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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非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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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没有想到,再见他会是这样的情景。比之七年之前还要不堪,我连托辞都想不出来,皇上轻易地就击碎我所有的想象,连回忆都狠狠摔在地上,成了无法重聚的粉末。这就是我从前心心念念的颢哥哥吗?那个有着温煦笑意,暖阳一般的颢哥哥?
然而再一转念,当年的颢哥哥与我赏花品酒,听戏下棋,可他从未对我言及天下,从未与我讲论文章。我心中的那个影子,是师傅口中的影子……根本,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这才觉得南国的初春也是冷的,寒意一点一点,从心里漫溢出来,不知什么缘故,只是害怕,恨不得这便离开。我收起云苍的木匣,走出门去,未出院子却被人拦下了,道:“皇上有令,不准贵人出语莺阁一步。”
他竟真的,打算困住我。
当晚德妃来访,那是位很漂亮、性情也温柔的娘娘,一身浅紫裙衫,同心髻上两支白玉燕形钗,素雅中颇见精致,和下午见到的贵妃是两样人物。她和我一起用了晚膳,席间照顾周全,却不失之殷勤,是女主人该有的礼数。我不愿拂她好意,却实在没有胃口,才吃过一点就放下筷子。
“皇上心里,是很挂念姐姐的。”德妃的声音柔柔糯糯,是吴侬软语的温存。
我知道她是来做说客,反倒镇定下来,道:“娘娘这句姐姐,我怕是当不起呢。”
德妃微微低了头,有恰到好处的可人,这般楚楚的模样,想必看在皇上眼里是喜欢的。她缓缓劝道:“妹妹听皇上说过,姐姐这些年在外面吃了很多苦,但皇上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姐姐若是因为这些事而记恨皇上,皇上心里会更难过的。”
恨么,或许。但如今我又怎会是为了自己恨他。“娘娘错了,那些事情上,我没什么可怪他的,真的。我其实很感谢皇上在七年前放我出宫,那个所谓的极北苦寒之地,有我最快乐的日子。”我想起云苍,就连思念着他的细碎心痛,都散发出幸福的光晕,不自觉地,脸上就带了三分笑意。
德妃怕是误会了什么,又柔声相劝道:“姐姐之前经历了什么,皇上都没有介意,姐姐以后想要什么,皇上也一定会尽力满足姐姐。这样的胸襟,姐姐还觉得不够吗?”
胸襟?她何尝知道,我要的胸襟,不是对一个女子的包容,而是对天下的担当。无奈地笑笑,道:“我并不想再向皇上要什么,只希望皇上放我出去。”见她不解,又道,“若是皇上现在赐给娘娘一匹价值连城的蜀锦,或者一领华贵的狐裘,娘娘一定很高兴吧,”见她点头,我轻轻一笑,把目光投向门外院落里随风摇摆的花树,接着说道,“但我却不会。这些东西,我不再看重了。
“当我知道,风林城的冬天会冻死多少人,我真的不会再在乎身上的狐裘有多暖和;当我知道很多百姓穿不起像样的衣服,我也真的没法去关心一匹蜀锦值多少银两。我对皇上,早就没有那些情意了,这皇宫,也并不是适合我的地方。”
再入皇城才恍然发觉,云苍引着我看到的那些事情,已经让我再不能被纸醉金迷所俘获,特别是当我知道这些锦绣繁华,其实都建立在百姓的痛苦之上的时候。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想到这些,让我如何安于身上的华服呢。
德妃微微侧着头,道:“姐姐说的这些话,妹妹其实听得不是很懂。皇上享有四海,这宫中的日子是奢靡了些,却也无伤大雅,不是吗?”
我轻轻摇头。“娘娘说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但娘娘想过没有,皇上也是天下的。他若不能时时事事为天下着想,还怎么配得上万民的供养呢。”点到即止,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事实上,当我习惯了和云苍一样,用忠于天下,而不是忠于皇帝的方式去想事情,从前相信的很多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可眼前这个女人,良善的性情,温顺的脾气,多半觉得这样侍奉皇上一辈子就是最好的事情。她并不适合听这些所谓大逆不道的话,无论何者是事实。
德妃温婉地笑笑,道:“姐姐说的,是圣贤的大道理,妹妹先前也不是没有听过。只是妹妹也有句话要劝姐姐,人活在世上,不能只照圣贤书里的方法。诗里说,古来圣贤皆寂寞,真正去想,那些做圣贤的,除去老庄,哪一个不是颠沛流离了一辈子,又有哪一个,不活在无穷无尽的忧患里?一晌贪欢,也就足够了。”
我不曾想到她会这样说,也知道她说的其实不无道理。孔孟自不必说,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见一事一物而念及家国之悲、身世之感,所见者远,其苦便远,这些在云苍身上都有过印证。可他明知如此,也还是不肯放下,背后自然是更牢不可破的坚持,并非个人穷达所能撼动。我默了默才道:“人各有志,我不愿勉强娘娘,也请娘娘不要勉强我。如果万万人中没有一个人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个天下未免可悲;如果只有一个,那个人就难逃孤独。我认得一个这样的人。与其让皇上开心,我更想陪着他,让他不孤独。”
德妃迟疑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我:“姐姐是真的喜欢那个柳云苍,而不是为了气皇上?”
听到他的名字,我整个人也会变得柔和,轻轻点了点头。明知这是皇上的忌讳,却也不怕他知道。如他那般爱惜羽毛的人,决计不会让自己背上“夺臣子之妻”的恶名,更何况这位臣子之妻还有于他而言最为尴尬的身份。只要我抵死不从,他奈何不了云苍半分。即便他以此为要挟,让我嫁不成云苍,我也会坚定地守着自己的幸福,不会因他退让。
德妃既知劝不动我,勉强牵出一抹笑意,向我凄然道:“姐姐想要走,可皇上等了姐姐这么多年,他不肯放的。妹妹自知劝不回姐姐的心意,但请姐姐也不要违逆皇上。他毕竟是天下至尊,若不肯服从他,只怕不会有好结果的。”我知道,以她的身份地位,这话已是诚挚得很了。
我怔忡着笑笑,只觉得有些可悲。也不在意她是否明白,梦呓一样地说道:“他等的不是我,是当日语莺阁外,芍药花丛里,为着他一件礼物就欣喜若狂的梓童。”
次日门口的守卫依旧不肯让我出去。第三天还是一样。我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一日不向皇上服软,就一日不得自由,可一旦服从,对我来说,便是一世都不得自由了。
这时节的语莺阁,其实一向有很好的景致。窗子上蒙着银红色的霞影纱,就这样看出去,远处的几重宫殿都带着仙境一样的柔光。开了门,杏红纱幔在风中盘旋舞动,映着外面枝头的新绿,就好像开了满园的鲜花,亦幻亦真,有恰到好处的朦胧暖意。鹦鹉架子挂在外面的回廊上,那聪慧而漂亮的鸟儿偶尔会学着人说话,若是不察还真容易被它唬住。室内燃着鹅梨香,清甜的香气氤氲缭绕,总是能唤起少女最美好的梦境。从前,我也是很喜欢在这样的时候坐在妆台前细细妆点自己的容颜,等着颢哥哥得了空来见我的。
从前,已是从前。
平心而论,若我从来不曾出宫,不曾遇到过云苍,我会安于这样的日子。每日梳洗打扮,用最新鲜的材料,在小厨房为他做可口的饭菜,在星月下和他说起戏文里的故事,与他恩爱相守——其实那不失幸福。是云苍改变了我,他让我看到这浮华世界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更让我看到真正的气节品格。我心中清楚,在他之外,我再难寻得这一片浩气丹心。心若错了,人便也错了。
与颢哥哥白首终老曾是我漫长青春岁月里最期待的事情,现在我却要努力逃离。做他的女人无异于将今日的青矜生生扼杀,褪尽云苍带给我的一切痕迹,变成德妃甚至贵妃那样只知恭顺之人。我断然不肯接受。
语莺阁的最后一位访客是雪心,多年不见,似是丰腴了些,已为人妇的女子,褪去了少女时的娇羞,更有种难以言说的风韵。她大抵看出了我的排斥,径自在我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而后说:“青姐姐,我并不想来做说客,只是有些话,我不吐不快。”
我安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雪心叹了一口气才道:“青姐姐,我知道你是不会原谅皇兄的了。只是,你也不要恨他,好不好?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的原因。你们话赶话说到那般田地,你心里难受,皇兄也是一样的。他对你怎样,你心里明白,纵然过去了这么久,纵然你心里有了别人,你也不该那么对他……更何况他是皇上,他平日里听了那么多好话,你何苦这样与他作对呢。”
“雪心,”我凄然道,“我们……都由不得自己的。皇上和我,早就站在了两边,由不得我们。他有他的不得已,我有我的,他不能指望我们回去了。”
“可他还把你当做亲人!”雪心道,“我也是一样的,我心里仍然认你这个姐姐,你也做不到绝情,你不单单是把他当皇上,才会有怨、才会有恨。青姐姐,皇兄不是当年的他了,你也不是当年的你了,你从前,是喜欢那些戏文的,他固然做得错了,但也只因他也把你当做从前的你。换了别人对皇兄说出那样大不敬的话,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会是什么结局,可是他不会追究你,他不会怪你。你知道,皇兄他也不是那么急躁轻狂的人,他心里的苦,没有旁人可说,他只能发泄在他最亲近的人身上,譬如你,譬如我。这是他的错,我替他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雪心,你不用。”我及时制止她起身,“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你说的,我都明白。”
雪心轻轻摇头,“不是的。你不知道他的皇位意味着什么。”她苦笑,向我解释道:“我父皇留下的,不是个好的朝局。皇兄想知道的,有人瞒着他;他想要做的事情,有人阻碍他。他争过,可是他在朝中的根基太浅了。唐朝的甘露之变,你也不是不知道,内宦尚且可以把持朝政,更何况朝中的朋党呢。
“我经常觉得,皇兄有时候更像是一个木偶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牵制着,他没有办法。你怨皇兄驱逐了柳云苍,可是那并不是皇兄一个人的意愿,你怨皇兄误会他,可是当你身边的人都在对你说一个人的坏话,你又怎样不去误会?青姐姐,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皇兄知道的那个柳云苍,不是你认识的他。你……不能指望皇兄去维护他,皇兄要平衡的事情太多了,你愿意承认也好,不愿承认也罢,在这当中,你所在意的人,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
云苍的命运,就被湮没在这微不足道里。帝王的心思我不能懂得,但毕竟耳濡目染多年,我明白他的权衡从来难以是绝对公平的考量,在帝王的眼中,皇权的维系,有时比百姓的疾苦都还重要,更何况区区一个云苍呢。没有人会因为贾谊的早夭而责怪文帝,没有人会为李杜的不遇而怪罪玄宗,云苍便是被放在这样的困局里了。即便他在我心里重过了一切,对皇上而言,他终究只是个招人嫉恨的谋臣。
“皇兄不是一位励精图治的君主,他是个软弱的好人。”雪心双手握住我的手,“他有时候得过且过,他有时候纵情声色,但这不是他的全部,真的不是。我不知道皇兄是不是在等待时机,可我明白,他心底里不想这样。青姐姐,他不会想主动伤害任何人。
“你知道好人常常是没有用的,皇兄他就是这样。你对他说天下,但他其实没有能力去整顿这个天下。皇兄能做的,只是尽力让他心里在意的人能过得好,譬如为我找个好的夫婿,譬如让你离开这个吞人的宫廷。你执意要嫁柳云苍,他一时接受不了,可是等他想通了,他会为你们做好一切安排。
“青姐姐,他就是这样的人,也只是这样的人。若是在盛世,有良臣辅佐,他可以做宋仁宗,可是他不会是光武帝、他也做不了光武帝。造化弄人,让他做了父皇的嫡长子,让他继承了这片天下,冥冥中都有注定,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我偏过头去,明白她说得不假,但不甘接受这样的命运。软弱的好人,雪心的断语下得的确贴切。他是这样的,一草一木也不肯轻易伤害,可是这软弱,偏就要害了更多的人。我耿耿于怀的,是他为君的昏聩和懦弱,可惜这一早就写在了他的天性里。我不是史家,终究难以用那些固定的条条框框去苛责一个相熟的人,无法原谅,又无从责怪。
或者他对我也是这样,他气我爱上了别人,气那是被流言污蔑得面目全非的人。有些事情改变了,有些没有,或许他还是从前的颢哥哥,我也还是从前的青矜,可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太多缭乱烟雾、太多障目纱幔,彼此的模样都看不清了,背道而驰,各自西东,往事是沉重的牵绊,我们的世界,还是成了不同的模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一路所见流离失所的饥民如此,云苍如此,皇上也是如此,这分明是不好的情形,却为何难以扭转?还有些话,雪心没有提,我却明白。战争打的是钱粮,雁门关外的大军,不论军械,仅说粮草,也是高昂的开支,这开支还是会落到百姓头上,那些惨痛的景象,和关外堆积如山的尸骨一样,都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在皇上的天平上,这些代价,抵不过山河安定的分量——这是即便他能够做主,也不会改变的事实。与云苍相处得久了,想事情会带上他的习惯,像这样的无力更改,有时比真实的惨象更让人痛苦。我明白,正是透彻的洞见让云苍清醒地认识到种种劫难,也正是那无能为力却不肯就死的挣扎拖垮了他的身体。我想明白的事情越多,对云苍的痛苦就越能够感同身受,这带给我一种带着疼的幸福,越懂就越疼,可是越疼,我才越能替云苍分担。
眼眶微微湿了,我强自咽回泪水,向雪心道:“你放心,我不会恨他。”又问:“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驸马待你好不好?”就这样把话题转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