跟医生长谈过后,他似乎对于自己、对于这些日子、对于那段旅程,都有了一种更直观更豁达的理解,“而是,我要离开这里。”
      徐康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有点愤怒,又有点无奈:“你到底要逃避什么,到底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董耘看着她的眼睛,除了苦笑,好像也想不出其他的表情:
      “你比较勇敢,康桥。我没有你那么勇敢。”
      “?”
      他转过身,双手的手肘架在围栏上,看着眼前这条种满了梧桐树的街道。只是此时,所有的梧桐树都还只是萌着新芽,看上去仍是光秃秃的。
      “我很迷茫。自从‘那件事’之后,就变得很迷茫。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知道该有怎样的目标,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
      徐康桥撇了撇嘴,很不客气地说:“你会不会太矫情了?”
      “……”
      她翻了个白眼:“我没有比你勇敢。我们最大的区别在于:你整天在研究自己的内心,思索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而我担心的只是下个月的账单能不能付得出来。当我被这个问题弄得一个头两个大时,根本没闲工夫去考虑你说的这些鬼话!”
      董耘有点哭笑不得,忍不住伸手打了一下她的头:“你听着就行了,谁要你吐槽。”
      徐康桥又翻了个白眼,算是勉强同意。
      “或者,你就把我当是一个病人,”董耘垂下眼睛,自嘲地说,“一个忧郁症患者。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表面上看上去很乐观,但其实内心悲观。”
      徐康桥愣了一下,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有些迟疑。
      “有的时候我在想,人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他继续缓缓道,“大多数人都表里不一。”
      “会把心思全都写在脸上的人是傻子……”徐康桥叹了口气,走到他身旁,趴在围栏上,同样看着眼前这条种满了梧桐树的街道。
      董耘轻笑了一下,说:“我想说的是,人往往并不是看上去的样子。”
      “比如说?”
      他想了想,说道:“比如你,比如我,比如孔令书,比如……邵嘉桐。”
      “?”徐康桥挑了挑眉,等他说下去。
      “比如你看上去很毒舌,说话刻薄,你很少体贴别人,也从来不懂得赞扬和肯定别人。你只是单纯地从‘对’或者‘错’,或者是你一直在执行的某些狗屁规则在衡量别人——当然,实际上别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你其实也从没在意过。总而言之,你看上去就是这么一个尖刻又不通人情的人。”
      “……”徐康桥嘴角僵硬地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来强烈反驳,但是任她眼珠转了半天,也找不到有力的说辞。
      “但是,”他又说,“你不止对别人刻薄,对自己也要求严格,一旦发现任何问题,你不会逃避,而是积极地去想办法解决。你不赞扬和肯定别人,是因为你在大多数事情上,的确能够做得比别人好,所以你不觉得别人值得你赞许。而且在我看来,最重要的一点是,你是善良的。”
      “……”这番话,又把徐康桥说得愣住了。
      “当然我说的善良不是说你会为别人着想——你都不懂得怎么去体贴别人,就更不要说想人所想了。但是你有很强的是非观念,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甚至有的时候,你还愿意舍己为人……我觉得这就够了。跟那些首先把自己的利益摆在第一位的人相比,能坚持公平原则的你,已经属于很善良了。”
      一直没能说出话来的徐康桥感觉自己像是坐了一趟云霄飞车,忽上忽下的。最后她只是撇了撇嘴,咕哝了一句:“我就说我是好人嘛……”
      “其实孔令书跟你很像,你不觉得吗?”董耘又说,“他也是表面看上去不通情理,但实际上很善良——当然,你们互掐的时候除外。”
      徐康桥又翻了个白眼,几乎要吼起来:“我不懂,为什么你们人人都说我跟孔令书那家伙像……哪里像了?!我跟他根本是完完全全、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地方一样的好吗!”
      董耘好笑地看着她,没有反驳,不过嘴角的微笑像是在说:没事,你就继续否认好了……
      徐康桥叹了口气,决定不要再花力气在这件事情上。
      “又比如说……”说到这里,董耘顿了顿,像是在思索着要如何接下去。
      “?”
      他苦笑了一下,才继续道:“又比如,我跟邵嘉桐。”
      徐康桥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似笑非笑。
      董耘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是眼角的皱纹却充满了笑意:“她看上去很柔软——当然,她也有被炸毛了像泼妇一样的时候……”
      徐康桥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可她毕竟是一个女人,总是给人温暖的印象。假如你不了解她,甚至会以为,她会是一个容易受伤的人……”
      “但事实呢?”徐康桥像是已经听够了他说的那个“表面上的邵嘉桐”。
      “但事实是,”他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像是在说一件多么好笑的事,“她的内心远比她的外表坚强。她的那种‘柔软’其实不是软弱,而是一种韧性,一种可以应对任何情况的韧性。”
      “所以……”徐康桥眯起眼睛看着夕阳下的老友,“你的意思是说,你消失或回来,她都不会生气?”
      董耘愣了一下,然后又开始苦笑。
      说真的,关于这个问题……他一直没有认真想过。不是没想到,而是不太敢想。因为越想就越觉得害怕,不知道邵嘉桐会怎么治他……
      在短暂的静默之后,徐康桥又说:“你的话还没说完,刚才说到邵嘉桐,还差最后一个。”
      董耘大叹了口气,愈发觉得自己不是女人的对手:“我吗?我其实……也跟表面看上去不一样。”
      “?”
      “我看上去对什么都无所谓——当然事实是,我也确实对很多事情无所谓——名利、权力、女人,这些对我来说,不能说不重要,只是……没那么重要,我不在意这些。”
      徐康桥张了张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脱口而出:“那么你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董耘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好像她又抛出了什么重磅炸弹似的:“我……”
      他开了一个头,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徐康桥看着他,忽然摆了摆手,意思是先别管这个问题:
      “董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同意你的想法。”
      “?”他挑眉,表示怀疑。
      然而徐康桥却不紧不慢地说:“无所谓的人最难被人抓住弱点,也很少被什么牵制。但是,尽管你看上去‘无坚不摧’,事实是,你的内心要远比你的外表软弱。”
      董耘诧异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天色渐暗,离他们只有两米远的一盏路灯忽然亮了起来,那种昏黄的灯光照在他们脸上,有一种不太真实的错觉……
      徐康桥靠在露台的围栏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董耘,说道:
      “所以,在这一点上,你跟邵嘉桐恰恰相反。”

      可是无论如何,董耘也想不到,那个与他“恰恰相反”的邵嘉桐,会用一记耳光来迎接他的回归。
      “啪”地一声,董耘感到自己的脖子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转着,脸颊上火辣辣的,至于说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扭曲的吧。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邵嘉桐只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然后,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整个书店内很安静,安静到让他想哭。所有人都用一种或是错愕,或是同情的眼神看着他。然而他只是苦笑了一下,便拔腿追了出去。
      “嘉桐!”
      董耘推开书店的玻璃门,邵嘉桐没有走远,路灯下,他看着那个背影,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离开了多久?
      也许是四个月,也许……是更久。
      “时间的长短,有时候并不以分钟来计算……”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这句话,连他自己都错愕不已。
      邵嘉桐并没有加快脚步,反而,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喊声。他飞快地向她跑过去,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肩膀。
      “你干什么?!”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邵嘉桐尖叫起来。
      董耘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在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时,错愕的人变成了他……
      邵嘉桐竟然哭了!
      这个看似柔软实则比金刚石都坚硬的邵嘉桐竟然流下了眼泪?!
      “你……你……”一时之间,他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
      邵嘉桐深吸了一口气,胡乱抹掉脸颊上的泪水,忽然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我现在很生气,你最好别来惹我,有事明天去公司再说。”
      说完,她转身要走。
      董耘却下意识地一把拉住她。
      她沉默地站在那里,使劲想把手臂从他的手掌中挣脱开来。他也沉默地站着,手指硬得跟石头一样。
      路灯下,这对古怪的男女,正以一种古怪的方式较着劲。
      “——董耘!”邵嘉桐勃然大怒。
      “——对不起!”他直言不讳。
      两人都皱着眉头,在昏黄的灯光下对视着,仿佛谁先移开视线谁就输。
      不知道过了多久,邵嘉桐忽然叹了口气,投降似地开口道:“好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点什么来。”
      董耘眨了眨眼睛,一时间,千头万绪。
      他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他在铺满了厚厚的积雪的山坡上前行,眼前是一望无垠的白色,与深蓝色的天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深深地喘着气,觉得自己的气管变得越来越窄,仿佛氧气就要从他体内被抽走一样。他脚下一软,眼看着就要摔倒,却有人从后面扶了他一把。他回过头,原来是他登山的同伴,那人脸晒得黝黑,戴着一副镜面的护目镜。从那浅绿色的镜面里,他看到了他自己。下一秒,他下意识地咧开嘴笑了一下,镜面中反射的他,仿佛从来没有想要放弃……
      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有时候推动着人们前进的,并不是什么强大的意志力,而是一种本能!
      “你……”董耘又眨了眨眼睛,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晚饭吃过吗?”
      “……”邵嘉桐像是已经失去了耐性,一脸木然地瞪着他。
      董耘苦笑地摆了摆手:“我是想说,要是你没吃过,我们一起吃晚饭,我有话想跟你说。”
      邵嘉桐沉默了好一会儿,在他以为她仍处于盛怒的情绪中时,她却忽然平静地开口道:“我很失望,董耘。”
      他歉然地皱了皱眉,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是对你,”她却认真地看着他说,“是对我自己。”
      “?”他诧异。
      “从很早之前开始,我就发现,我很容易被你左右情绪——也许你们都看不出来,但事实是,我自己知道,这是事实。”
      “……”
      “于是我开始训练自己,尽量不要被你影响,不管是在工作还是生活……”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尽管就我们而言,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工作什么是生活。”
      “……”
      “但是我发现我还是没能做到,我对我自己感到失望,我并不是我以为的那么专业……”她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所以我觉得——”
      “——不行。”他打断她,斩钉截铁地说。
      邵嘉桐皱起眉头看着董耘:“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我知道。”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像是还不确定。
      “而且我的回答是不行。”
      路灯下,她看着他,一动不动。她已不再是很多年前那个傻愣愣的、不谙世事的大学毕业生。她的眼神里,有一股沉静的力量,尽管经历了刚才巨大的情绪起伏,她却还是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恢复平静。她从来不是那种看第一眼就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但认识她越久,越觉得她的身体里,其实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是温柔的、恬淡的,也可以是坚毅的、强大的……总之,她是一个不会被轻易征服的女人。
      “嘉桐,”董耘在心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认真地说出那句他准备了很久的话,“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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