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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贰】一梦.下 ...


  •   次日起二人钻研拳术。
      厉岩右手魔化,皮肤粗糙坚硬,五指齐抓譬如鹰隼搏兔,威力十足,他取虎、猴、蛇等象形,着意拳式、步法,凭借身中魔气,变拳为爪,时常一击毙敌,乃以快打快。
      姜承伤在右臂,此时改以左手,多有不便,一则劲道不足,再者身法习性,均非一日可成,何况拳掌变化,需要近身方可施展,与短兵相接不同,以至疏漏百出、不免心焦。
      厉岩亦是费神,多年习性,教他生死一线间,务必以快制胜——
      如今教导姜承,却不得不耐下心,就怕稍有不慎,反叫他伤上加伤,一来二去,动作难免滞涩,全不像对敌之时、心无旁骛,只为抢快争胜。
      二人拆招半晌,但见姜承或格或挡、或击或打,渐有章法,此际一进一退、快慢疾徐,已然不令气散——
      毕竟世家弟子,一经点拨、立时就透,倒是省却不少功夫。
      厉岩目中一亮,再出手时,更是一招快过一招。
      但见拳掌翻飞,龙形虎豹,一式手到擒来,将姜承带出半步,继而屈指推掌,反手击打姜承胸前,如若吃重此招,轻则损伤,重则性命之虞,此正一式杀招,只不罢了目下二人演练,厉岩自也不必认真。
      姜承知他有意试探,立时稳住身形,就见厉岩指爪来到,暗道不应力敌,脑中灵机一闪,只把手腕疾翻,依葫芦画瓢,起手虚步亮掌,打向厉岩肘穴。
      厉岩岂能让他如愿,左臂高高擎起,五指捏作钳式,譬如螳螂捕蝉、兜头斩下,姜承细察他动作,侧身欲闪,掌势方才后撤,厉岩五指就在近前,速度之快、避无可避,姜承身形一滞,耳廓微动、听得异响,心念电转旋即了悟,螳螂应有两钳,躲开一只,还有后招!
      果不其然,厉岩右手伺机而动,意图前后夹击——
      姜承神色不乱,脑中蛇拳印象,此时揉身而上,突袭厉岩肩侧空门,正是要先发制人。
      厉岩目中兴味大盛,五指改爪,一招反腕勾锁,轻易叼住姜承腕骨,将他拖回身前……
      二人禀赋天成、悟性极高,此时得了对手,一时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竟是都得了趣,险些忘了时辰。
      直到瘫坐地上,才知早过晌午,厉岩抹去满头热汗,问姜承道:“你以前……真没,打过拳?”
      姜承深吸一气,调匀呼吸,摇头道:“不曾,折剑山庄历来铸剑闻名,门下弟子皆习剑。”
      言罢右手一动,正要舒展,却被厉岩拦下,挽起袖口,道:“让我看看。”
      一夜过去,姜承右手半痊,尚不能使力,厉岩查看一番,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俄而眉心微动,去揭姜承左手,果见姜承抽手,道:“别动。”
      说罢揭起袖口,但见臂上微红、几处较深,想来淤伤在内——
      厉岩十指按捏一番,好在筋骨无恙,抬眼看向姜承,却又将视线移开,低声道:“你……是不是痛?怎么不说……”
      那怕扼制周身魔气,改以左手出招,想来半魔之躯,也非常人可以承受,姜承竟能面无异色,忍耐至今,若非厉岩首先察觉,又有谁能知道?
      姜承抽手,被厉岩按着,他摇头一叹,反握住厉岩,道:“厉兄不必自责,这样……很好。”
      背光处、姜承视线低垂,面上笑意淡然,轻声道:“我……很畅快。”
      究竟神情如何,厉岩分辨不清。
      只道姜承不快活,才有如此慨叹,此时话到嘴边,又觉不该追问,揭他伤疤。
      厉岩咬牙再三,一把拉起姜承,道:“你来。”
      二人行至一汪溪水旁,厉岩指着右前方巨石,道:“姜承,你看着。”
      继而踏前一步,肩脊微挺,右手五指成拳,但觉风声呼啸紧绷,姜承仰头看去,正见几片枯叶凋零,还未落下,已然不整——
      似是一种神奇力量将之吞噬。
      黝黑、莫可抗御,仅仅余下枯黄碎屑,常埋荒土。
      姜承瞪大双眼。
      厉岩就在他眼前,渐被黑雾所笼罩。
      那气息过于灼人、暗沉,逼得他连退数步,思绪飘回昨日,林内与黑熊对峙之时,也是如此……
      不,比昨天还要更强!
      姜承明白此正魔气。
      再看厉岩,不过与他一般大——
      面前小小身量,如何潜藏如此可怕力量?
      厉岩陡然发力。
      但见身形一纵,拔地而起,右手成爪,凭空现出一只巨大鬼手来——
      姜承看得分明,厉岩就如一道红光、一闪而过,转瞬现身巨石之上,右臂高高擎起,大喝一声、举掌拍地,魔气如有实质、灌注地下,只听得哗然一声巨响,足有人高的山石,顷刻碾作齑粉。
      厉岩长出口气,自觉尚可,扬起右臂、向姜承挥舞,道:“姜承,过来看!”
      姜承收回目光,踏上前来,只见满地碎块,奇道:“厉兄这是……?”
      厉岩掸去泥灰,纵身而下,走近姜承,道:“你也试试。”
      言罢拾起足边一块碎石,递给姜承道:“要有这种破坏力,人类基本做不到,就算是你们练武的,凭你现在功力,也不可能吧。”
      姜承颔首,听厉岩道:“你昨天说的天人交感,内外相连,其实就是贯通天地灵气,迸发人体五灵的方法。”
      正如厉岩所言,行走江湖、寻常五灵术法,并不罕见,世家自然也有教习——
      只是武林正统,自然武在前、法在后,不可三心二意,故而如姜承一般年幼弟子,正是扎马稳健、醉心武技之时,习练太多,反而庞杂,但厉岩之见,无疑是要姜承激发身中五灵,以备不时之需。
      姜承接过石块,但觉触手焦黑,碎石缝隙隐有火星,道:“厉兄是属火的?”
      厉岩点头,道:“来吧,姜承!试试看,如果你成功了,那就能和我一样,一拳把这山石打碎了。我和你……到底不大一样,只能做一遍给你看,人类要怎么做,我也不清楚,不过是你的话,我觉得能行。”
      言罢一顿,似是要给姜承打气一般,忽而笑道:“希望你别是个属水的,那就不太好了。”
      难得厉岩逗趣,姜承亦是笑道:“但愿如此。”
      话虽如此,但其实也是厉岩真心。
      在他看来,水润万物而泽苍生,岂非就是姜承这般性格。
      有人重于泰山,惟独自己轻如鸿毛,若是值得也罢……
      厉岩心中摇头,自觉想太多,向后退开一步,道:“你把眼睛闭上,沉住气,忘记自己会武功的事,把自己想成一只鸟、一棵树,什么都好,反正如果有感觉的话,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姜承点头道:“……好。”
      言罢闭上双眼,胸中决意,但为厉岩屡屡相救,也要学会五灵之术,助他逃出此山!
      姜承依厉岩所言,将折剑山庄、师父、小姐逐一摒除脑后,忘记曾习剑、练武,缓缓沉入至境,也正在此时,他看到一幅画,画面中一片凄清雪幕,间有群狼嘶吼,姜承置身其中,但觉一片昏沉,辨不清左右。
      俄而心念微动,捕捉一丝异样。
      漫天雪粉之下,一人单骑策马狂奔,雪原苍茫、别无他途,此人迎风斩将,不住挥舞手中长剑,姜承心如擂鼓,不知为何、竟止不住好奇,追赶此人身后——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
      厉岩浑身一震,他眼中姜承一身炽焰,火光冲天而起、夺人心魄,厉岩张口欲喊,但见一道罡风扑面,譬如利刃斩来,继而两道、三道,似有无穷尽,逼得厉岩一退再退,难以近身!
      但姜承毫无所觉。
      不过沉浸心海之中,陷于迷蒙混沌,殊不知早已激发本元灼火之力,现如今席卷狂飚,化作无数气墙,冲撞碾压,过处摧枯拉朽、触目惊心。
      厉岩大为震骇,本能释出魔气抵挡,料不到姜承强悍至此,单只火灵,已然胜自己一筹,危险在于五灵初醒之时,若然如此无意识施放,只会力尽而亡!
      必须阻止——
      厉岩咬牙振作,两臂交互胸前,弓身伛偻、极力靠近姜承,右手魔气缠绕,随之力拔千斤,意图一击抓破火屏。
      姜承不知现状,只觉脑中剧痛,眼前一片朦胧,振臂拂开落雪,极目天边望去,眼见一人单骑,杀出狼群围追堵截,剑锋凌厉、飞溅鲜血淋漓,狼群不住沉声嘶吼,将一物紧守身后。
      物?不,不是物,是人……
      姜承讶然,不知何故如此断言,就要上前查看,却听耳旁隐隐人声,急切喊道:
      姜承……姜承——姜承!!!
      姜承浑身一颤,惊醒过来,但觉天旋地转,落下之时,正见厉岩一脸慌乱。
      双唇微启,却吐不出声来——
      姜承耳中嗡鸣,四肢乏力,好似顷刻之间、与人大战一场,全身筋骨都在疼痛。
      这是……怎么了?
      厉岩见他醒来,长出口气,把人扶起,道:“姜承,成功了……你比我想的,还厉害。”
      姜承茫然四顾,但见黄土崩裂、树丛焦黑,一旁溪水适才急湍甚箭,此际半截枯涸,新泉尚不及流淌——
      再看一旁厉岩,可说灰头土脸、十分狼狈,左手笔笔伤痕,看来似被火烧,惟有右臂无碍,然则绷带松散,露出魔纹道道,此刻泛起熠熠红光。
      姜承端看片晌,似是难以置信,迟疑道:“厉兄,是我……做的?”
      厉岩一拍姜承肩膊,似是宽慰,点首道:“你和我一样都属火,还很强,比不用魔气的我还强。”
      话虽如此,厉岩面上,却全不见喜色。
      姜承闭上双眼,调动身中火灵,果不其然,但觉热力上涌,正要开口,却见厉岩神情微变,摇头道:“我们赶快回去,换个地方躲起来,你刚才暴发的力量太强大,会招来麻烦。”
      妖类不比魔族,修成人身动辄千载,更有几重天劫试练,故而左道层出,其中一种,就是吸□□气、吞噬灵肉——
      姜承适才暴发之力,可谓撼天动地,最为妖类喜爱,此时怕已惹来警觉,惟有尽速逃离才是。
      果不其然,二人去后不久,林间倏然蹿出几道黑影,彼此对峙片晌,方才败兴而归。

      **

      是夜,萧长风醒来,姜承言明情状,决意山中一探。
      厉岩猎来一只野兔,三人分吃片晌,其后萧长风有感不适,姜承扶他睡下。
      天明之时,厉、姜二人准备妥当,萧长风忽而开口,道:“四师弟,我与你们同去。”
      言罢挣扎起身,姜承显见为难,却是厉岩扬手,嘲讽道:“哼,你要跟就跟,拖后腿没人管。”
      萧长风目光扫过厉岩,咬牙强撑起身,探手去摸墙角佩剑。
      姜承见状,伸手扶他,被厉岩一把拉开,哂道:“姜承,你别管他,让他清楚自己能耐,够不够格。”
      萧长风听罢,无疑面色涨红、十分难堪,此时勉力站稳,对姜承道:“我没事,折剑山庄弟子,岂容……人看低!”
      厉岩扬起下巴,神情睥睨、状若不屑,瞥了一眼姜承,随之踏出洞外,留待姜承看他背影,一时无话。
      萧长风眸光阴鸷,转而紧盯姜承,沉声道:“姜承。”
      便是如此,私下争锋相对,惟有“姜承”二字,毫无同门情谊。
      姜承收回目光,心中一叹,看向萧长风,道:“师兄,何事?”
      萧长风冷笑一声,却是置若罔闻、不曾理会,继而拄剑在地,勉强迈出一步,然则牵动内腑伤势,不得不忍痛吸气——
      姜承见他步履不稳,额上冷汗涔涔,伸手欲扶,反被萧长风一把挥退,喝道:“记住你自己身份!”
      话中恼恨,平添几分厌恶,姜承虽是习惯,今日却脱口言道:“这与身份无关!”
      萧长风“哦?”的一声,冷眼看他,姜承无所畏惧,胸怀坦荡,道:“英雄不问出处,厉兄侠肝义胆,于你我有救命之恩,岂可以貌取人,心生猜疑……”
      言罢一顿,沉声道:“如此不仁不义,有负师父教诲,还望师兄三思,切莫再言,有失自己身份。”
      萧长风愕然,面上青红交错,怒斥道:“姜承,你!!”
      竟是久久说不出一字。
      同门多年,他自诩看透姜承,那怕误会曲解,也不曾只字争辩,今日才知,姜承如此性烈,不过为一妖魔,不惜与他反目——
      倒是自己错看他了。
      姜承双眉紧锁,竟有逼视之意,二人对峙片晌,姜承淡道:“师兄既已无碍,那便起行吧。”
      言罢多取一个水囊,以备三人之需,萧长风惊见他右手无碍,目中利芒一闪,道不明意味,继而转过身,蹒跚到洞外。
      姜承滞后几步,长叹一声,自知招惹是非,只是事关厉岩,他不得不说。
      “姜承!”
      厉岩在外大喊一声,姜承收整心绪,向外奔出——
      萧长风立定洞口,与厉岩远远隔开,姜承走过之时,二人对视一眼,仍是互不相让,厉岩但见姜承神色,便觉不对,却见姜承摇头,淡然道:“走吧。”
      如此,不再耽搁,即刻启程。
      途经溪岸之时,三人停下蓄水,萧长风伤势不轻,姜承多负一个水囊,分左右挂在腰上,厉岩见状,冷哼一声,着实不满。
      休憩少顷,随之继续向北。
      依厉岩之言,西侧山道妖气颇重,恐怕沿途不平,暂且往北一行,再行折返西山,虽则耗时,却可省力,姜承欣然应允——
      饶是如此小心行事,仍不免遇上山野精怪,幸而道行未深,犹可随性打发。
      萧长风一剑刺出,继而姜承左手冲拳,两相交击切中要害,草精当胸震飞,尚有几只岚蜂,被厉岩探爪一捏,立时自乱阵型,四下逃窜,回身再看姜承,但见身形步法,较之昨日更显娴熟,厉岩心中振奋,亦是大松口气。
      姜承舒展左臂,此时看向掌心,有感气力不及右手,心道不便,思忖惟有加快身法、出其不意,方能克敌制胜,他与厉岩交换一眼,殊不知落在萧长风眼内,掀起暗流涌动——
      他不知此前变故,还道姜承弃剑不用,莫非有何不妥,无疑内心称奇,目中精芒闪过,不知在做何想。
      三人且走且行,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晌午时分,终于踏入西北腹地,但觉灵气充盈,天地之间时有鼓荡。
      厉岩拨开一丛灌木,向二人道:“小心,我们踏进那老妖地盘了。”
      姜承点头,面无惧色,反观萧长风,此际吞咽一口,记起洞内谈话——
      厉岩半魔之身,实力远在二人之上,竟也如此忌惮黑熊精,想来绝非易与,三人旨在生离此地,自然不欲招惹麻烦,只是话虽如此,若然不巧碰上……
      目光随之落定厉、姜二人,淡扫过一眼,仍是投在姜承身上,之于此种打量,姜承似是习以为常,不过神情微动,很快移开视线。
      厉岩在前领路,不时顿下脚步,留意四下动静,三人绕行半个时辰,来到一处梯台下,姜承心中奇怪,按住厉岩,道:“这梯台上有祭坛,像是他人修葺,此山……怎会有人来?”
      不过片刻分心,就听萧长风嘘的声,矮身蹲下,二人心中一惊,厉岩警惕四下,一时只听得风声草响,别无他动,默然少顷,以为多疑,萧长风低声道:“小心些靠过去。”
      三人借树丛遮掩,一路伏低身姿,缓缓行到梯前,抬眼看去,正中处立有石刻,半人之高,观其形貌,似是陶埙一类。
      姜承阖眼倾听,果不其然风声吹响,立时就有妙音传出,对二人道:“我试着催动灵气,你们看好反应。”
      厉岩点头,侧身挡在姜承身前,正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无一错漏,萧长风则留心姜承,但见姜承深吸一气,继而屏息凝神,身中火灵哗然腾起,还未动作,石埙已然有感——
      嗡的一声,震出鸣响来。
      萧长风面露喜色,心道成了,此时姜承抽出布来,上有炭灰字迹,正是昨夜写成曲谱。
      厉岩按住他手,冷睇四下,对姜承道:“我来掩护,姜承你去开那东西,至于你——”
      言罢瞥了一眼萧长风,后者知趣道:“我在四师弟身旁,就算万一,也能抵挡一二。”
      厉岩点头,指向西侧道:“那边是熊精老窝,实在不行,我来引过去,你俩还按原路走,跑一个是一个。”
      萧长风却是不甚赞同,目视姜承,道:“一个人,岂非太过危险?”
      此时显露一派赤诚,好似摒弃成见,直与适才洞内,判若两人。
      姜承眉心微蹙,摇头道:“我信厉兄,不会拿自己命玩笑。”
      厉岩一怔,记起二人约定,心中一暖,道:“走!”
      言罢带头向前,姜承与萧长风随后跟上。
      到高台之前,厉岩解去右臂绷带,露出其下黝黑肤质,萧长风横剑在手,侧身护住姜承,两眼紧盯厉岩,神情莫测。
      姜承深吸一气,缓缓走近石埙,继而掌间聚起灵火,按乐谱寻孔敲打——
      第一个音,是羽,紧接徵、羽、角、徵……
      乍闻乐声,只道初时突兀,似是杂乱粗糙,继而渐转和缓节拍,韵律或饱满低沉,或柔和圆润,高低抑扬,让人神往之。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急速逼近。

      **

      厉岩耳廓微动,捕捉一丝异样,是吐吸之声,极轻、也极浅。
      应是高手来袭!
      厉岩右臂振起,五指虚握,周身魔息攒起,兽瞳紧盯前方,势要无一错漏——
      俄而、萧长风手中宝剑一声龙吟,姜承心神微分,掌间立时一顿,就听厉岩暴起喝道:“姜承,不要停!”
      来敌非止一般高手,比他预料还要更强……
      厉岩一展身形,人如弓矢、拔地而起,两臂作扑抱式,采手狠抓天穹,还道为何,却见凭空一道黑影,被他打落地下,无疑正是障眼法。
      姜承未敢松懈,两手灌注灵力,不住拍打石埙,只听得乐音一泻千里,于半空交汇虹光,譬如长河悬浮在侧——
      此际光影乍现,立时地动山摇、百兽长鸣,但见长草随风一浪高过一浪,叫人心神恍惚,如履云端。
      恰在此时,乐音折转,直如乱石拍岸、惊涛骇浪,但听金声玉振,不绝于耳,随之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颤,听来将断未断……
      姜承勉力维持,但觉两臂生痛,好比千斤坠顶,将天地负于肩上,一时气血逆行、面色涨红,稍有不慎,就是走火入魔、非生即死,厉岩身在半空,眼见姜承危殆,心道不妙,姜承已成阵眼,三人生在他,死也在他。
      那黑影显见嗅到灵肉气味,仰天一声长吼,声震百里,两手抖落一阵黑风,滑下颗颗血珠,四面八方,齐齐射来。
      厉岩冷笑一声,早有防备,指爪散出魔气,或格或挡、或拂或扫,恰如一道屏障,牢牢罩在姜承二人身前——
      生死攸关,萧长风不敢怠慢,若有漏网血珠,立时长剑拨打,但觉颗粒微小,然则威势十足,一旦撞上剑锋,莫不震得虎口生麻,非比寻常。
      姜承心无外物,专注掌下,敲打越来越快,到此已是第二回,奇怪是石埙毫无动静,惟有虹光不住闪烁,不免令人心焦。
      厉岩大喝一声,五指握拳,魔息灌注足底、电射而出,一式古道扬鞭,弓步双推掌,惊现魔爪森森,抓向黑影!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当真身法奇快,但见红光一闪,已然近在眼前,饶是黑影身经百战,此际竟也躲不过,惟有两臂振起、气贯全身,一招流星堕地,就如巨象开山,黑风左冲右突,好比汩汩漩涡,将人吸进抛出,半分不由己——
      厉岩成竹在胸,毫不慌乱,指爪纵横相叠,避扑击虚,不过忽忽几声,就将黑风切开,抢在黑影之前,一把撕裂。
      眼见迷瘴尽除,黑影虚晃一招,滞后半步,只等厉岩先声夺人,使一招反脱袈裟,翻身劈击,对上厉岩两掌。
      砰的一声!
      厉岩浑身一震,连退三步,反观黑影,犹是岿然不动。
      萧长风拂开砂石,正见黑雾散去,一只巨熊血盆大张,仰天嘶吼咆哮。
      厉岩单膝点地,深吸一气,侧身看向姜承,此时神情专注、不为所动,心道还好,按下翻腾气血,力图再战。
      适才一击,强弱已判,虽则厉岩不敌,但生死危亡,博的是性命,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胜负未分,再者——
      熊精杀性极重,此时妖气四溢,想必来时路上,已然清除异己,若非血腥太重,又岂会叫他窥破,占得先机。
      哼,想一人独吞,胃口倒挺大!
      厉岩直起身,目光落定右手,随之紧紧握住。
      他尚有一拼之力,至不济还可逃脱、异日再来,只是姜承——
      无论灵力有多强大,毕竟少年之身,要想撼动整座群山,绝非容易,届时道路打开,姜承未必还有余力……
      吼————!!
      黑熊长啸一声,但见前爪落地,鼻孔喷出一团气来,厉岩心神一紧,无暇他顾,观熊精态势,指爪微刨、后足紧绷,俨然进攻在即,厉岩暗暗咬牙,上身前倾,蓄势发力。
      萧长风咕嘟吞咽了一口,神情紧张,背心不时冷汗冒出,受二者气机牵引,不由自主、举剑在手,勉强世家风范——
      身为欧阳英首徒,萧长风平素也有除妖之举,却不过山野精怪,不足为惧,如何比得上眼下处境,亦不知熊精是何来历,还未化成人形,便有如何道行,莫说拔剑对峙,就是站立此地,已叫人心生胆寒,幸而厉岩还可支撑,却是这姜承,竟到此时还无作为?!
      然则姜承究竟如何,萧长风自然不知,便是知晓,若非性命攸关,怕也是乐见其成,姜承所受痛楚,当真非常人可想——
      周身气血彷如化归天地,余下筋骨皮肉,尚在炼狱挣扎,意图张口呼喊,脑中又有一线清明,令他不可妄动,旁人看来,可说姜承面色青白、汗如雨下,其实比之更险,仅仅一叶扁舟,抛在怒海浮沉,惟有一点声音,在说……
      不可、绝对不可以撤手!!
      与此同时,黑熊来犯,厉岩毅然决然,迎难而上。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厉岩自知不可力敌,此际发挥长处,以快打快,使出看家本领,双手扑抱,譬如苍鹰捕兔,一时又作怪蟒翻身,步法奇诡、左击右擒,当真看不透虚实——
      厉岩目中寒芒一闪,右臂释出魔息,想来熊精自视甚高,只道厉岩一界黄口小儿,全不放在眼内,岂知魔息犹如活物,一旦附着皮肉,立时爆燃灼烧起来!
      熊精不防此火,惨呼一声,吃下暗亏,不多时、但见皮肉血痕道道,熊精狂啸一声,举掌狠狠一拍,渐起四下土石碎屑。
      厉岩一招得手,也不冒进,为防熊精狂化,此时闪身、避其锋芒,只待伺机行事,料不到眼前俄而一花,但见黑风骤起,尚不及回应,竟见熊精不再恋战,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身扑出,直奔姜承二人而去!
      此时呼喝已是不及,厉岩啐道卑鄙,抢前来救,然则黑熊已逾半丈,更借俯冲之势,直取姜承天灵,萧长风一声呵斥,长剑在手、气贯全身,一式云里乾坤,一飞冲天,硬撼黑熊一掌——
      砰的一声巨响。
      二者毫无花假,力拼一招。
      萧长风剑身摧折,难敌熊精气概,但觉胸中绞痛,五脏六腑好似错位一般,惟有勉力提气,左手打出一掌,熊精本是志在必得,此时一击落空,无疑凶性大发,眼见萧长风掌势再来,斥道自不量力,仰天一声长吼,涵盖十成功力,损人心脉,萧长风脑中嗡鸣,再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姜承神情微动,似有所感,但他心力不济,此际睁眼也难,又是一掌拍在石埙上,但觉身中俄而一轻,泛起空乏,而半空中、黄芒冲天而起!
      厉岩目中赤红,嘶喊道:“姜承,跑————!!”
      已是不及。

      **

      筋肉撕扯之声,震穿厉岩耳鼓。
      不过几步开外……
      就在几步开外!
      熊精一双利爪深陷姜承皮肉之内。
      萧长风抛出数丈,眼见屏障解开,却无力再逃,当真讽刺至极,他心有不甘,挣扎望向姜承,只见得姜承一身是血,面无人色、浑身剧颤,就知是有多痛——
      姜承的手定是废了……他想,太好了……
      自此再无意识。
      厉岩满腔恨意,发狂一般铁拳打出——
      姜承汗流浃背,剧痛之下反而清醒过来,眼见厉岩不顾生死、抢前来攻,心道灵力耗损太多,本就逃不脱,何苦连累他人……
      黑熊此际、当真势在必得,暗道吃下此子,定可功德圆满、修成人形,内心振奋不已,亮出一口尖牙,张口就要吞下,就见姜承一身赤火,连它一并灼烧!
      厉岩眼见如此,又惊又急,呼道:“姜承,住手!!”
      但凭一眼,他就认出此火由来。
      不同天地五灵,而是姜承本命真元——
      姜承自知早无退路,决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舍他一人性命,还可救得厉岩与萧长风!
      厉岩当真悔之不及,他一生少有悔憾,而今却想,当初为何要教他……
      然则熊精贪图性命,岂会让姜承得逞。
      欲食此子,不过为早日得道,如今要冒此险,却是得不偿失——
      便是如此迟疑,反叫厉岩捕捉时机,单臂擎起、魔火跌宕,一式横扫千军,突袭熊精脑后,熊精早知魔火厉害,心道腹背受敌、于它不利,当下撤掌弓身,掠出战阵。
      厉岩未敢松懈,左手护定姜承,神情戒备,道:“你怎样?”
      姜承身形一晃,不支倒地,此际面色惨白,摇头道:“我……怕走不了……你……”
      厉岩听罢,低喝道:“闭嘴!什么走不了,一定走得了!”
      眼见熊精扑上,厉岩心神被乱,匆忙打出一拳,全然忘记二者实力之差,论劲力又岂是黑熊敌手,当时胸肺剧痛,但觉喉中一甜,加之此前连番耗损,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再受熊精一掌,无疑伤上加伤,屈膝委顿下来。
      黑熊猖狂大笑,掌爪又向姜承扑去,厉岩心有不甘,奋起再战,忽而狂风大作、妖气四溢,厉岩一时不察,被熊精一掌掀飞出阵,心道不好,高呼姜承,然则为时已晚,姜承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厉岩骤起全身魔气,施展绝技魔影纵,拼死杀向二人间,救下姜承性命!
      半魔少年半步不退,紧守同伴身前,那怕左肩洞穿、血流成河,也休想动他一步,殊不知姜承看来,宁可他死,也不愿厉岩有所闪失。
      姜承两手被废,已是动弹不得,惟有怔怔看向厉岩背影,颤声道:“你……何苦?”
      不过萍水相逢,何苦——
      厉岩咬牙一笑,将血气吞回,右手魔气激化,要将熊精巨爪拔出。
      但熊精早已不耐。
      眼见一招得手,如何还能放过,不过要抓姜承,必然先杀了眼前小鬼……
      黑熊低吼一声,掌爪微动,看似退、实则进,厉岩闷哼一声,渗血更多,熊精眼见他逞强,目中凶光一闪,口内喷出一团黑雾,二人大惊,此时全无防备,立遭煞气侵体,当下脑中一昏,四肢百骸俱是麻痹。
      厉岩浑身乏力,惨跪在地,姜承心中剧痛,膝行向前、聊以支撑,可叹二人不曾相抵,黑熊飓风已然来袭,刹时就将姜承打落在地——
      熊精一把擒起厉岩,双掌高举过顶,竟是把人抛上,再以掌爪刺穿撕裂,手段何其凶残,厉岩不甘挣扎,然则毕竟强弩之末、徒劳无用,此时危在旦夕,厉岩心知难逃此劫,惟有心愿竟是再看姜承一眼。
      便是这一眼让姜承无端恼恨起来。
      他想,这一切都是他过错,是他让厉岩遭此下场……若非为了救他,厉岩又怎会来此,更岂会因他,明知敌不过,仍要拼死相护!?
      啊啊啊啊啊————!!
      姜承不知,在他人眼中,自己俄而悲呼起来,周身掀起滔天怒焰,惊动百兽惶恐、四散奔逃,只道神情恍惚,蹒跚站起,眉心处一点朱砂,肉眼可见、左右延展纹路,缓缓勾勒成形。
      如同浴火重生。
      火光随之翩跹,譬如画轴滴落浓墨重彩,投以赤黑色泽,灼灼潋滟、煌煌灼烧,气息过于压抑浑浊,就连厉岩也感一瞬心惊,但觉黝黑噬人,绝望暗沉,仿佛稍有违逆,顷刻殒命……
      厉岩呆瞪姜承,竟如痴怔,面上似惊似喜,不可置信——
      尚且不知作何神情,熊精已然浑身剧颤,掌爪卸去力道,好似吓怕肝胆,目露惧色,再不敢造次。
      惟有姜承神情木然,好似不知肉身苦楚,但见右臂高高擎起,突显筋肉白骨、寸断可见,然则姜承毫无知觉,只道暗火凝聚掌间,继而舔过眉梢、掠过口鼻,化作一道虚影,亮出爪牙,貌若吞咽。
      熊精益发胆寒,竟是抖如筛糠,好似惊怕掌在血脉中,逃不开、避不得,非死、就是称臣一途,厉岩心中奇怪,趁势一击,岂料熊精不躲不闪,深受他一掌,此时滚下地来,避过死劫——
      厉岩咬牙吃痛,伤口撕裂更大,但却无暇他顾,此际一心只在姜承,立时两步并一步,抢上前去!
      姜承本就火灵极盛,如今更引得魔息动荡,若不能善加控制,只会一发不可收拾,而致油尽灯枯,轻则经脉尽断,重则毙命当场……
      厉岩心乱如麻,姜承陷在浑噩之中,正是敌我不分,恐怕认不出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做,才能让姜承停下——
      但他必须做……他要救姜承!告诉姜承,他们是一样的……他要带姜承走!
      厉岩还在三步开外,姜承已然眉心蹙起,直觉挥退来人,厉岩见状,惟有把心一横,咬牙抢上前来,一把握住姜承手,唤道:“姜承!!”
      姜承手指一颤,却不曾伤他,厉岩心头乍喜,五指扣紧姜承脉门,气劲被封,力量倏忽逸散,但见暗火微微一闪,转瞬黯淡,姜承同时软下身去。
      厉岩一把抱住姜承,长出口气,心道好险,岂知耳后一声异响,再有反应已是不及,就见熊精凶性不改,巨爪近在咫尺,厉岩本能护住姜承,自嘲大意,竟能疏忽至此,却不想一声巨响,火屏抵在二者之间。
      姜承睁开眼来,双唇微动,似要说话,可厉岩听不清。
      只有背后震响格外刺耳。
      砰的一声。
      厉岩尚不解何故,但见暴风来袭、昏天黑地,他只来得及抱紧姜承,就被热浪掀翻在地,不过一场天旋地转,继而沉重闷响,就让他两耳嗡鸣,灵魂四散……
      厉岩眨了眨眼。
      但见冲天剑光之下,黑熊血肉分崩,想来当是活不成了。
      厉岩最后意识,只知脑后钝痛,一片腥热,渐有血流溢出,把长草也给染红,很快足音响起,远处有人奔来,他不甘闭上双眼,怀中温度随之被带走。

      “看样子,应该是快醒了。”
      “嗯,醒来就好,把这药给他喂下吧。”

      “……?”
      厉岩睁开眼,昏沉之间,见谁人影子。
      他浑身作疼,尤其是头,疼得好似裂开,手脚没力,肚子又饿。
      继而一把声音响起,是女子轻柔之声,附在耳旁、喁喁劝说道:“孩子,醒了就好,饿了吧,把这药喝下,一会儿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上一觉,伤就会好的。”
      她将匙子递到厉岩嘴边,药汁腥苦气味熏得他头疼。
      但其实没什么好怕的,他也吃过苦药……他?他……是谁?
      厉岩模糊想着,继而头更疼,让他不住翻滚。
      他疼得很,钻心刺骨,连眼眶也一并泛红,似有东西要落出来。
      有人过来按他手脚,被厉岩一把挥退开。
      直到疼晕过去,也依然抓着头发,仿佛惦念谁曾贴心的温存。

      **

      厉岩浑身一震,惊醒过来。
      荒石岗上喊杀阵阵,一人一骑仓惶脱逃。
      十多骑在后追赶,马上人弯弓搭箭,将射未射。
      此前一骑、拍马人似是力有不支,渐伏马背之上,呼吸粗重,伤势不轻。
      厉岩神情微动,一眼认出他来,当下眸色一凛,转为不善。
      眼见一排箭矢破空来袭,马上人一惊,振臂抵挡,箭簇正中马腿,马匹吃痛、四足乱踏,险险将人甩下。
      厉岩啧的一声,身形一展,接连奔出数丈,左足发力,立时凭空跃起——
      右臂封印才解,魔息已然攒起,那气息由来共生,牵引马上人一阵心悸,抬眼就见魔爪铺天盖地!
      人群哗然,大声叱喝。
      众人扬起马刀、或手持兵刃,纷纷杀将上来,厉岩冷笑一声,貌若不屑,但见右臂一振,漫天魔爪顷刻潜下地去,化作魔气道道,刹时喷涌而出。
      局势顷刻转变,已然混乱不明。
      来袭之人、有翻下马去,亦有刀剑抵挡,厉岩身在半空,一气用尽,此时落下地来,当下瞅准一放箭之人,足尖一点,轻易就将人扫下马去。
      马上人气力将尽,正是强弩之末,眼见厉岩来援,心神微松之间,再制不住马匹,就要翻身摔下——
      厉岩眉心微蹙,拍马赶上,右手横臂一捞,将人提抱在怀,但觉触手一片腥热,显见伤势危重,无疑胸中忿然,也不恋战,扬手抛出两枚烟弹,道:“撑着!”
      驾的一声,携人远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贰】一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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