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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火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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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利的炸响瞬间塞住了所有紮噪的人声,人群静止了一刻,倏地潮水一般向后退去,反应迅速的押解队拔出了枪,但是还没来得及扣下扳机就倒下了,潜藏在高楼内的狙击手收起黑洞洞的枪口,看来早有准备。机车轰鸣着亮着火线撞过来,划出打破平衡的低矮弧线,厚重的轮胎直抵上押送车的底盘,将两名刚跑下的押解员撞飞了出去。
但反击也立刻开始,从他们灵活的身手和动作来看,并非毫无准备。很快,顶部的处刑台已经织开第一道防御线,两名押解队员灵巧地拿处刑台及犯人做掩护,就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架起机枪;另一名押解员显然进入了押送车的驾驶室,他推开已经死去的同僚,试图发动车子。
宜野座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他的脚钉在地上,甚至忘了最原始的躲和逃,将自己暴露在□□的火线下,简直像个疯子。他身上没有旁人施加的重量了,但却不知为何更感到沉重,在一片空旷的广场之中,耳旁一片交叠的轰响,他却只顾着慢慢伸出手,触及犯人透过拦网垂下的指尖。在碰触的同时他的手指被狠狠攥住了,过大的力道捏得他一阵发疼,这才从漫无边际的臆想中回到现实——尖锐的子弹已经呼啸着划过他的脸侧——“躲开!”反应过来的宜野座踉跄着躲过接下来的暴击,抵着半开的押送车门挡住火线,而就在门的另一边,又一名押送员瘫软了身子,像破布娃娃一样扭曲着双腿倒在地上。
那一瞬间宜野座记不起自己大脑的正确运作方式。指尖上还残留着他的血痂和疼痛的力道,也许是这些像是迷幻剂般的作用蛊惑了神经——在反应过来时,他跨过已经死去的同僚的尸体,钻进押送车的内部,躲进了铁栅的后厢的角落;从细小的窗缝里他看见那群疯子似的匪党们骑着机车冲过来,还有他们的头领——一个雪白头发、像是圣人一样美丽的、这些思想犯的精神领袖,竟然也像跨骑着胜利的战马那样骄傲地迎着弹雨,优雅地架起枪,短促的锐响之后,匪党们发出欢呼,有重物从押送车的车顶坠落下来;可以想象,负隅顽抗的最后一人也被干掉了。奇怪的是,宜野座心中并没有任何不甘或是不适,他把一切归咎于发生的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思想犯们迅速占领了押送车,他们高吭着污秽的歌曲,像胜利的征服者那样凯旋而归。
那些反动的歌声停歇以后,宜野座才能勉强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他突然有了一种进了狼窝的兔子的危机感,但这很好,说不定他可以将敌犯的老巢一网打尽;这样也许可以记功,然后他会多领到工分,足够母亲治病的工分。但他又突然觉得好笑了;那药那不过是拿自己爱人的骨头研磨的粉,若这真能救人的话,想必不等他开口,他所爱的那个家伙便会主动将自己的血肉骨髓都尽皆烹煮完毕,送到所需的人口中吧。
不,不能怀疑。
深吸一口气,宜野座摸向自己怀中的枪。人声渐远,车内已经清空,顶上处刑架上的犯人也被移动到了别处。他们倾巢出动,只为救这一个人,那么,他已经和他们是一伙的了吗?
潜入者悄无声息地离开押送车。停车场位于地下,每个路口都有持枪的思想犯把守,太危险了。他应该立刻离开这里,将这一信息传达给上级,接下来交给友爱部来处理即可;但他无法停止自己的脚步。二十米,十米,更近了,他像平日熟手的工作那样扭断第一个思想犯的脖颈,停止那已经犯罪的部位的工作。他像个鬼魅那样闪入半开的门扉,没有检测仪,这令他最擅长的技能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发挥,他听到喧闹的声响,然后谁优美的声线响起,像有个布道者正在为他的信徒们诵念圣经,但其实只是毫不相干、晦涩难懂的话语。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通讯器,仍然处于电波遮断的状态——这里应该是个电波暗室。那么,最好的打算是赶紧撤出这里,凭借他的本事,应该还足以全身而退,将这个信息返回友爱部,然后领取他所得的那一份奖励。宜野座承认这份诱惑是巨大的,只要不去想药的具体组成形态;他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大脑该想的部分和不该想的部分,这是他的职业操守和特性。他的脚步甚至已经开始转圜,向着出口改变了方向……
巡逻队的脚步声突兀地响起。由不得他多想,惯性的训练已经令他反射性地一闪身、惶如一道幽暗的影子钻进了旁边的甬道。昏暗的日光灯闪烁着,营造着诡秘的氛围,背后靠着的地方有点冰冷,那是玻璃的触感。
宜野座转过身,就着跳频的灯他勉强辨认出房间内的医疗设备,适才被捆缚在处刑台顶部的男人此刻躺在半是昏沉暗影的床上,裹挟在那忽明忽暗的光影里、被映得像个虚假的幻像。那些简易的医疗设施显然不能缓解他所受创伤带来的疼痛,眉头紧拧着,密闭的眼睫阖紧那些他不为人知的脆弱。宜野座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手中的枪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他感到指尖触摸枪身时黏带起滑腻的汗水。
医疗室里空无一人。只要打开那扇老式的隔离门、对,轻轻拧开那铜制的把手,就能见到此前生命里朝夕相伴的伴侣,尽管在他的记忆里,他们的情事算不上甜蜜,但至少可谓安心。正因为如此,本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面对爱人的离去,可却在梦里无数次梦见白色的房间,最后放开的手掌的温度和力道都纠缠着他,他才发现自己似乎从没细致地爱过这个应该由他去爱的人,他在梦里、与在记忆里都无数次地审视那只向他伸开、仿佛求救的手掌,他头一次知道它那么大、骨骼嶙峋兀起,足以支撑他的全部,而不仅仅是在床上、将他的身躯向上托起。
此刻,当他站在他的床前,听见他喉头不自觉地上下移动而发出的类似野兽呜咽的痛苦呻吟,才第一次直面这个人从未在他面前所展现的脆弱。宜野座想要抓住那只垂落在床边的手,确认那是当初自己放开的、和记忆重叠的温暖的手,可又怕自己当真这么做了之后,却发现自己其实从未认识、更别提爱过眼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刺眼的光线在他胆怯的同时陡然倾泻进来。那只本打算握住对方的手此刻不得已改变方向、挡在眼睛前边——强光下他朦胧地辨识着玻璃窗外站着的一排人和他们黑洞洞的枪口,领头的是那个像圣人似的白色的家伙,此刻在聚光灯的作用下,更像给他浑身打了一层柔软的晕圈。
“啊,看看我们抓住了谁?”圣人开口,他的声音像是在吟唱赞美诗,却带着轻佻的趣味,“一个迷路的窃贼,一位高尚的刽子手,一条乖顺的猎狗——”
“一名思想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