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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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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兹突然醒悟,觉得如今25岁的自己仿佛刚刚从15岁的甬道里跑出来,一见到光亮,就被照得体无完肤,或许是因为自己,实在太平凡。
她这25年来无风又无浪的过来了,家里三个女儿,她排行老二,爷爷奶奶都是做了一辈子研究的老教授了,长江学者,爷爷如今还在中科院。妈妈在温哥华呆了小半辈子,一直任着生物工程的教授,现在上了岁数,想回家了,也就提前退休。爸爸国营省行的行长也五六年没升过了,主要是为人细谨,并没有太过壮大的想法,现在上了年纪,也就图个安稳,少出事为妙。
家里爸爸排行老二,大伯家没一点继承爷爷奶奶的书生气,偏偏自己创业,从诺丁汉总部开始,三四十年下来如今公司战略版图很好,而他们家的人几乎没人在国内,除了一个堂哥周宣,清华毕业后直接进四大之一。小堂姐15岁进中科大少年班,18岁进MIT,第二个博士学位是生物统计学,现在在西雅图国家基金会做审稿。
她家里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姐姐周栖十二岁去曼哈顿,UBC毕业,27岁回来,如今做传媒,妹妹周宁和家里人都差不多,上的也是清华,还在曼彻斯特读研究生。
而她呢?她周兹,几乎和整个周家一样安安静静的一直进行着,没什么大志,小时候也仅仅限于拿奖学金的成绩罢了,爸爸说,高中读北京四中,好,她就读北京四中,爸爸说,大学念央财罢,她就考央财,爸爸说,专业念财政,她就选财政。爸爸说,考研,好,那就考研。后来研究生完了这次没听爸爸的话去巴黎念高商,周爸爸是个和善的书生,见女儿不想念了,就说,不念就不念了吧,以后爸爸一个女儿还是养得起的。
所以,就不念了,毕业后正恰逢就业最难的一届,周兹也没多大想法,上班下班回家吃饭也就够了,所以周爸爸叹了口气,让她进了信贷部。这真的不怪周兹,连周妈妈也叹气,她是真的像她爸爸,周爸爸胆小很出名的,何况已经到了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而且还是个敏感位置,怕的就是出事,所以一只小小心心着,能少惹事就少惹事吧,所以到了今天这样。
周兹在自己这年本命年的时候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能早点结婚,几个哥哥姐姐见了她都直叹气,为什么?他们都没结婚呢,她这么着急干嘛?倒不是她着急,主要和平诘幼谈了两年恋爱了,她还真想不出来以后还会和谁结婚,真的,周兹就是这么个姑娘。好吧,结婚就结婚,因为男朋友还算出色,平家和周家算是世交,祖父辈以前的人大院里就认的兄弟,只是平家爸爸比周家爸爸有出息多,检察院的副职,四十岁时还进肯尼迪政治学院进修,比周家爸爸高出三级不说,主要是壮志酬酬,照平家爸爸的话来讲,五十出头,刚是可以干一番大事业的时候。周家爸爸听了不说话,可对这个准女婿还是挺满意,因为样貌人品学历没得说,主要还有一点,是周家妈妈给女儿选的,周家爸爸听妈妈的话,所以就先订婚吧。
是啊,订婚,好了,正在两家喜气洋洋迎接这场订婚宴的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以至于让两家爸妈几乎达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就是订婚的前一晚,离买完订婚戒指不到两天,周家准女婿和周家大女儿手挽着手告诉两家父母,他们才是真心相爱,请成全他们。
事实上,看到这场闹剧的时候,周兹并没有提前接到通知,以至于事情过后整整24个小时,她还在思考,到底是不是大姐给她的订婚惊喜?
可是,结果告诉你,不是。
因为,在距离那一天后一个星期,两人正式宣布,要在年底订婚。她知道这个消息后觉得自己在家会给所有人带来尴尬,于是买了张机票去温哥华,去嫁去温哥华的大堂姐家,大姐夫也是华人,只不过混血,很帅气高大,非常热情,就因为大堂姐告诉他自己的失恋。他就抛下自己手中十几个团队高速运转的投行公司,陪她从温哥华出发,乘坐Rocky Mountaineer的观光列车前往惠斯勒散心,从空中俯瞰壮丽的河谷山脉、冰川、峡湾和海岸雨林。3.5个小时的车程后,他们来到完全open的站台上,任凭新鲜的空气迎面吹拂,眼前则是摄人心魄的美景:阿尔法湖、白兰地瀑布、奇克马斯峡谷。
从雪山站台上冲下来的时候,一切变得瑰丽而雄浑,她心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因为在刚才,她的大姐夫告诉她,平诘幼做得很对,因为只要能够寻找到自己的幸福,再怎么样,都不算晚。很洋化的思想,周兹心里在想,自己到底太没见过世面了。姐夫说,你还年轻,那么年轻,快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吧。
而幸福是什么呢?再周兹的脑海里,难道自己这几年不幸福吗?她就觉得过得很幸福,因为什么苦都没尝过,这难道不叫幸福吗?周兹有两个非常要好的大学同学,那两个女孩子的生活是真的苦,亲人分离,家徒四壁,这才叫苦吧。
七天的假期后,她买了当地的手工巧克力去看望在诺丁汉的大伯和婶婶,还有大堂姐。然后回国。她看到家里父母对他百依百顺的样子反而觉得愧疚,因为爸爸妈妈都觉得对不起她,其实有什么对不起的,是她对不起他们吧,二十多年来的平平庸庸,连养育之恩也没报答过。周妈妈说,如果不想在国内了,就出去吧,回温哥华也好,苏黎世也好,如果还想早读点书,就帮她申请。可是,出国了能怎么样呢?是也有亲人,可是始终没有归属感。
所以她毅然决定辞了现在的工作,去上海的同学家。周妈妈难得的好脾气,说:“去散散心也好,半年一年的,心里好受了,就回来。”
其实她心里好像也没什么好难受的,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
同学叫乔颖,乔家房子还在弄堂里,虽然旧,但是足够大,上世纪的老房子了,一栋楼住许多家人家一起。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但和北京不同,这里是上海气息,很好看的雕花门楣,有七八个灶头的公共厨房,外边弄堂处有很多小食摊,吃完晚饭和家人散步的时候可以看见站在弄堂里高谈阔论的上海人。
乔妈妈是典型的上海妈妈,很会打扮,说起话来可以滔滔不绝,一开始从女儿乔颖口中知道周兹要在他们家住一段时间是,有点迟疑,但是知道她是周兹后就很欢迎了,或许是她让爸爸帮忙乔颖在央行安排工作的缘故,工作不错,所以乔妈妈很感谢。其实和周兹没多大关系。
她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午后的阳光很明媚,照进细棱木的窗子里来,在地板上映下一条有一条的印子,斑驳的几乎透明,四周是旧时的老房子,可房间里的摆设却很现代,乔颖帮她铺好一条象牙白的细点床单,房间的窗子后突出一块小小的理石台,在上面放上绒毯,又放了两个外偶,两个人可以坐上去偶偶细语,外边就是弄堂的人来人往。墙上的电视里沙沙放着新闻,却是CCTV英文频道在播最新的国际专线,姐姐周栖在主持,穿宝蓝的正装,蓄发舒顺的绾着,明眸皓齿,英语动人。
周兹从小到大一直很喜欢这位大姐,因为家里几乎都是理性的几乎程序化的工科生,唯独只有这位大姐学的是国际关系,思想非常细腻,从前她还在英国的时候两人就经常视频,女孩儿的心思都可以跟她讲,因为妈妈很忙,那时候还在温哥华任教,基本上天天不是在研究是就是对着高精密仪器,如果不是那也是在上课。她从小并不多去打扰妈妈。长姐如母,有很多事大姐都能帮她解决。
乔颖不客气地在她耳边说:“说实话,你大姐是比你漂亮。”
其实两人挺像的,周家几位子女都长得白净好看,只是周栖的五官更加精致,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英伦玫瑰,连呼吸也是甜郁。胜在气质修为的雅致沉着。而周兹呢?安宁恬怡的很适合做妻子,就像纤巧细致的淡墨兰草,静静等待晨钟暮鼓,但,仅限于妻子,并不适合做情人。
乔颖悄悄笑:“别说我幸灾乐祸啊,我一早就觉得你和平诘幼一点不相配,一个检察官,一个银行公务员,两种无趣到极点的职业,你们以后生活在一起拿什么调剂?是你跟他讨论官员犯罪研究,还是他跟你讨论如何提高储蓄额度?何况你这个人我还不知道,出了财务报表还是财务报表,除了数字还是数字。平诘幼也是,天天进修。可你大姐就不同乐,你大姐是什么职业?那种专业的人可以浪漫到骨子里去,你行吗你?”
是不行,周兹是什么样的人?是连朋友生日也不大好意思说一句生日快乐的人,她心里是祝福,可嘴巴上就说不出来,用现在的网络语言来讲就是——闷骚,她其实适合学IT,因为很程序化。
周兹还是不说话,乔妈妈给两人煮了木瓜银耳糖水,笑着说:“周兹啊,不知道吃不吃得了甜食,吃吃看。”
周兹捧过糖水碗,她其实也出身南方,是后来才跟着父亲去北京,所以能吃甜食。木瓜银耳糖水很好喝,这里的一切有太阳的味道,乔颖边吃边问她:“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她不知道,她从小几乎都没有自己的思想,一味的服从,一味地呆在家里这个小小的港湾,避风躲雨。小时候认真到算不上努力地学习,会听父母的话来选择朋友,打扮自己,长大后很真心地与平诘幼谈恋爱,是真的很真心,平诘幼在英国念phd的时候,有时候给她打电话抱怨长时间见不到女朋友,于是她每周都会很尽责的飞去,陪他吃饭或者帮他在家里做饭。他说话的时候她陪他,他沉默的时候,她就陪他沉默。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可是她真的很努力的去做好一个女友的角色,然后,当他的老婆,生活,有孩子,然后教育孩子长大,可是,没有用,他不要她了。
周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很迷茫,甚至有种二十多年光阴虚度的颓废,她不出色,平庸的泯灭于人潮。她该怎么办?没有了未婚夫,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家人。
她在接下来的一周里,靠自己的能力在市储蓄所里找了一份工作,和以前差不多,每天八点上班,五点下班,有双休日,工资不高,但吃饭消费基本不用自己。有同事大姐很友善,帮她熟悉业务,办完这一切。周兹突然觉得这不是和自己以前二十多年的一切生活都一样了?于是在这个月里做了第一次大的决定,辞掉刚刚找好的工作。最后她和乔颖一起去了一趟上海边上的邻近城市,嘉兴,一个多小时的高铁车程。然后去警察局,看以前的大学同学繁丝。
繁丝是谁?她们大学时最好的闺蜜,典型的奋斗学术型,在这个高考分数线高的吓人的省份考进央财,审计精算学院里,繁丝的名字除了第一名之外再没有其它名次,当别人看到他在国家级的学术刊物上发表的论文后,连本科也没有毕业就有审计署的人请她吃饭,邀请她去工作。然而,戏剧性的是,当她以考研初试第一名的成绩准备入清华的那天,她被他家乡当地的警局逮捕,原因是,不止一次容留毒贩。而那个毒贩,是她舅舅。因为不止一次,又无人律师帮她辩护,她判了有期六年。而今年,是第三年。
监狱里的日子不能想象,周兹想帮忙也帮不上忙,其实周围不是没有这方面的人,但是从政的个个太过于谨慎,这样的浑水,谁也不可能去趟。辅导员惋惜,导师叹气,可是没用,谁也不可能为了一个仅仅是觉得有前途的学生,而让自己受到一点舆论。
探视时间很有限,她们水南公寓将繁丝的女儿小满接去,不出意外,当繁丝看到难得一面的女儿时,又是泪流满面。
没错,小满是私生女,周兹和乔颖几乎都觉得繁丝的一切简直可以拍成电视剧,或是放到年度感动中国人物评选上去。瘦得几乎脱了性的繁丝,早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壮志踌躇的院花了,看见女儿除了哭就只知道哭。小满是让繁丝的舅妈带的,周兹经常去看孩子,后来发现她的舅妈和舅舅一样,实在靠不住,三岁的孩子即将上幼儿园,却一点不懂教导。
所以周兹做了这个月来第二次的大决定,把孩子带走,她带在身边,其实她从孩子出生就有这个想法,只是繁丝的舅妈不同意,可是这次倒是同意了,原因就是因为要上幼儿园了,她付不起学费。所以征得繁丝同意后,她和乔颖将小满带回了上海。在乔家,她付两倍的房租,乔家妈妈也乐意,反正有住的地方,又有房租拿。
小满很听话,乖得不像一个三岁的孩子,她很担心这三年的成长坏境对她的心灵造成的影响,但是,似乎除了懂事不玩闹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坏习惯。她会甜甜叫她‘小姨’,给她煮窝蛋奶吃的时候小手颤颤巍巍的递到她面前,奶声奶气的说:“姨姨,你先吃一口”不要玩具,不玩游戏,甚至遗传了父母的聪颖,自己会看动画片学英文。
这样一个怪得令人心疼的孩子,周兹几乎觉得深深的负罪感,为什么不从他一出生就把她带在身边,乔颖也是,看着周兹把孩子熟悉好放在床上的时候,还在一边叹气:“真是作孽!”
乔颖没乱说,周兹也觉得,都是大人做的孽,却要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来承受。
周兹觉得孩子太懂事不好,尤其一个才三岁的孩子,哪个不爱玩爱闹爱哭爱撒娇?周兹妈妈有老同学是很有名的教育学家,在是儿童教育学方面更是学术大师,所谓权威中的权威,她如今回国来,周兹于是在这个周末亲自去咨询了一趟,其实倒没什么别的问题,因为她自己不懂的教育,所以就去咨询,倒没什么特别要求,不过就是孩子独自一人惯了,带她多出去走走,多给与关心,多参加些活动罢了。
于是周兹帮小满去报了学前班,因为小满喜欢英文,所以她托人进了一所国际学校,因为是私生女,学籍很难记入档案,那位朋友帮了很大的忙。然后又带她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以及智力测试。医生告诉她,一周后来拿结果。最后又帮小满在课余一个舞蹈班。她想,女孩子学舞蹈很好,长大后像她的妈妈以前那样,亭亭如净荷绽放盈动。
周兹的外婆出身挺好,旧日沪上封疆一方的豪沽,后来日本打进来去了香港,依旧是港英政府时的名门,后来香港回归后一直旅居伦敦。所以外婆养女儿可以养出一颗明珠来,后来有了孙女,连家的几位表姐都是她在教育。她们三个外甥女小时候被送到过伦敦外婆那里一段时间,所以周家女儿舞蹈底子都不错,除了小妹周宁,标标准准的工科女,高精密实验做起来全神贯注,却偏偏没一点细腻细胞,外婆很苦恼,说真像周家的人。
这点周兹不认同,周家的人怎么了?爸爸生的女儿当然像周家的人了。外婆不怎么喜欢这个女婿,因为当时爸爸妈妈结婚时,娘家人一直认为周家是高攀周妈妈的连家。还是婶婶说得对,一句话‘就是瞧不起周家。’所以外婆在三个外甥女中除了非常喜欢大外甥女周栖之外,对她和小妹两人一直都是淡淡,原因就是,只有周栖才有点符合她的要求。
乔颖见周兹这幅样子,不由咂舌:“你看来不是一般的适合当一个家庭妇女。或许你大学的时候应该选择幼师这个专业。”
刚刚升了科长的乔颖,对她这一幅东奔西跑的状态实在不能十分苟同。彼时周兹正拿着IPAD搜3到4岁单亲孩子的日常教育,听到她这话于是抬起头来:“一个孩子就够了,太多了也不好。”
“那你就自己生一个。”乔颖说笑容可掬:“生一个正好可以和漫漫做伴。”
小满名字繁漫漫,因是小满那天生得,所以取了乳名小满,繁丝觉得很无语,她未婚夫刚不要她了,她现在和谁生去?
乔颖很认真地提醒:“你现在应该想想你接下来的感情问题。”
感情问题,她曾经一直以为,她的所有感情里,只有平诘幼。所以一时间对这两个词,几乎迷茫。她反问她:“那你呢?你妈妈还在继续帮你相亲吗?”
自从见了乔家妈妈,周兹才觉得原来网上对上海丈母娘的评价并不算十分的夸张,乔妈妈经常放在嘴边的一个句话就是:“什么志趣相投啊,什么感觉啊,什么爱情啊,都是虚的。一起过了几年还有什么爱情啊,最后只能为材米油盐酱醋茶烦恼,所以,有钱没钱,才是关键。”
其实周兹觉得乔妈妈说的也没错,因为经济对生活来说很重要,但是偏偏乔颖不认同,追求爱情,只可惜,她追求了五六年,爱情没追到,背叛倒有五六次。所以乔颖对她这次未婚夫突然要取消订婚宴一点感觉也没有,按她的话来讲就是:“你这点算什么?我痛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痛得多了就没事了。”
乔颖笑了笑:“相啊,能不相吗?要不叫我妈也帮你留意着?”
周兹笑了:“让我想一想吧,毕竟我岁数实在不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