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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天上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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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平静地依偎着,看海潮退去。
小陌掏出怀里那段莹润的水晶:“你真的不要它了吗?”
阿罗摇头:“不需要了,现在我只想做个平凡女子。当年锋芒毕露,确实倚仗了冰雪骨的灵力,却压制我本身的力量太久。我想凭自己的本事去学习、做事。”
夜深,壮丽的银河流泻入海,无数璀璨的星斗之中陡然出现了一条银色的大船。
白雾弥漫。凤凰、鹓雏、孔雀、鸾鸟等神鸟在船前开路。船桨是雪白的巨大的羽毛,上下扇动,划破乳白色的雾障。流星划过,天空落下细碎清香的花瓣。
船头俏立着一个白衣仙子。阿罗认出来了,这是那个曾在梦中出现的那个最美的白衣姐姐,不由大大惊喜,伸出一只手连连挥动:“姐姐!姐姐!”
少年猛地攥紧了她另一只手。
白衣姐姐扫了他一眼,淡然笑道:“轩辕台主人,我们是蓬山的船队,来迎接掌梅花的绿萼公主。”
她身后闪出几个美丽仙子来,笑道:“思公主,上来啊。”
阿罗扑闪着眼睛看向小陌。
少年什么都不说,只是平静地拉着她。
小姑娘站起来,面对姊妹们:“他可以一起去吗?”
一位红衣仙子朗声道:“轩辕台主人被罚流落人间,在寻回清风琅玕仙子的遗骨前不得踏足蓬莱,这是当日就决定的事情。”
“那么,”小姑娘迎风微笑,“我就等他做完人间的事。”
“你去罢,”他轻声道,“我一定会完成任务,去蓬山找你。”
阿罗清琅琅的声音振翅而飞:“我——不——回——去——”
白衣女子乘紫云冉冉飘在半空:“思公主,那是你的家。”
她仰起头,清晰地说:“有陌的地方,我才不会孤独。”
迷雾散尽,不见仙踪。
“阿罗!”少年的声音低低传来,含有些许责备的意味。
她伸手做个鬼脸:“看,人家留下来陪你了。”
少年抱膝,低吼:“你怎么这么任性!”
“你怎么不高兴啊。”阿罗一脸委屈。
“阿罗,我会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小丫头不解:“我喜欢啊。”半晌她回过神来,黯然道:“我会长大,会变老,会死,对不对?”
这苍天的诅咒,在当年的誓愿完成前不会解除。
她不会成为你的妻。
墨黑莲台上,幽冥仙子如是说。
海风吹来,淹没了呼吸。两个孩子更紧地在黑暗中抓住了彼此的手。
“陌。”
“嗯?”
“让我陪你。”
“为什么?”
清风梳过她的眼睫,流星一样美丽耀眼的光芒掠过。少年感觉到了黑暗中那个鲜妍的笑容,如聆梅花轻放。
“有我的地方,你就不会孤独。”
天姥山在江浙新昌境内,层峰叠嶂,千态万状,苍然天表。谢灵运有诗曰:“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一路行来,连一草一木都透出灵秀,如仙界泄漏的吉光片羽。
阿罗仰头道:“陌,天姥山也不怎么高啊,上面真有飞来宫吗?”
他说:“太宗时,玄奘西行取经见精舍宫殿、七宝庄严,而他人不能见,可知唯心怀佛者方可见西天佛境。”
阿罗笑道:“我知道了,唯个中人方见飞来宫。”
两人在山脚下一处小茶馆喝茶。一对老夫妇经营着这茶馆。
老婆婆端着茶壶颤巍巍走来,道:“小公子,小姐,要喝点啥?”
阿罗笑嘻嘻道:“惠明茶就好,有今年的新芽么?”
老婆婆突然间老泪纵横:“思公主……”她抹泪招呼道:“老头,侬看看是谁来哉?”
老爷爷丢开炉子过来,倒头拜道:“思公主……你,你……”
阿罗最怕人家哭,只张着两手乱挥:“怎么,这是怎么……”
老爷爷哭道:“你还记得口伐,老头是天姥的山神哇。”
小陌“扑哧”一声笑了:“我记得最清楚了,每回来找你玩都得过葛爷爷郝奶奶这一关。他们把着山门把得可紧了。”
葛爷爷惊诧地抬头:“你是——”
小陌点点头。
葛爷爷胸口抽搐,捶地嚎啕起来。
郝奶奶拿出草纸来抹他脸上的眼泪鼻涕:“侬省省啊,人都在介咳,呒要号啦。”
葛爷爷抬头,见小陌安坐,阿罗用两个黑晶珠儿好奇地瞅他,不由红了脸:“介事体,小仙胡须介摸长,说出来勿笑哇……”
原来自仙骨散失后飞来宫没落,不少修仙弟子去了别处修道,旁系俗家弟子反借飞来宫名号兴起,辱没门庭。如今荒烟蔓草,不见前尘。
山神夫妇说起往事一肚子辛酸,又道自己势单力薄,近来常被附近一道士驱役。
阿罗怒道:“这道士也太不讲理了,山神好歹也是神仙,怎能被呼来唤去的,更何况两位老人家年迈瘦弱,也不体谅些个!”
小陌轻声道:“就晓得你要去,也罢,我陪你走一趟。”
继续牵马南行到新昌县边境,来到天台山脚下,刚在凉亭歇脚,就来了那个与葛爷爷郝奶奶的描述差不离的道士。小陌一个没按住,阿罗便已跳起来嚷嚷:“臭道士!就是你么?!”
那道士呵呵笑道:“小仙子怎的这么大火气?”
阿罗一怔,道:“你知道我是谁?”
道士行礼:“贫道司马乘祯。”
阿罗拍手:“我知道你!女皇见过你,还写敕文夸你厉害!”
道士捋长须道:“不敢,不敢。”
阿罗想起正事,怒道:“什么不敢,山神夫妇虽是小神,也不能供凡人驱役。你本事很好,怎么用来欺负两个老人家!”
道士辩白道:“贫道无知,妄试道术,不知得罪神明,今后一定不敢了。”
阿罗昂首道:“说话算数!”
那司马承祯看了眼拴在凉亭边的白马,呵呵笑了:“斗战胜佛当年做的荒唐事还没了结呀?”
阿罗奇道:“什么斗战胜佛?”
小陌应道:“五百年多前大闹天宫的那只猴子。”
司马承祯喜滋滋地上前抚摸夜郎:“这是天马呀,八成是他当年当弼马温时逃逸出来没捉回去的,在凡间日子久了,成了山野之精了。”说毕拱手道:“小道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小仙子割爱,把这天马送与我调教?”
夜郎气咻咻一个纵跳,“唰”地人立起来,化为十四五岁的白衫少年,一双眼乌溜溜怪可爱的。
“哇——”阿罗跳起来,抱住小陌颈子。
夜郎手叉腰道:“你这臭老儿想怎样?我死也不回天上那个臭马厩了,你想邀个臭功名,也犯不着赔上我!”
司马承祯扇着鼻子笑道:“臭小子说话好臭,张口‘臭’字,闭口‘臭’字。”
阿罗紧张兮兮地吊在小陌脖子上不肯下来:“这世道怎么了啊?啊?猫也开口说话,马也开口说话!”石桌上的白猫拿绿幽幽的眼睛瞪了她一下。
夜郎转身对阿罗道:“你骗人你骗人!你说要天天给我糖吃的,我算着,足足有七天没糖吃,你说的糖葫芦呢?我到现在还没见到!”
阿罗躲到小陌背后还嘴道:“我带的甜食几乎都进了你的肚子啦!有的地方荒山野岭,你叫我哪儿买糖去……再说了,是谁那么笨要被我骗的……”
小陌摇头:“糖痴。”他一指张牙舞爪的夜郎,对司马承祯道:“这家伙交给你啦。”
夜郎这会儿才知道害怕,嚷嚷:“不要!”冲到小陌背后,扭股糖儿似的缠阿罗:“好姐姐,亲姐姐,夜郎多乖多听话,不要把我给坏人!”
阿罗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忙挣开,拉着小陌道:“你起码有五百多岁了还叫我姐姐,羞不羞?”
这头司马承祯欢欢喜喜地往他背上一拍,夜郎“啪”地望地上一摔,又是一匹小马,眼巴巴望着他们,神情怪可怜。道士拉起缰绳,回身打拱道:“多谢两位慷慨,小道就此告辞啦!”夜郎哭一样长嘶一声,被他牵走了。
阿罗扯扯小陌的衣袖:“嗳,夜郎不会有事吧?”
少年笑道:“你知道有种鸽子叫‘铁杆’么?”
阿罗睁大眼:“跟鸽子有什么关系?”
“‘铁杆’这种鸽子,任主人卖给谁,都会识得道路飞回主人身边。只怕这夜郎五百多年来在凡间游荡,四处找‘主人’蹭糖吃呢。”
“……”
“所以放心好了,碰上司马承祯这样厉害点的最多困久点治治他,等‘金丹糖’吃腻了还是会跑的。”
“……”
他们沿武夷山脉一路游山玩水。沿途翠峰峻峭挺拔,林木森森,绿润的叶片反射着日光,宛如林间洒满耀眼的金片。天气炎热,岭南榴花瘴刚过,桂花瘴将起,林中杂草丛生,虫儿欢鸣。
两个孩子携手在满山的花木间穿行,沉浸在古朴而新鲜的芬芳气息中。
武夷山为证,东海为凭,曾有一双鸟儿在此地的草尖上飞过,一个是连城璧,一个是白梅花。
漫山遍野开满红红白白的花朵。一阵雨过后,花朵倒伏凋落,盛草中一片糜烂的美丽。阿罗指给他看:“这种灌木叫桃金娘,开花的时候美得过分。”她掐下几颗果实送到他齿间。这果子酸酸甜甜好吃得紧,一会儿功夫就把他们的嘴唇和手指都染得黑黑紫紫。
“你看,这种爱缠着桃金娘的藤子叫留求子,相传他们是一对很相爱的恋人!”她欢笑着把几颗甜甜的果子丢进嘴里,“粤地还有民谣,‘携手南山阳,采花香满筐。妾爱留求子,郎爱桃金娘。’是不是很有趣?”
小陌拍手笑道:“果然有趣!”
“啊,这里这里!陌你看,这是红豆树!”阿罗跳着摘了个豆荚举给他看,“红豆又叫相思子,传说有人殁于边,其妻思之,哭于树下而卒,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小陌掰开豆荚,剥出淡红色的豆子,叹道:“眼泪化为相思子,也似斑斑泪血呢。”
阿罗用木棉搓的丝线把红豆和小陌的铃铛穿在一起。小陌心念一动,将她耳坠上两片玉梅花卸下来穿上两颗相思豆,走起路来打秋千,煞是别致有趣。
到羊城了,熟悉的风景如画铺展眼前,阿罗一个激动。小陌拉紧了她道:“别乱走,我怎么说来着,进城先探探风声。”
城内街头巷尾的壁上还残留着阿罗的画像,风剥雨蚀,已被人撕去不少。问了路人,都说时效已过,人已找到了,两人顿时松了口气。
阿罗道:“只怕,姑姥姥终于想通了罢……”
小陌道:“但愿如此。周若素本是人中之凤,见识过于男子。若是神针门纠缠不休,它分支广布,我们可就不妙了。”
阿罗拍手:“我就知道姑姥姥还是疼我的!我逃出来,她气头过了也就想通了。”
小陌道:“她找不着你,没奈何也就放手了。现下你若撞回去,她说不定又想起来。”
阿罗连连摇头:“不回去不回去!再回去舅舅叶娘他们日里夜里看着更别想跑了。”
“周若素心高气傲,旁人要得她欢心可不容易。你倒好,闹一场,逃一场,弄得人家脸上无光。”
阿罗笑道:“是我不好,我不欢喜在那里。”
小陌牵着她手道:“你欢喜去哪里,便是哪里,不用顾忌别人。”
小姑娘甜甜地一笑,左颊上浮起一个小酒窝,看得他心里一荡。小陌转过脸去,木然立着,轻吐出口气。
夜幕降临,一勾新月挂上树梢。两个孩子牵手走到墙边。一株大樟树枝叶遮天,探出墙外来。阿罗轻车熟路,三两下踩进砖隙,上墙跳下去。正得意,小陌的白衣轻轻从树荫下飘过,落地无声。
阿罗撅起嘴,小陌一拉她,两人藏在阴影里穿过后园。
一片死寂,只听得见阿罗的绣鞋踩断枯枝残叶的声音。
“陌……”
“嘘……”
“陌,怎么回事?按理说园子都有人打扫的……”
小陌大步跨出去,跑到正厅、厢房外面转了一圈,怪道:“连佣人房间都没人,人都哪去了?”
阿罗大声叫出来:“我爹娘呢?出了什么事啦?”
小陌沉实地握住她手:“莫慌,去问问别人。”
阿罗带着小陌穿街走巷来到一扇门前。小陌环顾四周,道:“这地方好生熟悉。”
阿罗嗔道:“什么记性!我就是在这条巷子里把你捡回去的。”
少年怀里的白猫“喵——”地叫了一声,懒洋洋地瞅着小陌。
小陌挠挠头,笑呵呵道:“那时节你就这么一点点大,脸上肉乎乎的,小拳头紧紧拉着我一个手指,可爱极了。”
阿罗推他一把:“可爱个头——”她看着小陌,也咯咯笑了。
他走到哪,雪就下到哪。那一夜的相遇,森森绝美,已经在心里生了根,再不能忘怀。
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个少妇的头,讶然叫道:“小姐!”
阿罗笑眯眯喊:“红姐姐!”
红儿向内唤道:“死鬼,快挪窝,你看谁来了?”
祁良大开房门叫道:“小姐!”
红儿笑道:“还叫小姐,该改叫宋夫人了。”
阿罗忙摆手。祁良笑道:“你闹什么,小姐害臊。就算嫁得远远的,也还是我们家小姐么!”
红儿问:“小姐,天都黑了,你一个人咋来了?”
阿罗拉过小陌:“这是我在镇威镖局请的保镖!”
小陌哭笑不得,只得由她。那个鬼面具狰狞万状,把红儿吓得一个踉跄栽在丈夫怀里。果然很有不怒自威的效果。
祁良也拍拍胸口,镇定下来道:“这位小哥……好生,威风啊……”
阿罗嘻嘻直笑:“良子哥,老爷夫人上哪去了?我回家一趟,连人影都没有。”
祁良怪道:“咦?他们没告诉你吗?”
阿罗摇头。
“少爷派人来把他们接去一块过了。听说少奶奶有身子了,日子正美着呢。”
“爹娘怎舍得这里?庄子怎么办?”
“庄子已经教钱老板盘下了,过段日子就开张。小姐,我跟你说。”祁良在她耳边一阵叽叽咕咕。原来爹爹教人骗得投了好大一注钱买进一批锦缎,不料这批货今年大跌,闹得血本无归。越傅淳精明一世,临将老倒赔尽身家。越夫人出面收拾残局,打点细软带老伴北上找儿子,安顿了老伴后却不辞而别。越锦山差人到处去找,只听西门的守卒说看见她独自骑马仗剑去了。往西一路寻去,听人言语,她竟是要往天山方向。
阿罗听得眼泪汪汪:“好好儿的,娘丢下爹去那里干嘛……呜呜……”
红儿抹泪道:“听人说,夫人原本是会功夫的,抛下家业去做边疆响马……”
祁良一个耳刮子要扇过去,阿罗和小陌忙扑上去拉住。祁良骂道:“死娼妇,嚼烂了舌根的!什么龌龊话都听了来,搬弄是非!”
阿罗忙劝:“良子哥勿信那等言语就是了,红姐姐只是说说么。奶娘常说小夫妻过日子要和和气气的,别冲动。”
祁良也后悔吓着了媳妇,说道:“如今娘也回跟前了,我不好打你的。”
阿罗大叫:“奶娘回来了吗?”
祁良和红儿面面相觑:“娘是服侍小姐的,小姐回来,她自然回来。”
阿罗急得跺脚,偏又不好问。幸好祁良又续道:“你说世事哪有这般巧,我娘跟了小姐大老远去长安,半年功夫宋大人做官就做到泷州,还是我们广东的地面。”
别过祁良一家,阿罗一路无语,小陌百计逗她都不笑。
最后,小陌放弃了努力,拖长声音道:“姑奶奶——你到底要怎样——”
阿罗刷刷抹了泪:“我要去泷州。”
“你不是再也不想见到宋府那干人么?”
“我去看奶娘和彤云姐姐她们。”
“你娘呢?”
“……”
“你不是担心你娘吗?”
“呜……哇——”
“怎么又哭!”
阿罗拼命忍了,半日幽幽说道:“娘是性情中人。若这是她喜欢做的事,我也不能说什么。只是娘抛下我们去了,我心里不痛快。”
“好了好了,好孩子,你娘吉人天相,一定会过得好好的。你不是说要去泷州吗?我们这就走吧。”小陌一把将她横抱过来,“嗖”地上了屋顶,几个纵跃腾如飞鸟。
阿罗咯咯拍手:“小陌,我的小马儿!跑得好快呀!”
小陌疾行如风。天刚破晓,两人已到宋家。小陌抱着已熟睡的阿罗隐在大树上。清晨时分,只有两个佣人早起洒扫。冷寂清凉的背景中,几缕暖暖的阳光照下来,阿罗打了个喷嚏,拱了拱脑袋又睡。房中突然传出嘹亮的婴啼,然后有妇人醒转咳嗽的声音,拍哄婴孩的声音,侍婢倒洗脸水的声音。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妆罢尚睡眼惺松的红衣女子出来在门边用青盐揩齿漱口。小陌拿发梢在阿罗鼻子里搔了搔,阿罗“阿欠”一声醒来,恼得张手掐他,两人一晃几乎掉下去,忙手脚并用挂住树枝。
小陌腾出手指着那女子问:“你认识吗?”
阿罗跳到主干上往下滑:“当然,是彤云姐姐!”她下地就跑出去喊:“彤云姐姐!”
彤云唬了一大跳,一看喜不自禁,忙拉她隐到花丛。
两人拉着手儿,阿罗问道:“姐姐,我可想你!如今日子可好么?”
彤云叹道:“你一走,事情就挑明了,老爷把我收了房。达奚争了半辈子,生下儿子去了。这小子偏又爱粘着我,如今是我带着。二夫人一病死了,如今我倒成了二夫人,过得再好没有。只是老爷原是京官,如今放到这样地方,诸事艰难,心情坏得很。”
“功名利禄,看开了是福。”
“我何尝不这样劝来着,说我女人家见识。他就没消停过,一直在疏通关节想要回去。”
阿罗又问:“雪梅、月华姐姐好吗?”
“月华不是家生奴才,在长安时嫁出去了。雪梅原来要在迁家时卖了,我照应着留下伺候。”
婴孩又是大声啼哭。彤云大步奔回去骂道:“乳娘呢?怎么还不给孩子喂奶?”
丫环轻声道:“二夫人,声气小些,府里钱粮不多了,别又把人气走。”
“没你们事了,下去,叫祁嫂子来。”彤云抱了襁褓出来拍着哄着,递与阿罗看,“粉嘟嘟的,是不是很可爱?”
阿罗抱过来哄哄,娃娃突然止了哭,挂着口水“呵呵”笑。阿罗亲一下:“好宝宝,真乖。”
彤云笑道:“但愿他长大过太平日子,别跟他爹一样。”
阿罗摇头:“他再回长安去也做不了什么了,为何非要惹这个事?”
彤云叉腰道:“由他!甩男人这种事我又不是第一次做,天塌下来大不了再甩一次。天下之大,岂有我彤云不能去的地方!”说此话时她眉眼飞动,豪气干云,阿罗只觉得当初那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子又回来了。
那边阿罗的奶娘奔来,往屋里唤:“二夫人,什么事?”
彤云笑着招手:“这边!你快过来看看,谁来了?”
奶娘一见阿罗,眼泪便不住滚下来:“小姐!我可见着你了!”
阿罗搂着奶娘颈子:“阿罗在这里好好的呢,奶娘哭什么?”
奶娘抹泪道:“宝贝心肝,你这一走把我给揪心的。夫人说,你若回广东一定会来看我,真说中了。”
“娘来过?”
奶娘从怀里掏出块叠好的黄绢:“夫人是自己来的,没让老爷知道。她留了封信给你。”
绢上笔墨淋漓,写道:
“阿罗爱儿:
吾携汝父投奔汝兄,到达之日,离别之时也。
吾少即弄剑,痴想江湖。姑母以神针门事业相托,却先萌异志。待嫁汝父,行动自专。汝父得妻不能三从四德,吾亏欠其甚多。阿罗吾儿,世事无常,皆没奈何,勿再怪汝父兄。
今想绣户华庭,岂容驰马。当另辟天地,纵横其中。昔年抚西北地图,遥想关外风物,慕天山久矣,今前往居之。吾儿勿念,睹此帕如见娘面。儿吉人天相,必有善果,以“任君行去百般成”一句赠儿。切切珍重。
娘字。”
阿罗长叹一声,珍而重之地将绢帕收起。
彤云拉住她说:“好容易来了,坐坐再走吧。反正也不剩几个下人了,支开了就好。”
阿罗轻轻一笑:“奶娘、姐姐再见!”一跃而起,纵身上树。小陌一把抓住她的手,飞荡出去。
彤云眼前一花,人已不见。她低头看看婴儿,拨开他小脸上掉落的桂花:“宝宝呀宝宝,你说你阿罗姑姑是不是仙女变的?”
两人牵手走在逐渐苏醒的街道上,朝晖满衣裳。
“阿罗,绸缎庄已经易主,你要去投奔哥哥吗?”
“不要!”
“还是去天山找你娘?”
“说不定……娘在家一直过得不开心。她终于找到了她想过的日子,不用我们再去打搅她了。”
“那么,现在,我们去哪里……”
“去找明子哥吧。”阿罗眼睛亮了起来,“我们到海边去。明子哥一定有办法的。”那脸蛋黑红,挂一只小海螺的渔家少年又浮现在脑海中。
阿罗最喜欢大海,波涛汹涌,一望无际。
这是南方的海面,空气里弥漫着龙血树的清香,熟悉亲切。她曾经在这里和明子嬉笑打闹。如今山川依旧,却恍如隔世。
两个孩子牵着手在沙滩上跑过。
阿罗跳上礁石,张开双臂,对着碧海蓝天大声呼喊——皇宫,宋府,神针门,她都出来了,再没有牢笼可以困住这双舒展的翅膀。
小陌静静地抬头望她,潮水“哗哗”淹过脚面。阿罗骄矫而立,身量已高过了他,正慢慢长成美丽多情的少女。
这自由的雪凤凰,终于要振翅飞去了。
灯下,一个渔民打扮的青年男子正在剖鱼,忽见门推开,阿罗闪进来,叫道:“明子哥!”一个戴鬼面的少年跟着走进来。
他吓了一跳,半晌认出来:“阿……罗!你怎么来了?”
小陌上前道:“我带阿罗来投奔你啦。”
“你是……”
“我是她叔叔的儿子,我叫越轩。”
阿罗见明子疑疑惑惑地看着小陌的面具,忙道:“我这堂哥自幼得过病,叔叔找人算命,说弱冠之前都要戴着面具不见外人才能消灾免祸。”
明子点点头,对阿罗笑道:“你能来我求之不得。出了什么事啦?”
阿罗毫不隐瞒,把逃离宋府、躲避神针门的事说了一遍。
明子嗟叹道:“你爹爹妈妈如今都依靠不得了,住在我这里再好不过。但……”他蹙眉凝神一阵,道:“不能在这里,神针门的人随时会找来。”
小陌道:“正是这个主意,你带阿罗走得远些罢。可有什么去处?”
明子沉吟片刻:“那未,只有去琼岛了。”
“琼岛?”
琼岛便是当今的海南岛,唐时孤悬海外,人烟稀少,荒芜凄凉,是朝廷流放“叛民”、“逆官”之地。神针门决计不会想到他们竟往那里去。
阿罗道:“可是,要明子哥去那样荒凉的地方……”
明子一摆手:“我在这里,又不考功名,又不做生意,只打打渔出出海,能有什么出息。一样是过日子,去琼岛也清静。”
小陌悄声对阿罗说:“你这表哥真是好人,二话不说帮你,做事爽快得很,我都有些钦佩了。”
阿罗得意地说:“那当然,阿罗什么时候看错人了。”
次日,明子像往常一样划船出海去,再也没有回来。那叶小渔船载着阿罗、小陌和明子,去往不毛之地,安宁之乡。那水天交接处,是天涯海角。
“阿罗,你堂哥说了,你身子还没全好,记得吃药,来。”
“不嘛,好难吃!”
“那吃糖吧。”
“呸!死明子,你拿盐给我!”
“我不是故意的……”
“就是,就是!”
“哎呀!不要闹了,我唱歌给你听还不成吗?”
阿罗拍手:“唱吧唱吧,明子哥跑调最厉害了!”
“太阳出,鱼儿肥……阿——欠!”
“怎么了?明子哥咳嗽,被我传染了吗?”
“不是,给猫毛呛的……阿欠——”
阿罗搭搭脉:“不像,是着凉了吧,阿罗给你扎几针吧。”
“喂喂,不要!真的不要了!……哎哟!”屋里传来明子的惨叫。
少年倚在门边,看明子小心地吹凉汤药,阿罗乖乖地端着喝进嘴里。然后,他悄无声息地抱着白猫离去。海中是圆圆的月影,夜潮拍岸,洗去那一串小脚印。
阿罗,明天你睁开眼睛,便不会再记得我。幽冥仙子的忘川之水会消除你今生一切关于我的记忆。
你说,你喜欢人间的温情,喜欢大海,喜欢明子。我带你来了,我知道阿罗会喜欢的。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不愿伤害你,只好离开你。就算人间不见面,不论天涯海角,你在,永远和我在一起。只要想到有你相陪,我就不会孤独,不会失去勇气。
这场大梦终将过去。我知道,到时你会在原地等着我,不是吗?
梅花树下,不见不散。
凤有凰,鸳有鸯,留求子有桃金娘。阿罗,你说我是高傲不羁的鸾鸟,应当纵情翱翔云天之上。你可知道,鸾是孤独的祥瑞,永远在青天之上,流浪。
后来,海南岛出了个女神医,渔家子妻,针药神妙无方,许多疑难杂症都随手而瘥。不少人慕名前往求医,声名甚至传到了关外。她施救治时一直戴着面纱,几乎无人见过她的真面目,闻说其本性率直倨傲,玄宗遣人来求医时在全岛遍觅不见其人,海水苍茫,涛声依旧。
后来,据说其弟子门人藏有小照,画中女子容颜绝丽,顾盼神飞,边上题有娟秀的字句:
梦入故园雪,飘渺水云裳。
那梅花树下踏雪而来的小哥哥,水中触手难及的倒影,总在天人难测的时刻,午夜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