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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再也不要穷 ...

  •   那天晚上,我发现点点在看我脚踏车篮子里的广告纸。女王送了我一些她吃不完的水果,随手拿了床边的废纸给我垫着的。广告纸上圈出很多她的目标学区房,很贵很贵。
      “那个是废纸,看它做什么?”我问道。
      “随便看看。”点点说,手却没有放下。
      有时候我觉得,点点对于在这个城市安家立业的渴望,或许会大于我。虽然他现在经济独立,但总归是漂在魔都,无根之萍而已。魔都对他而言,没有房子,就没有家。
      “爸爸在宁波买了三套房子。他说如果回去,都是我的。”点点说。
      “不回去呢?”
      “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不卖了三套给你在魔都买一套?”
      “你觉得我在上海会站不住脚吗?”
      “不会。”我说,“你在哪里都站得住。”
      “如果有很多很多钱就好了。”点点说。我讶异地抬头看他,这句话一年前我说过,当时被他狠狠讽刺了一顿。
      “昨天我做了梦,我赚了很多很多钱,我买了房子娶了你,我把剩下的钱,买了金条,红绸子束着很漂亮很闪,恭恭敬敬放到我爸的手里,对他说:谢谢你养了我,我欠你的,还清了。”他说。
      “那伯父怎么说?”
      “他被红绸封住了嘴巴,就没办法指责我啦。”点点笑得好开心。
      那个梦,我也做过。
      我家里小康,两套房子一个商铺,不缺钱但也算不上富裕。我不知道为什么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我总是会有寄人篱下之感。我妈的口头禅是你吃我的用我的当然要听我话,出了这个家门你就得饿死。我总想着,要不是迫不得已,我绝不会对你开口的。
      家人每次跟我说“省着点花”,我都会觉得是施恩者高高在上的羞辱。我不省吗?魔都一个月800块的生活费,要吃饭穿衣社交考试报名买书上网买电话卡姨妈巾,我还不够么?所以,我绝不开口问家里要钱,打工兼职,有个冬天因为买不起大衣冻成傻子,我第一反应就是还是这样实惠,毕竟医药费可以报销,大衣却不能。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有钱了,我就再也不用看你们脸色了。
      大学的城市离家里很近,但是我极少回去。冬天下着大雪,没有暖气的屋子,我不能开空调。妈妈说空调费电,是啊,我还没有赚钱,怎么有资格为了自己舒服而多花你的钱呢。毕业后第一个春节,包了一个5千的大红包。父母做寿出手就是两个金戒指。我不觉得幸福,只觉得解气。从此,可以堂堂正正地开空调了,可以不用穿成一坨冻得瑟瑟发抖,可以买十几元的放在冰柜里的蛋糕而不是菜市场几块钱的劣质品,可以逛街的时候买饮料喝,可以请妈妈吃下午茶,可以一箱一箱往家里搬书,哦哦,爸爸妈妈你们还要指责我吗?对不起,这是我自己的钱,你再也指责不到了。
      大学毕业后室友聚会,有两个人感叹时光流转人未老,要是能回到回去该有多好。我和另外一个妹子说,千万别,我们可受不了大学里缺钱的日子了。没有淘宝的年代,买衣服如上刑场,每到月底扣扣索索,怕日子过得太快很多书来不及看,又希望日子过得快一点,这个月的饭钱显得经花一点。

      不明白那些说穷开心的小情侣是什么心态。真正穷的人是不会说自己穷的,因为那是他心底的伤疤,不想揭开。就好像你说一个大美女胖,人家一笑而过,你要说一个肥婆胖,估计人能恨你半年。
      只有不穷的人,才会天天喊着好穷啊好穷啊,去欧洲的机票总是不打折,好穷啊好穷啊,凯越一顿自助餐吃得好心痛,好穷啊好穷啊,买了包包单反演唱会门票只能啃咸菜过日子。正真穷的人,只会节衣缩食,在别人问去不去吃大餐的时候,微微一笑说:哎呀周末社团要活动呢,真不好意思。穷是伤疤,绝不会揭开它。
      很多次,我像斯嘉丽站在Tara的红土地上,握着拳头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要这样,再也不要。
      这样的日子,点点是没有过过的。但是现在,他开始遇到了。
      工作后的穷,和学生时代的穷,又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学生时代再穷,都是有希望的。我看着大牌公司的薪水留着口水,对比着自己800块钱全包的月消费,觉得四五千的工资简直是一笔巨款,多到不知道怎么花才好。大概工作前三个月是我幸福指数爆表的唯一时刻。然后我开始被房东赶,交房租,开始要买符合工作要求的衣服,开始要化妆,钱哗哗哗流走了。我又觉得自己穷了。但是现在的穷,却再也没有学生时代的憧憬。我没办法憧憬自己几年后能涨好几倍薪水,我知道那很难。我看着到房租水电账单,我路过小区中介总会停下脚步看看房价,我年都会接到房东涨房租的电话,我觉得未来不是越来越好,似乎是越来越艰难了。
      虽然没希望,但毕竟是比学生时代的生活质量略高一点了。
      可是对于点点,一切都在下降。每个人童年时都会有一个关于“将来的自己”的梦想。我觉得我会成为天文学家,后来觉得会成为知名记者,大学毕业前我觉得我会职场顺利成为TVB女主角那样的人物。点点颇为害羞地说,他一直觉得他是成为一个扫地僧一样神级别的程序员,被各家公司借来借去做顾问。这是我们关于自己最后的梦想。
      总有一天,我们会意识到自己永远做不到梦想中的那样。我的本质就是一个月薪几千块的职员,而非潜龙卧深渊。我并非天赋异禀,我其实庸庸碌碌,我毫无特点,我跟我曾经不屑一顾的那些办公室蚂蚁们并无分别。我这辈子永远无法飞黄腾达,童年是向往的TBV女主光鲜亮丽呼风唤雨的高洋上日子,我一天都不会拥有。
      我在某次ATM机取工资的时候突然想通这一点的,我听到了梦想破碎的声音,很清脆。
      点点的梦想大概也已经破碎了。而且,他现在的生活质量比学生时代降低太多。
      他一个上万的耳机,曾经被他一脚踩碎了,他问我接耳机,我拿着买手机附送的耳机给他,清晰地看到他戴上后一脸吃到翔的表情。但是他咬咬牙还是戴上了,然后拿下,再戴上,拿下,再带上,终于没有拿下。他没办法从日本找人买各种我看得眼花缭乱的手办和杂志了,但还是会拉我去漫展,那种眼神,大概和四五岁的我看着街边烤肉串走不动也不敢跟妈妈要求买的眼神差不多。他能站在那里站好几分钟,就看着一个手办,一动不动,然后说,走吧,大步流星离开。我知道,他离开的时候,一定不会回头。
      我很高兴我和点点在最落魄的时候遇到最真实的彼此。我们深知彼此需要钱,无论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我知道巴扬许诺了点点所做即有所得,为了分红绩点,点点给自己揽的活儿越来越多。点点的加班时间一直在往后延伸。每天回家的时间从8点到9点到10点,只有更晚。不过他还能艰难地保证每周五早早回家一起吃晚饭。有一天周五我看到他太赶,跟他说你晚上加班好了,别陪我了。没错,我劝他的话是:“你加班吧!”而不是“你别加班了。”
      我知道他揽下来的活儿必须是他做完,为了晚上陪我吃饭他不得不提高工作效率。我知道,人像机器一样,如果转速太快,损耗率是很高的。不得不劝他慢慢做,做到加班也没有关系。点点应是应了,下班还是早早下,然后我看到他两个双休日都在公司过。项目的分红绩点是可以预估的,他收活儿的时候能看到将来这个活儿能为他分来多少钱。他笑这说,这可不像领活儿,倒像收红包。

      渐渐地,好活儿肥缺都被人领走了,剩下那些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没人收。巴扬开始给这些工作加分红绩点涨价,点点乐颠颠又去抢了一批。目前为止他的分红绩点远远高于第二名的,他每天乐颠颠看着工作进度,跟我说拿到分红要去哪家餐厅庆祝。项目完成起码半年后呢,你这么早做规划,真的好么?
      现在我跟点点算钱的单位不是元不是千不是万,而是“平”。我们看中了一款2万一平二手房,也不一定要买这一套,但是我们的确以之为目标,在计算薪水赶得上几块砖。目前两个人的存款加起来是4平。
      随着点点在X项目中占的分红比例越来越大,我发现自己很难不在资源分配中做到绝对公平。总是把月底一些花不完的零碎流量拨给X项目,也会在看到好资源的时候,第一反应“适合不适合X项目呢?”
      我这才意识到巴扬把点点弄过去的深刻动机。他一定是觉察到了我和点点有什么,一定是。
      至于小美,回组后毫无受打击的样子。如果一个同事那段时间刚好出差,回来后一定看不出小美有什么变化,还会觉得她是那个炙手可热的候选人。笑容还是那样甜腻,男同事还是那样喜欢她。但是她对巴扬小心翼翼的关注,在我被点点通气后,已经无法让我忽视。
      她去旅游给所有人带了手信,但是没有巴扬,我知道最特殊的那一份,那个被她偷偷藏进巴扬桌下的电脑机箱上。巴扬邀请同事k歌,她姗姗来迟,我知道她跑去隔壁买了巴扬爱吃的点心,托服务生送上来。否则为什么这个点心巴扬吃得不亦乐乎,我没有在点餐单上看到?
      巴扬有时候知道,有时候不知道,知道也装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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