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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飞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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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火
巴,人类是世间最狡猾自私的动物,尤其是人类的男子,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们。
姐姐不知火太夫曾经对我如是说。
那时我们坐在火焰城的后花园中,鬼火族在深深的地下建筑的自己的城郭。在永远的漆黑幽冥中,点点闪亮的鬼火飞散在空中,宛如人间的霓虹灯,闪烁着令人迷惑的光芒。
姐姐的脸在火焰的照耀下忽明忽暗,明晦不定,一向魄力十足的鬼火族女王此刻却显现出与其身份不符的脆弱哀伤,平日里坚定的眼眸只印下淡淡的落寞。
是的,姐姐。我轻声答应。
姐姐笑了,那么哀婉凄绝的笑在光影下竟是那么的妩媚,令人惊艳。
嗯,我最爱的妹妹,这就对了,你千万不要相信人类。
姐姐的声音温柔而清澈,一直在我的耳边回旋缭绕——
……千万不要相信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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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不知火太夫是鬼火族的女王,我从小便住在我们一族的城郭火焰城中,不曾踏出一步,因为姐姐说外面的世界纷繁又复杂,不适合单纯的我们生存与居住。庄重威严又有魄力的姐姐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她的话对我来说就是真理,是这世界上惟一的深刻的真理。她说外面的世界污浊又肮脏,我认真地聆听;她说外面的人类卑鄙又无耻,我点头铭记在心。所以我乖巧地生活在火焰城中,这里有无尽的让人安心的黑暗,有四散在空中的灵动的飞火,以及所有爱我的人们。
若不是遇到那个男人,恐怕我永远会安静地生长在火焰城中,将姐姐的话作为行动的指标不会违抗吧。可是命中注定,让我遇上了那个男人,改变了我原本单纯的人生。
第一次遇见常磐是非常偶然的事情。
那是在深邃的连我们的鬼火都几乎到达不了的黑暗的幽冥最深处,四周除了广霾无垠的黑暗还是黑暗,一切都寂静无声。我提了盏小小的灯笼在这令人安心的黑暗中漫步,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偶尔会来这里沉淀自己的思绪,看着温暖的飞火在灯笼中灵动翻飞着,有种说不出的淡淡喜悦与安心。
可是就在我沉浸在这小小的思绪中时,从看不见的黑暗中传来了一丝轻微的响动。
“是谁?”我惊讶极了,万万料不到在此还有碰到其他人的可能。
轻微的响声由远及近,在无边的黑暗中,一个身形出现在我面前。那是个穿着一袭黑衣的男人,淡漠安静地几乎与周围的颜色融为一体。即使是这么深邃阴冷的黑暗的最深处,他也依然是那么理所当然的存在,仿佛他已经在这里伫立了几百年,而且还将继续在这里静静地存在个几百年。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待在这种地方?”我好奇地问,“你是妖怪还是——”
“我是人类。”他的声音也是那么的冰冷疏离,与幽冥如此相称,清清凉凉得仿佛可以直达人心最隐晦阴暗的地方。
“哦?我还是第一次跟真正的人类站得这么近呢!”我走近他,灯笼中翻滚飞散的小小鬼火仍是不足以照亮他的形貌,我不禁伸出手轻轻触摸这个“人类”,“姐姐一再警告过我,说人类是既愚痴又丑陋的生物,可是我看你一点也不像嘛!”
的确,与姐姐描述得相差甚远。这个“人类”有着柔软的墨色头发,棱角分明的轮廓,英俊清癯的脸庞,颀长英挺的身材,即使在妖怪中也应该算是“好看”的男人了。而最不可思议的还是他那双散发着阴冷寒气的眼眸,如黑曜石般在鬼火若明若暗地照耀下反射着动人心魄的光华,仿佛能将人深深吸入其中般漆黑。
我情不自禁地深吸了口气,敏锐地嗅到自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清寒与幽冥暗香——那是黑暗特有的味道,属于黑暗的人所特有的味道。
也许,不是所有的人类都像姐姐说的那样吧!
“喂,你别躲在这么阴冷的地方了,带我去人界瞧瞧吧!”
“那是不可能的。”男人的声音波澜不兴,冰冷得可以将水面冻结。
“咦?”
正当我好奇地想继续问个明白的时候,我们上层的黑暗处突然响起一阵喧嚣,斑斑点点的鬼火飞散盘旋着,夹杂着一声声“巴公主——”的呼唤。
“看来是姐姐叫人来找我了。”我回头望着对面隐蔽在黑暗中的男人,“呣……你叫什么名字?”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常磐……常磐矩成。”
“常磐?”我点点头,“好,常磐,我还会来找你的。”
我将灯笼中的小小鬼火放出,它蹁跹着向上面人声处飞去,我也跟着它向上升去。在半空中我无意中低头,依稀看到幽冥中那一抹孤寂清冷的身形,遮蔽在深邃的黑暗中他是那么理所当然的存在着,仿佛他已经在这里伫立了几百年,而且还将继续在这里静静地存在个几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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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我便经常去找常磐,他与不知火太夫姐姐描述的那些人类都不同,他冷峻而严肃,喜怒不形于色,可他形于外的冷漠疏离,与黑暗格外相称的阴暗气息却让属于鬼火族而喜欢黑暗的我感到很安心与一点点的熟悉。
每当我要回火焰城去的时候,总是一低头便能看到他清绝的影子孤单地与黑暗逐渐融为一体。想到他总是那样孤独一人地站立在那里,想到他始终都只是孤独一人地被困在那里,那时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奇怪,有些微的郁闷,也有些微的哀伤。
再次见面的时候,我按捺不住地问他:“你为什么不回人界去呢?”
常磐明显地僵硬了一下,“我哪里也出不去。”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益发清冷了起来,“我被人界里的一个假扮我的男人所骗,实体被他给占据了。”
是这样吗?所以你才不得不在这么深邃阴冷的幽冥最深处一个人待着吗?就这样一个人孤独地存在着,过去、现在、甚至未来都这样在这里静静地度过吗?在这样深邃到连我们的鬼火都几乎到不了的地方……
我的心在丝丝地抽痛着,仿佛有什么在啃啮着我的心,直到冰凉如常磐话语般的液体从脸庞滑落,才惊醒过来。这是泪吗?我流泪了?
“……常磐,”我抬头,“要不要我救你出去?”
听到我的话,他的眼神一下就变了,那双散发着阴冷寒气黑曜石般的眼眸霎时变得更加深沉黝黑起来。他深深地凝视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吸入进去般,那么专注地盯住我。然后他第一次笑了,与他往日形于外的冷酷不同,他浅浅的笑容中搀杂着一种人类叫做“温柔”的东西。
“你是唯一肯帮助我的人。”
清清冷冷的嗓音仍是不兴一丝波澜,却令我的心不由一沉,“我……?唯一……?”我是……唯一一个吗?
有什么东西似乎破碎了,从我灵魂的最深处,毫无预兆的,碎裂了。
虽然心底隐隐地有些许不安,但那时的我已经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了,我决定要帮助常磐将他的实体取回来,于是在那连鬼火都几乎到达不了的幽冥最最深邃处,我们做下了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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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着不知火姐姐,来到人界的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现实生活中的常磐。那个占据了常磐实体的人与黑暗中的他一点都不像。即使有着相似的眉眼,但这个常磐特有的温吞却奇异般地柔化了他原本棱角分明的轮廓,他的眼中更蕴涵着一种我所不知道的情感,显现出更加纯粹的黑色。
“那个人是个典型的伪善者,只要你让他再一次使用右手的阴力我便可以夺回我的身体了。”常磐的话冷冷地回响在我的耳边。
伪善……者?
我依稀记得姐姐似乎也跟我说起过人类的伪善,但那时她是在提醒我不可相信人类:“巴,你千万不要相信人类——”
可是,姐姐,我相信常磐,我相信和我们有着相同黑暗气息的他是不会食言,不会欺骗我的。
于是我按照计划将鬼火附着在眼前这个常磐做实验用的酒精灯上,并将门窗紧紧关闭,看着眼前他的学生们尖叫失色,一片恐慌。
鬼火是不会被普通的水熄灭的,它只会消失飞散在无穷尽的幽冥中,最终被广霾的黑暗所湮灭吞噬——那便是我们鬼火族引以为傲的飞火。所以,若是你不想你的学生们受伤,便使用你右手的阴力吧,常磐,只要再一次!
常磐果然如“他”所预料般毫不犹豫地向着火焰伸出了右手——
我就要成功了吗?我喜欢的常磐就要夺回他的实体了啊。可是心底这不期然升起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电光石火!
凭空出现的一只手突兀地抓住了常磐的手,紧接着传来两声怒喊:
“钻石风暴——”
“水龙招来——”
教室里顷刻间充满了无数的冰雪与水泉,瞬间便将我施放出的鬼火熄灭了。一个雪男与一个龙神族的妖怪也随之出现在教室里,那个龙神还嚣张地大叫着:“主掌水和冰的法力,我们两个才是专家!”
什么?!居然在那家伙的身边有这么厉害的妖怪存在吗?我深知自己孤身一人不是他们的对手,转身便走。然而——
“想逃?门都没有!你是鬼火的手下吧!区区小鬼也敢出来撒野!碍眼的东西!”随着怒吼一道快若雷霆的剑光向我当头劈下!
仓惶躲避间我似乎看到有着一头粉色长发的人类正抓着常磐的手苛责他为什么想用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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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振作点,巴!”姐姐焦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不要紧……”我卧在姐姐的怀里,“只是……只差那么一点就要成功了,却……我对不起你,常……磐……”拼了全力才逃回来的我已经筋疲力尽,汩汩流出的血液带走了我最后一点意识,因此没注意到姐姐的面色大变。
黑暗的幽冥中,墨一般的死寂。有什么在那里呢?是什么在动呢?是你吗,常磐?你等了我多久了?对不起,我没能帮到你……
“巴,有没有好一点?”熟悉的声音温和地响在我耳边,我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不知火姐姐的脸。
“姐姐,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姐姐似乎放下了心,浅浅地舒了口气,“真是,吃了这么大苦头,以后不准你再跟什么人类打交道了。”
“不是的!”我急忙辩解,“姐姐,不是的。那个人……常磐他好可怜。独自一人被困在那么深邃的黑暗中……始终一个人……”我抬头,轻拉姐姐的衣角,“而且常磐他答应过我,等他顺利夺回实体后,就会来接我的。”是的,你会来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来的。
“傻瓜!”姐姐叹气,伸手轻抚我的脸颊,语气前所未有的轻柔,“你怎么可以相信人类男子的戏言呢!而且还被他害得伤成这样!”
姐姐伤心的口气,哀绝的眼神,奇异地穿过时空和什么影象重合在一起……之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事。
“太夫!”侍从打断了我们的谈话,“龙神大人和狐辰王带着一个人类和一只猫朝这里过来了。您喻令如何?”
“是常磐!他果然来接我了!”透过火晶球我们清楚地看到一个人类骑在一条龙上,身边趴着一只黑猫,还跟着一只九尾狐——那应该就是劈伤我的狐辰王。
“巴!我跟你一起接见他。”姐姐叫住正要去迎接他的我,语气严肃,又是平时的不知火太夫——鬼火族女王的样子了,“让我来好好刺探他是不是真的对你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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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城的正殿,常磐一脸迷惑地问:“约定?什么约定?”
瞬间跌落低谷,我的心底有什么在刺痛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承认呢?常磐,为什么?
不知火姐姐更是勃然大怒:“事到如今你还想耍赖!?卑鄙小人!既然这样,我就让你快点想起来!”姐姐不知何时已将她的扇子打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常磐。
刹那间,鲜血飞溅,像那些总陪伴在我身边的鬼火一般,自空中飞散,旋转,溅落,在殿中地板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常磐!”我惊叫,万万想不到姐姐会气到将他的左臂砍下。
他跟来的同伴似乎也大为震惊,纷纷上前围住他。
可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因剧痛而跪倒在地的常磐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尖锐而凄厉,仿佛来自最寒冷的地狱般阴寒,渗入到每个人内心深处,将我们的血液都冻结。与此同时,常磐的左臂断处也被极阴之寒气冻住,不再流血。
常磐站起身,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他一脸的阴暗与戾气,“呼呼呼,不愧是炎城女王,判刑还判得真鲁莽。”
“常磐!”我失声,这熟悉的极阴之气,这冷酷的腔调,这不再柔和的棱角分明的轮廓,与那双散发着黑暗气息的如黑曜石般的双眸,不正是被深埋在幽冥深处的、我所熟悉的常磐吗?你终于夺回你的实体了啊!
“哼,看来是你没错了。”姐姐向前一步,“我再问你一次,你会实践你对巴许下的诺言吧?”
常磐似乎被问得呆了一呆,转瞬又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一个只能在黑暗中苟活的亡命者随口说说的戏言,居然也有人当真,真是太可笑了。”他的双眸漆黑见不到底,散发着致命的寒气,狠狠地盯着我,如霜冻的表情那是我所不曾见过的,“只要实体夺了回来,你就没有利用价值了。”语气已不带当日的一丝温柔。
为什么?常磐?我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心里是满满的酸楚。这究竟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欺骗我呢?常磐?这一切都是骗我的吗?包括你对我所说的一切话?
你……只是……在利用我吗?
心底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如飞火般碎裂在无边的黑暗中。
愤怒到最高点的不知火姐姐周身聚积围绕着团团的飞火,她马上就要爆发了。
“哼。不知火,没想到你堂堂的炎城女王居然在70年前的教训下也没能保护你的妹妹不受人类欺骗啊!”
常磐冰冷的话语像带有魔咒般瞬间便将姐姐的气势打垮,姐姐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她的惊慌与脆弱:“你、你是怎么知道的?70年前……你不可能知道的!”
常磐却不再理睬惊慌的姐姐,只是丝毫不留情地继续低喃,用那如千年寒冰般的声音:“不知火,还有你,巴!”他的眼眸中只有无尽的黑暗,看不到一丝情感的踪迹,“你们就如幻火之名消失吧!我以支配者之名,命令你们永远不得再出现于人界!”
随着他话音荡起的余韵,一股强大的气向我们冲击而来,挟着雷霆般的压力与幽冥般的黑暗。
我就要死了吗?
如同鬼火族最引以为傲的飞火般,消失飞散在无穷尽的幽冥中,最终被广霾的黑暗所湮灭吞噬吗?
被我一心一意对待的人类男子……?
“巴,人类是世间最狡猾自私的动物,尤其是人类的男子,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们。”姐姐哀伤莫名的话盘旋在我的耳边,“你千万不要相信人类!”
对不起,姐姐,巴没有听你的话,以致连累了姐姐。
我的身体坠落,坠落,向着没有边际的黑暗深处。
就在我以为自己就要被黑暗吞噬的那一瞬间,一只手突然划破幽冥向我伸了过来。
谁?
常磐由于温吞而奇异柔和了的脸庞出现在我眼前。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为什么?你还想来骗我?还想再背叛我一次吗?!
可是……可是!
我还是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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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紧紧握着的是常磐他被姐姐砍掉的左手断臂。
是你吗?常磐?使用左手阳力的常磐?为什么你会救我?在……我和姐姐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之后?
我的泪滴了下来,落在尚有余温的断臂上。
一丝熟悉的呻吟声传了过来,我抬头看到躺在地上的常磐,他的后心中了一剑,深入骨髓,无尽的阴寒之气与鲜血正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这样下去常磐会死去。
他似乎也很惊讶我的出现,平素只有冰寒的眼眸呈现出讶异之色,在忽明忽暗的火焰殿堂中绽放出耀眼的光华,仿佛要将人深深吸入其中,“……你回来做什么……打算报复我……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想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看着背叛过我的常磐,看着他桀骜不驯的轮廓,凝聚于周身的阴暗,与他孤独的正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影子,我的心痛到极点,“只是……想再见你最后一面……再一次地……看看你!”我闭着眼,任由眼泪像溪水一样直流下来,狠狠一咬牙,将他的左臂接回断处。
若是能狠得下心厌弃你,若是能恨你的话,不知该有多好啊——
罢了,罢了——
拥有左臂阳力的常磐与拥有右臂阴力的常磐,两个人的话,应该可以活下去吧。
而我——
就让我像辗转明灭的飞火一样,消失在无穷尽的幽冥中,永远地生活在这广霾的黑暗中吧!
再见了,常磐……
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