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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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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金山榉宫中过了四天,很快习惯了值守方式。专属于皇后的卫士连我在内共有十六名,其中有九名是女性。每天一换值,作为皇后陛下的贴身卫士我一般都是随在皇后的身边,但那个少女卫士晨星说得对,在金山榉宫中的卫士们实在没什么用得上武功的机会。皇后的日常生活比较规律,每日辰时起身,上午一般是接见一些前来觐见的贵妇们,中午会睡上大约一小时,下午便通常是在书房中度过,有时由她身边的大宫女给她念上一些诗篇,有时自己也动笔——皇后也会写诗,而且写得很好,但我不怎么会鉴赏。——晚上皇后睡得很早,由于她需要极安静的环境才能睡得着,因此当她睡下时,我们便被严禁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在她的寝室外边,值夜的宫女和卫士彻夜醒着,小心翼翼地谛听每一丝声音。有时皇后在半夜醒来时,会呼唤宫女要茶,睡眼朦胧的夜值宫女便连忙捧着微温的茶趋进去,除此外,金山榉宫中的深夜便只听见微微的风声和睡着与醒着的人们的呼吸。
后来我渐渐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有些奇怪,可是过了足足三天我才明白这事是什么——作为一个鹰族人,我在这方面实在是有些迟钝的——我还从没有在金山榉宫中看到过皇帝陛下的身影,而皇后又几乎从不出去。
晨星轻轻地对我说:“皇帝陛下很少来这里。”
白璨仍每天到金山榉宫来,用一个时辰教我规矩。我昼值的时候她就在晚上来,我夜值的时候她就在下午时分来,我休息时则在早上来。但很多时候她会一言不发,坐在我住室的床沿上,似在沉思着什么。偶尔我会发现她在凝视我,眼里漾着微微的泪光。看见我诧异的表情,她便会低声说:“你长得真的很像你的父亲……过去我曾向他学过箭术。”
到了第四天,我本来是休息的,但因为昼值的卫士华亮患了病,金山榉宫中的总管查夫临时安排我顶上昼值。白璨来时,皇后正在暖室中看新开的一种影兰花,我自然随侍在她身边。皇后忽然向白璨微笑着说:“白璨,莫非夏生真有这么不堪教吗?都四天了还没学懂宫里基本的规矩?我还以为鹰族人的适应能力很好呢。”
白璨一刹那微微地寒了脸色。
皇后睨了我一眼,带笑地说:“查夫难道还没有把有关宫禁条规的册子送到你手上吗,夏生?”
“有,陛下。”我回答。
皇后看着白璨不再说话,嘴角上仍带着温和高贵的微微的笑。可是我感到了空气中隐隐生起的奇怪寒意。白璨过了一会儿才俯首恭恭敬敬地道:“是的,陛下,夏生的学习今天就可以结束了。”
行了一个礼,白璨转身退出,皇后盯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我看了看皇后,却为她眼里奇异的深深憎恶而不由得暗吃一惊。
回过眼时,皇后的神态已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她闲闲地吩咐宫女:“把白璨踏过的地方都再洗一遍。”
金山榉宫中的三个一级卫士只有我一个是女的。而那座小楼里也只住着我们三个人,每人在一层楼。其实每层楼都有六个住室,到了夜间便显得很空旷。我只与住在一楼的那个卫士远远打了一个照面,但没说话。二楼的那一位则连见也还没见过。
第五天我仍是昼值。黄昏时由一名叫青琼的二级女卫士来换下了我,我向皇后告退后,便返回住处。
天已暗了下来,归巢的群鸟在后边树园里乱噪着,小楼所在的地方本就稍嫌偏僻,此时楼前丛生的刺棘笼罩在暮色之中,衬着深灰色的石墙,楼上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声,简直就给人以一种“荒凉”之感。站了一天的我只觉得有点儿疲倦,边走边漫不经心地伸手从刺棘枝上扯下一张叶子,用手指揉碎。
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我一回头,还没看清楚是谁,先闻到一股酒气,紧接着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头。我吃了一惊,立刻用力一击,把这只大手打开,同时向后跳出一步。
定睛看时,面前是一个粗壮的四十来岁男人,身穿卫士服,肩头上也是一片绣叶标志。他喝过了酒的脸通红,下巴有浓密的暗青色胡茬子,眼白上也布着红丝。他摇晃着站定,看清了我的脸孔,似乎怔了一下,然后狂笑了起来,说道:“铁镞竟以这种方式回来!”
我这时才定下神,猜出这人应该就是住在二楼的那位卫士,真没想到在宫中他竟敢喝得醉醺醺的。我尽力礼貌地说:“你好,我叫夏生。……我是新来的,住在三楼。”
他用手在脸上抹了抹,仍在嘿嘿地笑着,说:“当然,我听到他们都在说又来了一个黑衣——具有铁镞血统的一级卫士。铁镞有叫你继承他的那些……那些秘密的事业吗?嗯?”
我瞪着他放肆地凑近我面前的脸,努力强忍心中的不悦,说道:“我从没见过铁镞大师,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他的笑容诡异地摇着头:“哦,哦,你不知道……是的,铁镞死了,但皇帝陛下找到了他的替代品,一张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我迅速躲开他伸向我脸颊的带着酒气的大手,怒火开始升上心头,“——甚至也是一个箭术黑衣,当然铁镞的事情就又继续下去了,还没完呢,是吗?不过可惜是个女儿,要是你是铁镞的儿子,那就更好了……”
“野风,离她远一点。”忽然地,有人在他的背后冷冷地说。
名叫野风的喝醉的卫士站直了身子,慢慢地回过头张望。我也又退出一步,看见昏暗的暮色中,一个身着青色衣袍的俊朗的男人站在不远处,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卫士在跟随——是勖王。
我感觉到野风的身躯变得僵硬,被酒精浸透的声音干涩了起来,说道:“是,王爷。”
勖王直视着野风,面无表情,但眼里有愠怒的光芒在闪动。我向他也行了一礼:“殿下。”
勖王转向我,淡淡一笑:“夏生,我才问了皇后,说你已经下值了。要不要去靶场?”
“好啊!”我飞快地回应,很高兴能从野风旁边逃离,我对这个无礼的醉鬼十分厌恶。
这次去的并不是我们面试时的那个大圆广场,而是勖王所住的银杉宫里特辟出的一个靶场。勖王跟我说:“你看,从我这儿过去,那边的宫殿就是我皇兄住的地方,金梧桐宫。”
远处辉耀的灯光照着朱红色的宫殿耸起的屋顶,我点了点头,记得金梧桐大殿就在那左近。
靶场周围点着近百只大灯球,亮如白昼,跟勖王的卫士送来了制作精良的羽箭,我以前从未见过质量这么好的箭,信手抽出一支来仔细看。
勖王说:“是制箭名匠天狼的手艺。上个月送来了一千五百支,这还是第一次使用。——也该是你才配用这样好的箭。”
我笑道:“王爷过奖了。”反手从背上取下没离过身的银华之弓,开始把弦拧上。
“飞起来射靶,怎样?”勖王建议。
我笑着摇了摇头,记得白璨说过在宫里飞翔是失礼之举。
勖王说:“皇帝皇后都不在这里,我从不介意有人飞翔。”他笑着看我:“其实在我这儿规矩没这么严,你别担心。——何况你飞起来的时候很美。”
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飞起来很“美”,我想我脸红了。在皑庐有飞翔训练,我飞时也时常得到赞美,不过往往都是与我飞翔的速度或矫捷有关(飞翟就曾说过“夏生飞起来本身就是一支射出去的箭”之类的话),无论如何,这个“美”字听起来都让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先瞧瞧我手下的箭手吧,”勖王愉快地说,拍了拍手,两个背负弓箭的少年卫士快步走了过来:“这是明商,这是小剪,都是十七岁,还不错。——对了,与你一样,明商也是鹰族人,今年已考上青衣,鹰族人善能培养出好箭手。”
我笑了笑,个子稍高的明商恭恭敬敬地说:“请大师多多赐教。”小剪则显得腼腆,只是微笑着好奇地看着我。
勖王微笑吩咐:“你们俩去射几箭让夏生看看罢,当心着,在大师面前可别丢了脸。”两个少年齐声答应。勖王回头向场边的卫士做了一个手势,四周立即有十几只飙靶捎着呜呜的风声疾飞上空中。
两个少年同时从背上卸下弓,然后展开翅膀向天空上直蹿起来。
明商有一双典型的鹰族人的褐色双翅,显得强健有力,几下扇动,便已高高地飞上了半空,平稳而矫健;小剪则有一双黑色稍窄的双翼,轻巧伶俐,但在空中盘旋转折十分灵活,他的飞行显然地带有燕族人的特点,以敏捷弥补了不能飞入高空的短处。
“小剪是燕族人吧?”我随口问。勖王在我身边答道:“是啊。”
一问一答间,半空中的两人都已射出了两箭。我听到啪啪啪啪四声爆响,被射中的飙靶迸成了四团火花,在夜空中闪烁着缓缓消失。我意外而惊喜地叫了一声:“啊!”勖王含笑道:“这是我叫人特制的夜用飙靶,长夜无聊时用以消遣解闷。”
耳边听得箭声急劲,一团团火球在夜空中骤明骤暗,煞是好看。我几乎着迷了,不由得手也痒了起来,跃跃欲试。当一只急飞的飙靶逃过了小剪的眼睛掠过我头上时,我再也忍不住一仰身,飕地射出一箭,用力大了一些,飙靶迸炸成了一朵大大的火焰花,火星四射。我开心地笑出声来,又抽出一支箭搭上,正待瞄准,突然想起勖王就在身边,立即松开了拉到一半的弓弦,尴尬地向勖王看去,不防却碰上了勖王满含笑意凝视着我的眼睛。
他竟一直没往天上看,而是在看着我。
一下子我的脸发烧起来。我觉得勖王一定会觉得天下再没有比我更傻乎乎的“大师”了……
“飞吧,”我听到勖王轻得似乎在耳语的声音:“夏生,我想看你高高飞起的样子。”
我巴不得藉着飞翔以摆脱我的窘相,于是服从了他的要求。——而且我实在很愿意试试像明商和小剪那样高飞在空中射靶——因此在还没有来得及想一下这样做是否会违逆宫禁规定的时候,我已展开了一直收紧的双翅,在夜风中向着天上直飞,用着极快的速度,直飞上连飙靶也达不到的高度。低下头,我看到皇宫各处一簇簇密集的灯火,在夜色中宛如用黑丝绒托着的许多闪亮的宝石。沁寒的夜风从我鬓边吹过,熨着我微热的肌肤,我感到高度和速度给我带来的快意。
然而很快的,我想起了飞得这么高显然不是明智的举动。虽然勖王说他不介意看人飞翔,但这毕竟是在宫里,在这样的高度,别处的人只要一抬头就可看到我了,我不能太放肆。而且,我的目的是射靶。
倏然一敛翅,我箭一般向下掠飞下去,同时弯弓发箭。
一眨眼的时间,我连发了十箭。我的身际浮漾着一片灿烂的火花,飙靶的呜呜声已没有了。我在夺目的火光里回翔着,寻找可会有漏网的飙靶。明商和小剪都停在了半空中,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我向他们笑着挥了挥手。耳边听到四面又传来一阵飙靶飞起的风声,我轻巧地翻过身来,再次发箭。听得出这次飞起的有二十七只飙靶,我带着几分炫耀的心理使出了“雹式”箭法,这是铁镞的成名箭技之一,在皑庐中学箭术时,我们共计有五十八名学生,而真正能掌握这种箭技的却只有我一个——
一瞬间二十七团火球几乎同时在我身周迸裂,光芒像是翻滚的海浪一样把我往上空托起,我听到靶场周围传来了响亮热烈的喝彩声。我尽量地伸展双翅,在光芒的上面飞翔,然后又似一只鱼一样用着极快的速度向下滑掠,穿过光的波浪向下急落,在即将直直撞到地面的一刹那倏然翻过身来,毫不费力似地飘上半空。我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的翅膀力度,我的肢体一向都十分灵活协调,这使我反应敏捷而迅速。
正在我往上升腾时,突然地,我感觉到(不是听到)有暗箭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向我射来!猛地一拧身,我射出一箭,叮的一声轻响,我射中了那支阴险的暗箭的箭尖,它被我的箭撞得倒飞了出去,落入夜色里。
轻笑一声,我心想这又是勖王的恶作剧吧,看来他挺爱玩这种暗袭的游戏。一面想着一面飞到了明商的身旁,绕着他飞了半圈,明商回过身来,张口正要与我说话,却猝然地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神色,像是痛楚,又像是极度惊异,空中未灭的火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这神色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我一怔,正要问他怎么了,却看见他的翅膀痉挛了一下,接着整个人向地面坠落,重重地摔在了靶场地上,明亮的灯光中我看到地面溅起的带血的尘土。
所有人都惊呆了。小剪流星一样地俯冲下地,落在明商的身边。我也急忙收翅落下地面,震惊的卫士们纷纷围拢,我急步走过去,只见小剪脸色惨白地抱起了明商的上半身,这时我才看见明商衣衫上沁出的血,以及他胸口上透出的一截箭尖!
——有人从明商背后一箭射穿了他的身体!
我听到勖王沉声喝令:“别围着!立即分散搜找射箭者!”
卫士们迅速地退开,拔出了各自的武器,向四面散开进行搜索。小剪颤抖着放下了明商的尸身,他沾满了血的手紧紧地握着弓,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明商凝固着痛楚神色的脸上。
最初的震惊过去后,我慢慢走上前,跪了下来,检视那支杀死了明商的箭。我的手也在发着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拔了下来。这支箭的箭杆和箭镞都是纯钢铸的,羽翎很短,箭杆很粗,箭嘴上装有钝角的倒钩,这种残酷的倒钩会在人身上造成可怕的创伤。中了这种箭的人若是不死,也很少能逃脱残废的后果。
我半是因为愤怒半是因为恐惧地嗄声说:“这是早已被明令禁用了的箭!……谁竟还在使用这种箭?”
小剪大大地瞪着眼睛,断断续续地道:“可是……可是明商他……他从没得罪什么人啊……谁要杀他?……”
勖王的声音低低地在我身后说:“不,那一箭要射中的目标并不是明商。”
我和小剪一起惊疑地看向脸色铁青的勖王。勖王看着我手中滴血的箭,冷冷地说:“有人想杀你,夏生,但你飞得实在太快。——而射箭之人发出那一箭时你已飞绕到了明商的身后。”
突然我省悟了过来,我立即起身奔到了场地中间,低头在地上寻找。半晌,我找到了那东西——刚才我在空中曾向我偷袭、而被我射落的那支暗箭。拾起它,我走回勖王身边,把它和那支射杀了明商的箭一起举起:两支箭是同一种式样的。
“我刚才还以为你在跟我开玩笑,王爷。”我轻声说,渐渐地心里开始觉得泛起像碰到了蛇一样恐怖的冰凉之感:“可是我也没有得罪什么人啊……”
勖王从我手中拿过了那支箭,看了一会,阴沉着脸说道:“这与你是否得罪了人无关,夏生。你是铁镞的女儿,这个理由就已经够了。”